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驀地抬眼。

    咖啡廳的中午，陽光溫暖，貼覆在她眼角眉梢和發尾。

    她仰臉望著他，茶色瞳里清淺。

    唐亦想起了。

    在那塊碎磚落下去的前一秒，他聽見扭曲陸離的幻影里，有個輕淺的、干凈的聲音，輕輕喚了一句。

    【毓亦?！?/br>
    像在黎明的天際，有人喚黑夜盡頭的他回去。

    第52章 演出賽第二期，《輪回》

    與蔣泓約定的面試時間在第二周的周六上午，地點就定在芳景昆劇團。

    巧在同天，團里也接到節目組發來的第二期演出賽的主題簡報。簡報以加密大信封的形式送來，要求各團隊的領隊親自拆開，還帶了錄像人員。

    到芳景團這兒，自然是要由林青鴉負責出面。

    節目組的人到時是中午，林青鴉正在新裝好的練功房里，帶著安生這些學徒小演員們練習一個閨門旦的亮相水袖動作，名為“相映紅”。

    隔著玻璃，望見窗明幾凈的練功房內那道素淺身影時，節目組過來的助理導演就亮了眼，他立刻示意身旁的攝像師傅舉鏡頭拍。

    領他們進來的是劇團大師兄簡聽濤，見狀他遲疑地把助理導演往旁邊拉了拉：“現在就開始拍嗎？”

    助理導演說：“你們林老師上一期沒露過面，這個出場再有感覺不過了，您覺著不合適？”

    “那倒不是，”簡聽濤說，“只是沒跟林老師通過氣，這樣拍總覺得不好?！?/br>
    “沒提前說過才顯得自然唯美，刻意反而就失了味道了嘛?！敝韺а莅矒岬?，“大不了拍完問問林老師，她要是不愿意，我們再刪掉就是了?！?/br>
    “好吧?！?/br>
    助理導演又給簡聽濤講了一下待會的過場鏡頭，這才示意攝像師跟上。簡聽濤走在前面，輕推開練功房的門。

    “一拋，二拎，三劃，四開?！?/br>
    清婉女聲淡淡傳來，像沁著夏里的荷香。

    水袖間她盈盈起望，不知道瞧見哪個孩子蹩腳倉促的模樣，她眉一彎，含笑凝眄。

    “安生，二三之間，足下動作也要跟上?！?/br>
    “好的老師，我這就改?！?/br>
    紅著臉的孩子乖巧地應。

    “嗯，我們再來一遍……”

    林青鴉將水袖三疊，正要再帶小演員們做一組，就瞥見練功房門口站著的簡聽濤。

    他身旁還站了個有點眼生的男子，旁邊攝影師傅扛著黑洞洞的攝像鏡頭，朝著屋內。

    林青鴉收了動作：“安生，你先帶他們練習。不能偷懶?！?/br>
    “是，老師?！?/br>
    安排好小演員們，林青鴉垂了水袖，一身素白戲服里衣，亭亭款款地朝練功房門口走去。

    那道身影褪去平日在高臺上的濃重粉墨，只白衣烏發兩色，由淺漸濃又由濃及淺，像一副墨汁淋漓的山水畫，寫浸了六百年昆曲的極致之美。

    攝像師傅在鏡頭后都看呆了，還是助理導演拐他提醒，他才想起，連忙按進來前說的退后運鏡。

    “林老師，我是助理導演武澤明，來送第二期演出賽的主題簡報?！?/br>
    “簡報？不是會議形式了么?！绷智帏f抬手接過那個封了節目組名稱簽條的包裹，輕聲問。

    武澤明：“因為這一期雖然主題相同，但對不同參賽團體的具體要求差異比較大，所以是以這種形式傳達的?！?/br>
    林青鴉輕點頭：“明白了?！?/br>
    林青鴉把包裹拆封，拿出里面一份白色的文件袋。

    文件袋右上角有節目組的小標志，正中則是水墨風格的兩個大字。

    “《輪回》，”林青鴉淺聲讀了，“這是第二期的主題嗎？”

    “沒錯，林老師可以打開看看。里面除了主題企劃外，有對我們昆曲隊伍在這一場演出賽里的藝術表現形式和元素占比的具體要求?！?/br>
    林青鴉清淡掃過，隨即在某處頓住。

    停留兩秒，她意外地抬眸：“以現代藝術形式為載體，體現核心昆曲元素？”

    助理導演笑出了來自節目組的得逞和促狹：“第一期是《初見》印象，難度設定最低；第二期既是《輪回》，自然要講究一個古今并蓄，中外兼收?！?/br>
    林青鴉了然：“每支隊伍在這一期里都要放棄自己的原生表演形式，對于我們團來說，即不能以昆劇形式出演、但仍要體現昆曲藝術核心，是這樣么？”“沒錯，就是林老師說的這樣，”助理導演提醒，“而且必須是現代藝術形式，類似京劇戲本改作昆劇唱腔這類空子可不給鉆?！?/br>
    林青鴉點頭：“嗯。我們有多久的準備時間？”

    助理導演愣住，下意識答：“一周……等等，林老師不覺得驚訝嗎？”

    林青鴉：“驚訝什么？”

    助理導演：“額，就這個，為難你們的主題？”

    林青鴉意外抬眼：“這是不同藝術形式的交流，也是試驗昆曲這種傳統藝術對新時代的應變，難道你們只是在為難我們么？”

    “……”

    助理導演一噎。

    良心在上，他一時真不知道該承認還是該否認。

    生怕說錯一個字這個月獎金就泡湯了，助理導演不敢多話，訕訕地插科打諢閑談幾句節目組下場錄制的事情，把這個話題帶過去了。

    簡聽濤在旁邊憋笑憋得臉都漲紅。等送走了節目組助理導演，他這才笑著來請林青鴉去團長辦公室開臨時會。

    “蔣泓在樂隊老師們那兒的面試已經通過了，”向華頌上來就開門見山，“我旁聽了一段，你說得對，這個孩子確實是難得地天賦不錯，但技巧上有點不足?！?/br>
    “向叔了解過原因么？”

    向華頌說：“沒有，我們沒問。他這個情況比較清楚，多半是原生家庭的問題，沒有練習條件?，F在的孩子想學聲樂，單說樂器也不是什么小價錢?！?/br>
    林青鴉點頭。

    向華頌：“我們也和他說清楚了，先留他在團里半學半工一段時間，尤其得讓老師們帶他練習練習昆曲里常用的曲牌，看看他在這方面的潛能?！?/br>
    “嗯?！?/br>
    向華頌又談了一些面試里蔣泓的具體情況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問：“我記得你小時候還專門學過一段時間的曲牌吧？”

    “母親想我加深戲本的理解和角色詮釋，”林青鴉溫和地說，“所以學過一點?！?/br>
    向華頌笑：“我可太了解你了，你的‘學過一點’肯定不是別人的那種‘一點’?！?/br>
    林青鴉想了想，認真地說：“比起精研數十年的老師們，我學過的確實只能算是一點?！?/br>
    “這……”向華頌一啞，搖頭失笑，“行吧，那就一點，你這一點也夠我們團里用了?！?/br>
    林青鴉問：“您是指？”

    向華頌從沙發后拎起來一沓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方方正正的，看起來像是書籍。

    他把這沓東西往茶幾上一擱，推到林青鴉面前：“這是我托人收集的一些昆曲曲律相關的古書拓本，還有新的在路上，不過還沒訪到你想要的那本《九宮大成譜》?！?/br>
    林青鴉眼神微動：“團里要考慮推進新編戲本的計劃了么？”

    “是，我和團里幾位，尤其你喬阿姨認真研討過你之前提出的建議，都認為你的想法是對的，”向華頌撫膝，笑著嘆了口氣，“我們這些老人啊，是容易墨守成規，總覺得那些傳唱了幾百年的戲本就是最好的，新的難免生澀、稚嫩――但哪一出傳頌幾百年的戲折子沒有最初的時候呢？”

    林青鴉點頭。

    向華頌：“之前團里資金不夠，什么都做不了，現在有條件了，能以新復舊是好事。如今的折子傳下來的是越來越少，再不守正求變，過十年百年恐怕就只能殘喘求存了?！?/br>
    林青鴉接過那沓并不厚的古籍拓本，輕撫過后，她低聲說：“薪火相傳，總會有烈烈重燃的一天?！?/br>
    “有你這樣的年輕人在，會有，”向華頌欣慰地笑，“你母親要是能知道你現在有多優秀，她也一定會很替你高興?！?/br>
    林青鴉眼神輕晃，隨即笑著起身：“等事情清閑些，我會去給她講這些故事的?！?/br>
    向華頌：“唉，你最近確實太累了，我聽聽濤說演出賽第二期的主題簡報也送來了？”

    “嗯?！绷智帏f抱著古籍拓本，“我準備讓他們今天開會討論?！?/br>
    向華頌：“再加上曲牌研究和戲本新編的事情，你會不會忙不過來？我還是讓聽濤去給你搭把手吧？”

    林青鴉淡淡一笑：“他是團里大師兄，平常雜亂事情不比我少，不用勞煩他了?！毕蛉A頌不放心地說：“那要是有什么問題，一定記得跟我提啊?！?/br>
    “嗯?！?/br>
    林青鴉走到門邊，低眼瞥見懷里古籍，她又想起什么，轉身問：“那本《九宮大成譜》，是沒有找到任何消息嗎？”

    “訪書的人倒是聽到過，只是幾次都撲了空，你放心，我知道你對它的重視程度，之后會讓他們加緊尋訪的?！?/br>
    “嗯，麻煩向叔了?！?/br>
    “……”

    傍晚。

    白思思開車把林青鴉送到公寓樓下，還不放心地先下車轉過幾圈，才拉開車門讓林青鴉出來的。

    林青鴉抱著那沓古籍，下車時笑得無奈：“你是不是太小心了？”

    “完全沒有啊角兒，我現在是真的身兼數職：助理，司機，保鏢?！卑姿妓缄种割^數完，“走到哪兒我都覺得有人在看您呢?！?/br>
    林青鴉輕嘆：“你是被北城大學那天給嚇著了吧？”

    白思思苦著臉，嘟囔：“倒也不是沒可能……他們唐家的人真的都神經兮兮的，從老到小沒一個正常人的出現方――”

    白思思還想吐槽兩句，抬眸對上林青鴉笑意淡淡的茶色瞳子。

    她一頓，閉住嘴巴：“我什么都沒說，您可不要和唐總告狀??！”

    林青鴉無奈：“你當我是你么?！?/br>
    白思思如釋重負，伸手要去接林青鴉話里的東西：“那我送您上樓吧？”

    林青鴉剛要同意，突然想起什么，側過身避開了白思思伸過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