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舍利子,高僧火化后剩下的東西,還帶有一個清晰的佛像,低垂著眼,盤膝而坐。這需要多少修行,才能留下這種東西…… 陳淵有些發愣地看著手心里的舍利子。 從他認識程牧云起,就眼看著那個人信佛這么多年,卻始終無法理解程牧云的信仰,尤其是在莫斯科那種到處是教堂的地方。 然而現在,當他看到手心里這個舍利子的時候,卻感受到了一種靈魂被俯視被剖析的壓迫感……他扣上蓋子,把罐子塞到角落,重新碼放好余下的香料罐。讓這里看上去沒人動過。 在關上柜子的瞬間,窗子外出現了一個黑影。 陳淵背脊發涼,慢慢地,轉過頭,在月光中看清了黑影的輪廓,是一條小黃狗。小黃狗像是習慣了半夜在這附近溜達,伸出舌頭舔了舔窗戶,轉身跳下高臺。 只是個畜生,沒關系。 陳淵將那個舍利子緊緊攥著,閉眼平復了幾秒,走出廚房。 就在他前腳走入客廳的一刻,漆黑的客廳突然出現了光。 凌亂的光線,嘈雜的聲音填滿整個客廳,是午夜的印度歌舞節目。突然被打開的電視機讓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熱鬧里。 而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本該死在狂躁象群腳下的程牧云。 他一只手搭在沙發靠背上,在認真地看著電視里的歌舞節目,始終沒有看向陳淵:“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多希望你現在已經到了總部,而不是在灑滿周克骨灰的恒河邊,找什么舍利子?!?/br> 陳淵從這一刻起就知道,所有都結束了。 他站在距離沙發只有五步之遙的地方,看著程牧云的側影。 十三年交情。 從程牧云進入莫斯科行動組開始,陳淵就一直是程牧云身后的影子,無數次讓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化險為夷。包括在中國,程牧云做了十年和尚,他就在荒山野嶺住了十年。 甚至有時,蹲在雪地里烤野味時,連陳淵自己也會恍惚。 是不是這一輩子都要和程牧云這么相伴下去了。他在明處,而自己在暗處……有時,他也會希望程牧云永遠不要出山。 穿著他那個灰布袍,剃著個光頭,永遠在深山老林沒幾個香客的破廟里呆著,有多好? 他知道,從自己走進那個廚房,打開那個香料柜,就沒什么可爭辯的了。他手里拿著這個東西,就說明了一切,他背叛了程牧云。 程牧云伸手,指向身畔的小沙發:“坐?!?/br> 陳淵走過去。 程牧云又補了句:“把你手里的東西放到桌上?!?/br> 陳淵微微一愣,把有著佛像的舍利子緩緩放在桌上。 程牧云點頭:“坐?!?/br> 陳淵剛要坐下去,就被緊扣住手腕,腹部被程牧云一拳重擊。他痛苦地彎腰,膝蓋重重跪在地上,臉和身體被程牧云壓迫著緊貼在單人沙發的布面上。 在漫長的安靜里,程牧云什么都沒做。 他的額頭壓在陳淵后肩上,低聲用這個房間內其它人聽不到的聲音說:“真遺憾,是你?!?/br> “我很慶幸,”陳淵的聲音也幾不可聞,“你還活著?!?/br> 那天陳淵就在爆炸和瘋狂象群不遠處,眼看著象群瘋狂地踩踏著竹臺,天曉得,他是多想像付一銘那樣,不顧一切沖上去救程牧云…… 保護程牧云,早就是他的本能。 陳淵沒有掙扎,也沒有動,槍就在腰后,他連動槍的念頭都沒有,周身卸了力氣,像個死人一樣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程牧云把自己腰后的槍□□。 …… 手心里,被程牧云塞入了槍:“走好?!?/br> 身上所有的重量都消失,離開他,松開他。陳淵緊攥著那把屬于自己的槍,慢慢地用槍壓住自己的胸口。 這一生很多的畫面,在腦中不斷閃過,不間斷的。 在生命最后一刻,他發現他這一生印象最深刻的片段,都是和身后壓著自己的這個男人有關。 一聲巨大的悶響后,沙發上的陳淵微微顫抖兩下,滑到地毯上。一道深紅的血痕隨著他的身體在沙發和地毯上出現…… 程牧云站在電視機前,看著陳淵的尸體。 身后,那幾個負責監控程牧云的三男一女走出來,彼此望了眼。 其中那個女人咳嗽了聲:“程老板,今晚的事我們會打出一份詳細的報告,對于陳淵的背叛,我們四人和這個舍利子就是人證和物證。相信這件事,已經到此為止了?!?/br> 程牧云沉默著,算是準許了。 這個女人和她身后的三個男人都松了口氣。 莊衍在吃下芒果假死脫身后,就在程牧云授意下,以個人名義檢舉了陳淵。那時,總部分為兩派,爭執不下:是相信一個背景不干凈但立過大功的莫斯科行動組前組長? 還是相信一個本身就是負責監控程牧云的人? 沒人敢下最終定論,陳淵的身份太特殊。 就在那天,在那個向日葵田野旁的小農舍里,眾人審訊程牧云時,仍是無解:究竟該相信誰? 直到程牧云詐死后,他親自和總部立下了一個約定:程牧云這個人從此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將完整的小組交到他信任的付一銘組長手中,不再和莫斯科行動組有任何關系。這是程牧云對自己私自調查內鬼事件的懲罰,規矩不能壞。 而因為陳淵身份的特殊,程牧云會找到足夠的證據,再給陳淵定罪。而不是像程伽亦一樣,組內解決。 “程老板,我們頭說了,感謝你這十幾年所做的一切?!蹦菐讉€監控人補充。程牧云一言不發,跨坐到茶幾上,手背向外,對幾個人揮了揮。意思是,你們可以走了。 他們互相對望了幾眼,按照程序,這時候需要帶走陳淵尸體。 可……算了。他們還是決定把那具尸體留下來,退出了這個房間,咔噠一聲,門落了鎖。 房間里,電視機仍舊在放著印度歌舞節目,熱鬧,異域風情。 程牧云坐在茶幾上,長久地盯著趴在沙發上的尸體。 有人丟出來了一盒煙,新的。 煙盒落到程牧云腿上。 程牧云低頭,拿起那盒煙,撕開煙盒上的塑料薄膜,扯掉錫紙,抽出來一根—— 他第一次見到陳淵就有感覺,這個男人十有八九是用來監控自己的。但這么多年,他也沒有真正去調查求證過,陳淵是不是真的上級派來監控自己的。因為作為一個小組領導者,程牧云很清楚,就算沒有陳淵,也會有別人,一定會有一個人要對自己的全部所作所為進行記錄和匯報。 畢竟,他程牧云的前半生確實不太干凈。 可他是真沒想到,陳淵會背叛自己,論和程牧云出生入死的程度,就連付一銘都比不上陳淵。 舍利子是最后一道考驗,可就算是剛才,當陳淵走入這個三層小樓,程牧云還在為陳淵找各種理由、找借口。他想,也許陳淵只是認為自己沒有死,想要找到聯系自己的線索。 直到陳淵走入廚房,在那一刻,程牧云才肯定:陳淵也背叛了自己。 …… 程牧云用牙齒叼著未點燃的煙,他剛才真想問,為什么? 為什么你能不顧性命做十幾年影子?卻還是在最后選擇了背叛? 可最后,他還是塞了陳淵一把槍,用死亡堵住了他能說話的嘴,讓陳淵一輩子都無法親口回答自己。 為什么? 那些被陳淵害死的兄弟,還有和陳淵肝膽相照的周克,誰給過他們機會問一句“為什么”? 所以,他程牧云沒權利問。 沒權利替那些冤死的人來問這種問題。 程牧云用手擋住打火機的火光,在手心里微弱的火心中點燃香煙:“我過去十年在一個僻靜的山里出家,給我剃度的老和尚有九十幾歲,剃刀都快拿不穩了,卻還不肯做我師父,只讓我做他的師弟,”他用最無害的,像閑聊一樣的語氣,用著這個房間里所有人都聽得懂的俄語,輕聲說著,“剛到那里,我和老和尚兩個人溝通還有問題,兩個人就是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語,這么打發日子倒也不無聊,一過就是十年??申悳Y就慘了……” 程牧云頓了很久,輕笑了聲:“他這十年不是打野味就是打野味,要不然就是等我化緣了齋飯給他。別說是女人,連個兩條腿的人都沒有……有錢也不敢用,怕暴露我藏身的地方?!?/br> 程牧云說到這里,輕搖搖頭。 沒有繼續說下去。 關于陳淵跟隨程牧云出家的十年,陳淵在那天檢舉程牧云的時候也沒有說。在陳淵的描述里,他和每個組員一樣,都是臨時收到程牧云的消息,趕來尼泊爾。 陳淵沒有說,也沒有對上級匯報過。 也許在陳淵心里,他想要守住這個程牧云的藏身地。 他想起,半年前坐在藏傳佛教的那個老僧身前,兩人討論的結果:人生有如大夢一場,你做過什么,無論好壞,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程牧云伸出左手,像過去十幾年一樣,拍了拍陳淵的肩。 算是告別。 他將半截燃燒著的香煙放在了陳淵的肩上,深呼出一口氣:“繼續查,結果不用告訴我?!?/br> 從今往后,任何事都不再和他有關系。 墻壁上不斷變幻著光影,是電視屏幕的映照。 程牧云起身走到大門旁,按下扶手,打開門的一刻,剛才跳下窗臺的那只小黃狗撲上來,圍著他繞了兩圈后,搖著尾巴汪了兩聲。他俯身,摸了摸小黃狗的腦后,半蹲著身子,背對門內低聲說了句:“這節目還不錯,看完再走?!?/br> 門被輕輕帶上,沒有鎖,還留了條縫隙。 這是命令,也是告別。 這檔節目凌晨兩點才結束。 現在是深夜十點四十九分,還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讓他離開。 這些組員,不管是對那些十年前就跟著程牧云出生入死、逃過那場大清洗的老人,還是由付一銘招募進來的新人,這就是程牧云給他們的告別。 他留給兄弟們的最后一句話,就是讓他們徹底看完這個完全看不懂的印度歌舞節目—— 不要再跟著他。 不要再跟著這個叫程牧云的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ok~終于改滿意了。 0.0如果我說完結了,會不會被打。哈哈哈哈…… ☆、尾聲 塵世歸塵世 半年后,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