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芳景團的票務還是頭一回體驗這種大昆劇團的待遇,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通知到團里。 消息沒瞞住多久,到開戲當天就在團里傳開了。 “不愧是小觀音,過去七年了影響力還是這么可怕?!?/br> “咱們梨園畢竟不比娛樂圈,更新換代多慢?臺下十年苦功未必換得來一朝顯貴,成一位角兒可不容易?!?/br> “沒錯。這也就是咱們劇團的劇場小座位少,不然我看就算換去省昆的大劇院,小觀音的名號一出也能給它填滿嘍?!?/br> “那肯定的……” 團里的師兄弟們正興奮聊著,冷不丁一個聲音插進來。 “聽你們的這個嘚瑟勁兒,我都快要以為人前顯貴的是你們了?!?/br> “——!” 幾個師兄弟一栗,回頭。 “大、大師兄?!?/br> 簡聽濤板著臉,沒表情地掃過幾人:“你們在臺上的唱腔要是能抵得上臺下嘴皮子工夫的一半,咱們劇團恐怕早就發揚光大了吧?” 幾個人被嘲諷得面紅耳赤也不敢辯駁,紛紛低頭。 簡聽濤還想訓兩句,又作罷:“小五,你去后臺看看林老師準備得怎么樣了,有什么問題及時跟我說?!?/br> “好,我這就去?!?/br> “行了,再有不到一個小時觀眾就該入場了。你們幾個該干嘛干嘛去?!?/br> “是,大師兄……” 芳景團資金有限,無傷大雅的陳設上也就比較簡陋。比如更衣室有單獨隔著的分間,但化妝屋子卻像以前那樣,化妝鏡都擺成一排扔在同個大屋子里。 林青鴉來團里以后,團長向華頌提過要單獨給她一個私人化妝間,但被她婉言拒絕了。 加上團里資金確實經不起折騰,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小五進到化妝間里時,團里的頭面師傅正在給林青鴉貼片子。 在《驚夢》一折里還有好幾位花神的戲份,團里要上臺的師兄弟們就在房間另一頭,進度稍晚些,多數正在或化妝或勒頭。 頭面扮相一點岔子不能出,小五到了也沒敢打擾,就在梳妝鏡旁邊等了會兒。 直到貼完了臉周的小彎和大綹,頭面師傅站到一旁,小五插空走得近前了些:“林老師,大師兄讓我來問問,您有沒有需要……” 梳妝鏡里的女人聞聲,眸子淡淡一起,似無聲征詢。 燈影下,上了云妝的眉眼勝畫,淺粉勾勒得眼尾輕翹,茶色瞳子里盈盈兩灣綴著星子似的春水。 小五一下子就噎住了。 不見他說下去,林青鴉眸子里流露出不解。 白思思正在旁邊小心整理林青鴉自己帶過來的一套點翠頭面,聽見動靜,她瞧了一眼就笑了:“怎么樣,我家角兒戲妝一起,是不是美得要把人的魂兒都勾走了?” 小五一激靈,回神后忙低下通紅的臉,“那個,那個……” 忘了自己來干嘛的。 白思思提醒得林青鴉明了了,她眼尾淡淡一垂,似含笑,溫和輕聲地提醒:“你們大師兄讓你來問我,需要什么?” “哦,對對,大師兄讓我來問,您有沒有什么需要的,吩、吩咐給我就行?!毙∥宓椭^瞅著地說話。 “這邊一切都好,請他不用擔心?!?/br> “好……那我就回去跟大師兄匯報了,林老師您繼續梳妝?!?/br> “嗯?!?/br> 小五大概也覺得自己丟人極了,扭頭就想快步離開??上ь^頂沒長眼睛,他低著頭一轉身就和迎面跑過來的人直接撞到了一起。 “哎呦!” 一聲悶響,兩個嘶氣。 兩人撞得各自后退,眼見著小五要倒過來,正理頭面上點翠水鉆的白思思嚇了一跳,連忙擋在林青鴉面前。 還好這些打小學戲的昆曲演員們下盤都穩,退了幾步,兩人各自險險停住了。 白思思回神,放下護住林青鴉的胳膊。 她真動了火,惱得豎眉:“這里可是化妝間,又不是田徑跑道,你們莽什么?這十幾萬一套的頭面撞壞了都是小事,傷著我家角兒怎么辦?”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沒看好路,”撞進來的那個連聲道歉,“五師哥你沒事吧?” “我沒什么?!毙∥鍞[了擺手,站直身回頭,“對不住白小姐……林、林老師,沒碰著您吧?” 林青鴉在旁人瞧不見的地方輕輕拉了下白思思衣尾,讓小姑娘沒再繼續發火。 她聞言回眸,淡淡一笑:“沒關系,下次小心些?!?/br> “一定,”小五擦了擦額角,回頭問撞了自己的那個,“出什么事情了,你這么急進來?” “五師哥,唐亦——就成湯集團那個瘋子,他又來劇團了!” “什么?” 進來這人一副“狼來了”的語氣,驚慌難定的,聲量也高,原本就不大的化妝間里頓時聽了個清清楚楚。 房間另一頭,團里師兄弟們聚集的化妝鏡前跟著一片低呼。 小五回神問:“來砸場子的?” “那好像沒有,他只說劇團這塊地是成湯集團的,又有對賭協議在,他來看是為了集團利益?!?/br> “成湯集團什么時候在乎過這么一小塊地皮的利益了,我看還是來找事的……大師兄現在人在哪兒?” “大師兄正陪著他呢?!?/br> “那我去找團長。你們稍安勿躁,別生事?!?/br> “哎?!?/br> 小五一走,房間里頭就過來了幾個迫不及待的,上來跟撞進來的這個打聽情況。 “真是唐亦???這回虞瑤來了沒,那可兇的大狼狗來了沒?” “都沒見著,就看見那瘋子一人了?!?/br> “嗐,堂堂成湯太子爺,就咱劇團這么塊小地皮,他總惦記著也不嫌掉價嗎?” “畢竟是為了博美人一笑。他不惦記,虞瑤的現代歌舞團可惦記著呢?!?/br> “……” 幾人壓著聲聊得熱鬧。 林青鴉這邊獨一張化妝鏡,安靜,聽得一清二楚。她沒什么反應,旁邊整理那套點翠頭面的白思思看著卻有點心不在焉。 頭面師傅給林青鴉整理過光滑得緞子似的青絲簾,抬頭窺見,笑問:“白小姐平常不是也最喜歡聊這些事情嗎,今兒怎么不過去?沒事,我這邊不用你幫手?!?/br> “我不,我那個,改邪歸正了?!卑姿妓夹奶摰爻蛄智帏f。 林青鴉闔著眼,安靜得像幅美人畫兒似的,也沒說話。 白思思的目光一落,就滑到林青鴉那頭鴉羽似的長發上,而一看見這襲長發,她就想起那天在影樓護理室里她和人嬉笑著進來,回頭一瞥。 昏暗的光把那人身形打磨得修長清挺,半明半昧的側影里他半垂著眼,總是張揚或凌厲的面孔在那一刻卻安靜得近溫順,他認認真真地,梳著女人的長發。 烏黑的發絲和那人冷白的指節反差出最極致的對比,自上而下,在他指縫間慢慢滑落…… 那畫面帶著近情色的意味。 白思思心神一慌,不敢再想下去。她清了清嗓子,低頭去擺弄那一桌的花鈿長簪。 等閃著鉆石水光的點翠頭面戴好,林青鴉自己從妝鏡前的首飾盒里挑揀出兩支絹花。一枝兩朵,勾在耳側,細骨朵兒流蘇似的垂下來,把雪白小巧的耳垂半露半遮。 再盈盈抬眸,眼尾勾翹著往鏡里一起。 “啊呀?!?/br> 白思思在旁邊嗖地一下捂住了臉。 “角兒,你再拿杜麗娘看柳夢梅的眼神看人,我就得辭職了——我要為自己的性向負責!” 林青鴉無奈,淺笑半含:“你能不這么不正經么?!?/br> 白思思張開指頭縫,眼珠黑溜溜的帶笑:“我是實話嘛,角兒您只要一入了杜麗娘的戲,看人就總能把人骨頭看酥了?!?/br> 林青鴉不再搭她渾話,起身。 為了保證昆劇團三場戲的票座達標,在第一場被演砸了口碑的情況下,第二場尤為重要。 林青鴉專程帶來家里幾套私人訂制的戲服,此時身上這套酡顏底百蝶刺繡的對襟褙子就是其中之一。 酡顏底子最挑人,膚色稍黯些就會被壓過。偏林青鴉一身膚白勝雪,比起酡顏的秀麗半點不落,只顯得清雅出塵,能艷煞牡丹亭里滿園春色。 “角兒,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呢,您要出去走走嗎?” “嗯,房間里悶?!?/br> “那我陪您吧?!?/br> “嗯?!?/br> 兩人往化妝間的門前走。 圍著之前撞進來那人的師兄弟們又多了幾個,興許是怕擾著林青鴉,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轉移陣地挪到門旁去了。 這會兒幾人聊得正熱,沒注意林青鴉和白思思過來。 越往前走,那邊話聲越清楚些。 “唐亦”的名兒已經聽不著了,入口出口的一個個,全是“這個瘋子”長,“那個瘋子”短的。 白思思聽得不安,偷眼去看林青鴉的反應。但只見她家角兒低垂著眉眼,睫毛像蝶翼似的,輕輕勾卷著。 面上不見什么情緒,和往日一樣清雅溫和。 白思思松了口氣。 她加快腳步,提前一兩步到門旁,拉開房門朝林青鴉呲著牙笑。 林青鴉知道白思思是怕唐亦和自己有舊,那天起白思思大概有了猜想,再沒在她面前提過唐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