第38節
過去,我一直不喜歡爸爸,說他是個拿不出手的垃圾,喜歡充氣娃娃的變態。但他上班很辛苦,白天做保安,晚上去夜總會看場子,每個月幾千塊收入,大部分都給我買衣服。他給了我許多零花錢,每次同學們派對,我能拿出最好的東西給大家分享。那臺iphone5,也是爸爸咬著牙給我買的。他那么喜歡充氣娃娃,是為了不用討老婆,可以省下許多錢,未來給我做嫁妝。要是我還活著,碰到現在iphone6上市,就算讓他割個腎給我去買,他也不是不會認真考慮的。我想,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除了他,沒有第二個。 我繼續不響。 充氣娃娃閉上眼睛。 她的靈魂走了嗎?順利前往投胎?渡過忘川水,走過奈何橋,喝碗孟婆湯……她將在某家醫院的產房呱呱墜地,十六年后又是一個萌妹子?她還會認得我嗎? 我也閉上眼睛,等待了十分鐘,仿佛有什么氣流,從我的臉頰邊擦過。 是她嗎?還舍不得我?環繞著我,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在口中默念,希望她離我遠去。雖然,我會很想念她的。 充氣娃娃依舊在那里,再也不會動了,也不會眨眼睛,我用力捏了捏她,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變回了一堆塑料。 至于一只萌萌噠的鬼,芳蹤無覓,不知世間何處。 永別了,萌鬼。 使命終告完成,盡管大仇未報,但我會繼續尋找變態兇手。 而我也不想把充氣娃娃扔在這里,倒不是擔心她爸爸會使用這個娃娃,而是怕他像過去那樣把她給燒掉了事。 我扛著娃娃走出閨房,向男人告別,他蹲在地上抽煙,再沒說過半句話。 走下樓梯前,我回頭說了一句:喂,你女兒讓你少抽點煙! 他怔怔地看著我,眉毛擰成一團,狠狠掐滅煙頭。 回到樓下,我把充氣娃娃重新綁在副駕駛座上。 開車重新上路,她安靜地躺著,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空空的軀殼,香香的皮囊。 飛馳上內環高架,我把電臺調到古典音樂的頻率,正好響起古風的琵琶語。 瞬間,萬物安靜如許。萌鬼垂首,琵琶絲絲,萬葉千聲。 副駕駛座上的充氣娃娃,驀然睜開雙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咬著我的耳朵說—— 滄海月明珠有淚, 感覺自己萌萌噠。 嫦娥應悔偷靈藥, 感覺自己萌萌噠。 何當共剪西窗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昨夜星辰昨夜風, 感覺自己萌萌噠。 神女生涯原是夢, 感覺自己萌萌噠。 颯颯東風細雨來, 感覺自己萌萌噠。 可憐夜半虛前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深知身在情長在, 感覺自己萌萌噠。 劉郎已恨蓬山遠, 感覺自己萌萌噠。 恐是仙家好別離, 感覺自己萌萌噠。 來是空言去絕蹤, 感覺自己萌萌噠。 二月二日江上行, 感覺自己萌萌噠。 總把春山掃眉黛, 感覺自己萌萌噠。 尋芳不覺醉流霞, 感覺自己萌萌噠。 馬上琵琶行萬里, 感覺自己萌萌噠。 第16夜 萬圣節的焰火葬禮 真美!原來白天放煙花也這么好看!惜朝,告訴你,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煙花了! ——《逆水寒》電視劇版(原著:溫瑞安) 現在,我最怕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 以后,還會有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只萌萌噠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剛滿二十九歲。 當他被拉到殯儀館的深夜,殯葬車終究沒能扛住,石破天驚地爆掉一個輪胎,司機說這輩子沒拉過這么沉的尸體。 萬圣節的前夜,三個男人推著小車,方才把胖子君抬下來,艱難地送入遺體化妝間。 今晚值班的化妝師是小靈。閑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殯儀館的女生宿舍,看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懸疑小說。她扎上頭繩,換好工作服出來,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話,不能管這個叫尸體,必須叫大體。她照例向大體鞠躬,說了一套祝福語,恭送死者往生。 沒家屬嗎? 他還不到三十,家里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親戚沒這膽量,更不敢擔責任。 胖子君挺著小山似的肚子,仿佛睡著了的北極熊,又像因公殉職的相撲運動員?;瘖y臺像一張床,堅固的塑鋼材料,四腳發出吱吱聲響,讓人擔心隨時會被壓塌。死者的雙眼睜著,厚重眼皮底下,瞳孔擴散,目光暗淡,角膜輕度混濁。 雖然,小靈不是法醫,但按照她的經驗判斷,死亡時間在二十四小時左右。 怎么死的?她繼續問同事,從前也碰上過遇害的大體——有胸口被丈夫捅了幾十刀子的,有腦袋被老婆剁下來的,有火車站半夜里被劫匪勒死的。 咳!飯局上喝醉了,從餐館的窗戶沖出去,摔到七層樓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體交給我吧。 子夜,殯儀館,遺體化妝間,只剩下兩個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從胖子君被拉進來的那一瞬間,小靈就認出了他——全城已沒有比他更胖的家伙了。 照道理,該把遺體眼皮拉下來再開始工作,但她癡癡地看著胖子君,不曉得為啥死后二十四小時,眼睛還不閉上?難道是為了看到她? 小靈是胖子君的職高同學,她比他小兩屆。 她學的是化妝,當然是給活人服務。 他學的是會計,自然不是給死人算賬。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歲,在職高籃球隊打中鋒,身高一米九,體重一百八十斤,屬于非常標準的運動員體重。說實話穿著球衣站在籃筐底下,身邊大堆長人,絲毫不顯胖。 小靈走到籃球場邊,跟幾十個女生共同花癡,大多數人摯愛流川楓,還有人迷戀三井壽,更有口味重的喜歡櫻木花道,只有她遠遠地盯著胖子君。 那場球打完,女生們給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只有胖子君一個人落寞地走到跑道邊,整理著充滿汗臭與腳氣味的運動包。 小靈給他遞了一塊毛巾。 后背心早就濕透,蒸籠頭幾乎噴出汗來,他拿過毛巾擦了個遍,連聲謝謝都沒說,閃身去水房沖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滿男生體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干凈,掛在床頭繩子上,在日記本上寫下“胖子君”三個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實也不是外號,更不是什么可愛的小名。因為,全世界只有她這么叫他。 幾天后,小靈又到籃球場邊。他終于坐下,喝了一口她遞來的水,問你叫什么。 小靈,大小的小,靈魂的靈。 我叫…… 胖子君!我能這么叫你嗎? 我胖嗎? 我喜歡胖子。 好吧,他故意把肚子鼓出來,說我請你去吃飯吧。 他倆的第一頓飯,是在kfc。那座小城市里,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館。許多窮學生要省下半個月的零花錢,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雖說是請女生吃飯,但小靈像貓似的吃了點薯條,而胖子君吃了兩個巨無霸,三對新奧爾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雞rou卷,還有兩瓶飲料,那樣闊綽大氣的出手,讓打工的收銀員小妹對他投出送給富二代的媚眼。最后,小靈還是決定跟他aa制,因為胖子君褲兜里的錢,只夠他下個禮拜去上收費廁所的了。 第二個月,胖子君請小靈看了場電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緊她的手。 他感覺小靈的手好小啊,手指卻是纖長靈活,天生就是化妝師的料。 十多年后,萬圣節前夜,殯儀館的遺體化妝間。小靈的十根手指,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不再觸摸活人的臉而已。她正抓著蓮蓬頭,在用清水沖洗胖子君的遺體——冰柜里凍了整個白天,皮膚上的白霜漸漸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rou和骨骼。 科學家們常說,人死后會減少二十一克的體重,可能就是靈魂的重量。 不過,小靈從來沒信過。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么凍得硬邦邦,要么掉了許多零件,哪來的二十一克???而躺在遺體清理床上的胖子君,體重早已爆表,只有那種量牲口的大臺秤才管用。 我也問過小靈,殯儀館有沒有真實的靈異事件?她回答,網上無數關于殯儀館的鬼故事,全屬鬼扯淡。沒錯,小靈是我的粉絲,在另一個城市。萬圣節后,我找她吃了頓飯,向她了解殯儀館與遺體化妝師的真實故事。 這個故事,是她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