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樊長老還想要繼續罵,但想到云裳早已身死,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聽到他的罵聲,也不會再用她的聲音來反駁他時,不由得又泛出老淚來。 “罷罷罷!”樊長老哽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了?!?/br> 他低下頭來,看著阿雪,道:“你阿娘將你托付給我,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子,當我必將待你如同親女,所以……所以阿雪,你可愿同我回聞天宮?” 阿雪點點頭,樊長老大喜,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最好不過……阿雪,你全名是什么?” 阿雪搖搖頭,道:“我只有名,沒有姓?!?/br> 樊長老沉吟片刻,伸手覆在阿雪的額上。 “既然如此,從今以后,你便同我姓吧,而你便叫做……” “樊伊雪?!?/br> 此名一出,天地變色,雷聲轟響。 那本該被天道斬去的屬于命數的枝葉,卻在此時重新生長了出來,向著不知名的地方蔓延而去。 ☆、第十五章 :夢 在這一天的晚上,謝世瑜又開始做夢了。 這是自他入魔之后,每一天每一晚都會困擾他的夢境。但要真說這夢境里預示著什么、警示著什么的話,卻也是沒有的,因為在這個夢境里,他只是將自己的一生重新回放一遍罷了。 謝世瑜的人生并不長。 就算不提修士,只說凡人,他這二十三年的人生,也不過堪堪過了凡人一生中的三分之一罷了。 但就是這短短的二十三年,卻讓他過得比凡人、比修士更為波瀾壯闊……不,準確點應該叫做“命途坎坷”罷。 他出生于蘄州最負清名的書香世家謝家,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大了他十余歲的哥哥謝世煜,只不過他的這位哥哥早早就被天劍劍派瞧上,三歲左右便上山修行,因天資卓絕又勤奮刻苦而名頭大盛。 但那時的謝世瑜卻從未見過他的這位大哥。 可縱然如此,他也知道,他們謝家受這位大哥照拂頗多,而最為顯著的一點就是,那下山游方的左風仇得知他的名字后,便出手從擄走他的歹人手中救下了他,并以玉佩為約,叫他還在襁褓之時便同左峰主的女兒左思思早早定下婚約。 這是幸運嗎?不僅從那些擄走他的歹人手中脫身,更是同曾經御領道門的通云門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約? 要知道,通云門是何等大派?而左峰主又是何等威勢?! 能夠同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約,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而他,一個還在襁褓中的臭小子卻得到了這份好運,真說出去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來! 或許,若這件事當真就這樣發展下去,他或許真的會同那左思思結為道侶,一同求道……畢竟他怎么說也是天級木靈根,這樣的靈根,無論是入什么門派,都是不可輕慢地對待。 但他的人生,卻并沒有這樣上演。 在他將近十歲的那年,他因聽說城外有座鬼山而心生好奇,不顧父母的勸阻,一意孤行,想要上山一探究竟,但他卻沒有料到,那并非是鬼山,而是上古仙人留下的奇寶——掩日峰! 而就在這座掩日峰上,他遇到了這掩日峰的主人,又或是主人們。 他同這些主人們徹夜長談,最后從他們口中得知了所謂的天道、所謂的命數,還有所謂的規則。 在他們口中,他知道了這世界最初的模樣,也知道世上本不應有“天道”的存在。 所謂的“天道”,并非是修士們所追尋的終點,而是一個巨大的棋盤。 這些掩日峰的主人們,也并非是掩日峰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群試圖跳出棋盤但卻終究被天道毀去rou身、只余一縷殘魂的失敗者們罷了。 他們不敢走出掩日峰,因為只要一走出掩日峰,他們定會被天道所發現;他們也不敢再度輪回,因為他們只要一去往地府,就不會再有輪回的那一天。 于是他們只能躲在掩日峰里茍延殘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謝世瑜不知道他們為何要同第一次見面的他說這些,但年少氣盛的他只知道,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也沒有打破不了的東西。 因此,他便同他們做了個約定,約定他定會將這牢籠打破,將他們從掩日峰中救出來。 所以,他接受了來自那些殘魂的饋贈,丟棄了自己叫萬人欽羨的天級木靈根,換來了斬妄劍和見夢的能力,但在離開掩日峰的時候,卻不知出了什么問題,叫他關于這掩日峰的記憶全都不見了。 于是,他渾渾噩噩,只以為他太過頑皮,闖入仙人洞府,因而受到了懲罰,直到系統的到來,才叫他再度打起了精神,重新燃起了希望。 可接下來的事卻接踵而至。 先是大哥所在的天劍劍派突變,一夜之間從世上消失不見,而他大哥謝世煜也不知所蹤;接下來,聽聞他沒了天級木靈根的左風仇悔不當初,命程直程長老領著左思思前來退婚;然后,一些魔修不知怎的來到了謝家,態度強硬地要謝家交出謝家根本就沒有的化魔圣典。 于是之后,家破人亡,四處逃亡,顛沛流離。 每當他以為他已經得到了什么東西之后,那樣東西又會馬上從他手中離去,無法留下,無法挽回。 曾經與他有過短短一天的師徒之緣的黑衣人同他說,他一生坎坷,命劫無數,雖總能遇上貴人助你逢兇化吉,但卻少親緣,少情緣,一生顛沛流離。 黑衣人說得不錯,他也早已有了準備,但他卻沒有想到,“一生坎坷”這四個字,竟會沉重至此。 而他也知道,在人的一生中,無論他再如何堅定又或是灑脫不羈,他總會遇到那么些他無法阻止、無法挽回、無可奈何之事。 因為這就是人生,人生本就是如此。 但他卻沒有想到,“無可奈何”這四個字,竟會辛酸至此。 他知道,他其實早就應當入魔的。 他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灑脫,也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堅定,甚至于很多時候,他都會感到疲憊,感到灰心喪氣,感到無可奈何。 可是每當他想要放棄之時,他總會想到很久以前曾有一個與他有一天師徒之緣的黑衣人對他說過,若他能夠在任何時候都堅持本心,那么定然能夠排除萬難,得償所愿。 所以無論何時,他都不能放棄, 所以他沒有放棄。 也不敢放棄。 但直到一切在他面前被揭開,直到在他決定就算他愛著的是一個妖女,甚至于就連那個妖女都只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幻影他也永不后悔時,他卻聽到那人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會愛他。 她不愛他,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在這一刻,他感到了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自嘲和莫大的疲憊。 ——好累啊。 謝世瑜這般想著。 ——且讓我休息一會兒罷。 然后,他便入魔了。 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 可是直到入魔之后,謝世瑜才發現,入魔其實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抗拒和厭惡,甚至于他感覺自己的狀況從未這般好過。 既然如此,他曾經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么? 何為道?何為魔? 何為善?何為惡? 他曾經的堅持,又究竟是堅持什么?! 謝世瑜這般問著自己,然后,他便醒來了。 謝世瑜醒來了,在一片晨光之中。 他睜開眼,清晨微涼的空氣撲打在他的面容上,而樓下小攤販的吆喝聲也一點點變多,漫出了一片的熱鬧氣息。 這里是泉州啟東城最大的福臨客棧,而他,就在住在這客棧的三樓。 躺在床上的謝世瑜目光有些微的渙散,而下一刻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穿上衣服,推開了房門。 與此同時,在謝世瑜身側的那一間客房的房門也被人推了開來,露出了一張艷光灼灼的面容,向他瞧了過來。 謝世瑜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眼神變得越發明亮而專注,望著那個人,溫柔地喚著那人的名字。 “阿婧?!?/br> 那紅衣女子瞧著他,面容平靜無波,不喜不悲,就算聽到他的呼喚,也只是向他微微頜首,便自顧自地下了樓。 但縱然被這般冷淡對待,謝世瑜也沒有絲毫沮喪,而是快步跟了上去,同柳婧并肩下樓。 ——這已是他們來到啟東城的第三天了。 也是他們同行的一年之后。 在這一年里,于他和柳婧而言,一切都是那么平靜美好,如果他喜歡的那個姑娘肯多對他笑一笑的話,那就更美好了。 但她對著他,卻鮮有笑的時候。 謝世瑜十分沮喪,但卻并不喪氣,因為他們能夠一起同行就已經十分滿足了,而他也相信水滴石穿,相信只要他努力,那么總會有讓阿婧喜歡他的一天的。 而且,謝世瑜也相信,他并不是沒有希望的。 因為柳婧從來沒有對他的所作所為生過氣,也從來沒有對他而言相向,甚至于沒有真正地對他不理不睬。 她無法對他狠下心來,無法對他不理不睬,所以,這就是他得償所愿的最大的依仗。 謝世瑜這樣想著,但他不知在柳婧心中,卻是從未思考過這件事。 柳婧來到二樓的雅間,讓小二上了幾個饅頭,幾份豆漿,便坐了下來,望著窗外,似是等待著什么,就連謝世瑜在她身旁坐下都不能令她投去一個目光。 謝世瑜在旁邊坐著,瞪眼看柳婧,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滿,可再委屈再不滿,他也不敢做點什么小動作來喚回柳婧的注意力,于是也只能干坐在一旁,懊惱地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就連柳婧身前的那碗豆漿都被謝世瑜端來喝了。 謝世瑜想得很簡單,甚至十分可愛:連她自己面前的豆漿都被他喝了,那么這會兒總該理他一理了吧? 但柳婧卻還真沒理會他,因為她等的人,已經來了。 ☆、第十六章 :再遇 柳婧等的人,已經來了。 而也正是因為這個人,才是柳婧會在這啟東城福臨客棧停留了整整三天。 三月前,柳婧于冀州處聽聞聞天宮宮主宋鶴,他煉制了十年的地階丹藥,就要在最近的幾月里開爐了。 聽聞這個消息,柳婧不由得微微一怔,上一世有關這一場鬧劇的記憶紛疊而至,而也就是在這一段記憶里,柳婧終于找到了能夠喚回入魔的謝世瑜的本心的關鍵人物。 ——雙極殿。 雙極殿乃是方覆界中一個不大不小的魔道門派,但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不起眼的門派,一力促成了易陽城的覆滅。換句話說,在謝家滅門一事之中,雙極殿居功至偉。 若非那次謝世瑜上通云門破陣時,恰巧被她撞見了前來追殺謝世瑜的魔修,恐怕柳婧活過兩世,都不會知道到底是哪個門派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