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嗯,這家伙把侄女當做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里殘留幾塊當年的碎玻璃?!?/br> “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當時,我連續開了十來個小時出租車,許多天沒刮臉,長滿胡楂子,還有幾根白頭發,簡直就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十六歲的中學生。她的頭發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沒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梁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像冬妮婭?!?/br>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只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不是嗎?可惜,屋里很臭,她叔叔把她當作了一具腐尸。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尿盆,墻上掛著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我猜,當年我家賠償的五十萬,早被哪個家伙花光了吧?” 對面有車開著遠光燈過來,照亮“馮唐”的臉,有些發紅。 他也打了遠光燈:“誰能想到呢?雖然,是個植物人,但除了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時的?!?/br> “哦?”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盤,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干凈。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 kitty的發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照保姆每天澆水?!?/br>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出租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里,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么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了護理,把雞和魚rou調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流質,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里。聽起來很惡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慣?!?/br> “你幫她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后來我發現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br>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br>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br> “當然,很不好意思。但后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別想歪了?!?/br> “是你還是她?” “我?!?/br>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br>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br> 不曾想,“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答案,令我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煙,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br> “冬妮婭,我也這么叫吧。年復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br> 我幾乎從副駕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玻璃看他的雙眼。 出租車轉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發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和醫院,庸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致大腦內出血,建議準備后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胡同,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里?!?/br>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么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rou,盡管已僵硬?!?/br> “別嚇我!” “那天午后,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臺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br> 忽地,我想起很多聊齋故事里,窮書生進京趕考,夜宿古寺,偶遇女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不可自拔,以至于掘開墳墓,發現女尸竟完好如生,便把她帶回老家,放在自己床上,每天喂些稀粥,漸漸僵尸變得柔軟,直到還魂復生。待到女郎休養康復,即與書生拜堂成親。次年,她竟生了個大胖兒子,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多年后,兒子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給父母養老送終,后人還是蒲松齡的隔壁鄰居,異史氏曰…… 司機的面色略微有些蒼白,笑著說:“真好啊,她蘇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著三天,我始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來喝水進食,雖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說話了?!?/br> “她問你是誰?” “嗯,我騙了冬妮婭,說我是她的老師。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1995年,還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很快要面臨該死的中考,還讓我拿幾本教輔書來給她復習?!?/br> “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除了夢見還在考試?!?/br> “冬妮婭很單純,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訴她現在是2013年,更不敢說是因為我,因為那塊玻璃,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歲少女,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繼續騙她,說她因為一場車禍,在床上躺了六個月,錯過了1995年的中考?,F在,她必須做好康復訓練,才有機會到明年考高中。她問起爸爸mama,我說他們出國工作去了,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島上的烏斯懷亞,地球上最遠的城市,平常通不了電話?!?/br> “她叔叔不戳穿你嗎?” “我跟那家伙說好了,幫著我一起演戲,只是冬妮婭沒想到,叔叔在半年里老了那么多。我解釋,自從她受傷昏迷以來,叔叔為她cao碎了心,結果一夜頭發就白了。她又問我:老師,為什么從沒見過你?我只能說,我是最近新調過來的,學校派來照顧你,因為校長覺得,你的車禍是學校的責任。她問我是教什么的。我說是教語文的,她還讓我給她讀課文,教她補習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當年讀書時的強項,重新溫習一遍,居然還裝得挺像?!?/br> “很有意思的故事?!?/br> 干咳兩聲,“馮唐”皺著眉頭:“其實,我心里緊張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綻。我換上九十年代流行的衣著,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里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心這間屋子,違章搭建的墻,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頂瓦片,狹窄的灰蒙蒙天空。我從舊書店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她。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動的只有眼睛、嘴唇、臉部肌rou,胳膊與大腿都沒知覺,根本無法康復訓練,更別說看書?!?/br> “只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侗瘧K世界》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后來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處胡同跑,最后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后的兩個鐘頭,出租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么不去給學生上課。我說現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br> “這個改革到現在還沒實現吧?!?/br>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謊言就會馬上穿幫。為了讓她相信還在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有線電視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臺舊彩電,收不到任何信號,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上淘寶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br> “能把這些弄全,費了不少心思吧?” “我還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婭的手不能動,連遙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身邊,為她打開電視機,放碟與換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著飄到窗上的雪花,電視機里放著《梅花烙》的大結局,皓禎捧著死去的白吟霜,策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很高興,她的淚腺功能已經恢復了?!?/br> “我記得這個結尾?!?/br> 說實話,對于那部劇我印象更深的是馬景濤的咆哮。 “為了給冬妮婭排遣寂寞,我又買了臺cd機,還有張雨生和孟庭葦的cd唱片,為她戴上耳機。她每次都舍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漸漸調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離開?!?/br> “還有個問題,你繼續給她翻身和擦背,還有換尿布嗎?” “馮唐”臉色尷尬:“我原本也很害羞,當她剛醒來時,不敢碰她的身體。但是,冬妮婭說沒關系,她說自己還是孩子,而我是老師,是她的長輩,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樣。在她的言語安慰下,我還是準時為她按摩,用熱水擦拭她的身體。她說,她喜歡薄荷味。我為她在窗臺上種了幾盆薄荷,還找來早已停產的薄荷洗發水,為她清洗每一根長發……” “碰到過胸部嗎?”我也有些臉紅,“對不起,問得太直接了吧?” “當然,不可避免,但我沒故意占過她便宜。對于她的身體,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沒有任何色情的成分——雖然,她從脖子以下都沒什么知覺,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br> “真不容易?!?/br> 其實,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飛到窗上,冬妮婭提出了一件請求——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br> “完蛋了?!?/br> “我猶豫了一分鐘,還是答應了。為此,我做了一個星期的準備。我給她買了新衣裳,剪短她的頭發,為她用香皂洗臉,擦上大寶臉霜。那是個清晨,大雜院里沒人在意過我們,我抱著她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放進我的出租車里,綁上安全帶,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br> 聽到這里,我背后涼颼颼的,仿佛冬妮婭正趴在我的肩頭。 “你怎么解釋你是個司機?” “我說,這輛車是我的兄弟的,我剛考出駕照,借出來練車用的。十九年來,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曬到北京的陽光。我騙她說,這一年來,北京的建設突飛猛進,差不多相當于過去的十幾年。當然,我只在二環里頭轉,不敢帶她去東邊和北邊,怕她被奇形怪狀的大褲衩或鳥巢嚇著。堵車時,經過一個商場門口,大屏幕上放著五月天演唱會,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劉德華出來向粉絲們招手,冬妮婭徹底糊涂了——她問,劉德華怎么都成大叔了?我只能干咳兩聲說,明星太辛苦了?!?/br> “對啊,她都不知道張國榮已經死了十年吧?!?/br> “冬妮婭說,她想聽聽電臺廣播。我裝模作樣地打開電臺,其實是預先準備好的音頻——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錄音,那期節目在談第二年的香港回歸,接著是艾敬的《我的1997》?!?/br> 那首歌,當年很紅,我記得其中幾句——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樣?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一天,我帶著她在北京城里轉悠,從清晨直到日暮。路過包子鋪,我下車給她買了稀飯和豆漿。她說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館子給她買來,但她吃了半個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質,很難再適應普通食物了?!?/br> “我要是她,得感動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車停在后海邊上,冬妮婭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酒吧。難得沒有塵土與霧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從水邊給她摘了幾片柳葉,放到她嘴里咂了幾下,她說好喜歡這種味道??粗哪?,眼睛,還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猶豫好久,幾乎要把手心揉碎。幫她把柳葉從嘴邊拿走時,我的嘴唇離她只有一厘米。她閉上眼睛,等著我去親她。我卻拉下手剎,開車送她回家?!?/br> “哎?!?/br> 天人交戰,我能理解。 “當我抱著她,走進百花深處胡同十九號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著我。冬妮婭的叔叔臉色發白,跟居委會大媽一起,從我手里搶過癱瘓的女孩。然后,我被警察戴上手銬。冬妮婭不想讓我走,叫著讓我回來,我什么聲音都不敢發出,被警察壓低著腦袋,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押上警車送進派出所?!?/br> “怎么回事?” “就在我開車帶著冬妮婭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冬妮婭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許多債,根本不希望他回來惹麻煩,因此也沒有把冬妮婭蘇醒的消息告訴他。叔叔無法解釋昏迷十九年的侄女為何不見了,只能把我供了出來。冬妮婭的爸爸勃然大怒,擔心我會把他女兒拐賣到農村去。他打110報警,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就是當年闖禍的男生,讓他的女兒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后,他希望公安局嚴肅處理,說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懷疑我強jian過冬妮婭?!?/br> “好像,早就沒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并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冬妮婭了?!?/br> 聽著心里越發難受,我又想到什么,嘆氣說:“但比這個更糟糕的,應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br> “沒錯,見不到冬妮婭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活過來的。經常跑到她家門口,就會有人報警,把我趕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說冬妮婭開始絕食,要是見不到我的話,就要把自己餓死在床上?!?/br> “你又見到她了?” “是,三個月前,夏天。我發覺她成熟了,不再是個十六歲少女,更像女大學生。她的真實年齡已經三十五歲,我很害怕再過一兩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br> “她也知道你是誰了?” “冬妮婭告訴我,其實,她早就發現了——在她蘇醒以后不久,她知道我在說謊,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老師,現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為過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卻沒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這樣的謊言,愿意每個星期都看到我,聽我說那些虛構的故事,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強大,建設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大街上到處是活雷鋒。很快香港就要回歸,轉眼就會輪到臺灣。每個人都相信勤勞致富,自己的明天會更好,好像時光從未流逝?!?/br>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br> 我搖下車窗,只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臺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臺電視機還可以上互聯網,她很聰明,只學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著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統統不感興趣。最后,她說,她想要死?!?/br> “為什么?” “在冬妮婭剛蘇醒的那幾天,發現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里還殘留有玻璃,rou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只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br> “你怎么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著。最后,我答應她,娶她為妻?!彼攘四_急剎車,幾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絕了?!?/br>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干嗎?”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分,卻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伤靼住俏蚁葰Я怂娜松??!?/br> “但那是個意外?!?/br>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于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br>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出租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