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男人笑得干澀,低著頭,眼眶涌出鮮血,“忘記?怎么可能忘記?從一開始老當家在曹家旁支挑選有能力的小輩,又是請老師,又是放手給權,為了什么???當初說是尋找嗣子...我真是拼了命地練呀!學呀!不要命地給曹家打碼頭拼地盤!漕幫那時候想拼運河,是我一拳頭一拳頭扛下來,一路北上打下來的!被打得后背青紫!被打得腰都直不起來!被打得爬著回家!” “所有人都說,我一定是嗣子!在老當家百年之后,一定是我接管漕幫!” “結果呢???他媽的結果呢!” “結果曹十月那個丫頭片子找了贅婿,成了漕幫的掌門人!老當家使出半輩子的勁兒,把那丫頭拱上了那個位子!” “既然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家業交出去,又何必給人希望!” 男人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后近乎咆哮。 含釧手攥得緊緊的,不可思議地看向男人。 這是什么邏輯?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漕幫這種幫會,本就不是單打獨斗撐得起來的。在旁支中選擇有能力有天賦的小輩,主家出錢出力進行培養,到時也可幫忙,家族擰成一股繩,才能在眾多覬覦中活下去??! 怎么放在男人眼里,就成了主家出爾反爾、城府深沉了?! 薛老夫人愣了愣,隔了一會兒笑起來,先是抿唇淺笑,緊跟著放聲大笑,“...所以,這就是你成為十月和華生橫死幫兇的理由?就因為,你未曾如愿以償,成為漕幫的老大?”薛老夫人手從椅背上拿了下來,“你想當這個老大,可你好好想想,你配嗎?” 男人猛地抬起頭。 薛老夫人語氣平和,不帶半分譏誚和情緒,“你為人刻板,不懂變通,無論在生意上,還是人際上,都沒有拿得出手的優點。用兩個字來形容你的能力,說好聽點是‘中庸’,說難聽點是‘平庸’,若不是我們主家給你在背后撐著做臉,你試一試,你自己想一想,下頭的兄弟服不服你?聽不聽你話?認不認你做大哥!” 男人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甚至,難堪到了極點。 薛老夫人頓了頓,抬起眸子,目光里閃爍著頗有成算的光芒,“當時的漕幫需要的是進取、積極、義氣、擔當的當家人,你捫心自問,你做得到哪一個???進???當初企圖北上開疆擴土,你第一個反對;積極?月娘四處走動,幫漕幫拿下官鹽、漕糧、軍火的運送;義氣?擔當?” 薛老夫人終于發出一聲譏笑,“你暗殺主家,是為不忠;忤逆長輩,是為不孝;不顧妻兒,是為不仁;販賣幼兒,是為不義。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還妄圖成為天下漕幫的當家人?弟兄們可服氣???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可答應???” 男人急促地喘息,讓含釧以為下一刻,他將氣絕身亡。 薛老夫人看了曹五一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轉了一轉,背對曹五,輕聲一嘆,“小五呀,有的人一出生就像天上的云彩,漂亮明媚,別人的目光天生就會放在他身上;有的人無論怎么努力,都只會是墻角根下的一抔土,平平無奇且卑賤低微...人要認命,更要有自知之明...低賤的泥土就不要妄想變成天上的云彩了?!?/br> 曹五青筋暴起,右手捏得緊緊的,好像立刻要將薛老夫人的腦袋捏碎一般。 打蛇打七寸。 承認自己的無能和低賤,這就是曹五的夢魘。 曹五窮其一生,不過就是想讓別人看到他而已。 “你放屁!” 曹五大聲吼叫出來,“你放屁!我不平庸!我不平庸!我把你女兒殺了!我把你孫女賣進了宮!我讓她一輩子都為奴為仆,一輩子都低人一等!我能做出這樣的事,又怎么會平庸呢!我成功暗殺了北疆的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沒猜到吧!都猜不到吧!這樣的我又怎么會平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滾油(下) 含釧板著一張臉,身形輕輕向后靠,看向曹五的眼神充滿了嘲弄與諷刺。 姜還是老的辣。 薛老夫人穩穩把握住了談話的節奏,從一開始就引誘著曹五一點一點向下沉淪,一寸一寸擊破曹五的防線,直擊他最脆弱最彷徨最恐慌的那一處,再帶出曹五的恐懼、不甘和怨懟... 在馬車上,含釧問薛老夫人,可是需要將另一處別院里禁足的曹含寶帶出來,也算作是威脅曹五的人質。含釧看到薛老夫人嘴角翹了翹,滿帶譏諷,“若是他還在意妻兒后嗣,又怎么會即刻跑得無影蹤?我能理解他爭權奪利之心,可拋妻棄子、殘喘獨活這一點,是我最為唾棄的?!?/br> 也是。 若真在意曹含寶和遠在江淮的兒子,曹五又怎會一溜煙地跑了? 含釧輕輕瞇了瞇眼。 窗外的雨,越發大了,接連不斷地打在屋檐與墻角。 “咚咚咚——” “咚咚咚——” 也不知是雨滴砸落的聲音,還是..含釧睜開眼看向曹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跳。 曹五驚覺失言,獨眼瞪得很大,隔了很久,“啐”了一聲,吐出一口帶有血水的唾沫,“媽的...”曹五艱難地扯開嘴角,露出一絲譏笑,在或老實巴交、或歇斯底里的面孔之后,是無盡的頹靡和放棄防備,“人是我殺的...不過,我賭你們,不會把我交到官府...” 曹五“鏘鏘鏘”地笑出聲,“我到了官府,曲家是不會放過我的,我在哪里都是一個‘死’字,可你們現在還不想我死...至少,你們想我死在曹家人手里..你們要拿我的血去祭奠枉死的十月和華生...所以你們現在不僅不會把我交給官府,還要保護我,保護我不受曲家的追殺..” 曲家? 含釧猛地抬起頭,側眸想了想。 是的了。 怎么可能和曲家沒有關系? 恐怕曹五逃竄之后,第一個去找的就是曲家! 曲家暗自將曹五送回其西北老巢,蟄伏數月,曹五對曲家而言,除了姓曹,再沒有別的用處。而在余氏沉塘后,曹家已修書一封回江淮老宅,將曹五早就從族中革除,也就是說曹五在官面上早已和曹家沒有任何關系!他做的所有事都和曹家無關! 至此,曹五對曲家而言,連這點用處都沒有了。 可好好一個人,總有他能干的。 出身漕幫的曹五狠辣多疑,且有幾分功夫傍身,做曲家可有可無的打手,倒是個好料子。 換個思路想,也就是說,北疆方大人遇刺,背后黑手是曲家? 為什么要刺殺方大人? 北疆已經被重新洗牌,曲家就算還有勢力在北疆,也只是死去的百足之蟲,又有何懼?為什么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貿貿然刺殺圣人派遣北疆的朝臣?這不符合常理? 除非... 除非,方大人非死不可? 曲家為什么一定要方大人死? 含釧陷入沉思,耳邊聽見曹醒的聲音,“人,是在北疆抓住的。在刺殺方大人后,曹五帶著十余人向西逃竄,一路逃到韃子南部,被我們的人一把擒獲,連夜送回京城?!?/br> 含釧眨了眨眼睛,看曹醒扶住身旁的椅子把手,不急不緩站起身來,一邊起身,一邊笑著道。 “你猜得不錯?!?/br> 曹醒腿長,兩步便走到了曹五的身邊,絲毫不避諱地上五彩斑斕的排泄物與嘔吐物,也不在意淌得到處都是的散發著惡臭的血跡與rou渣,溫聲道,“如果將你帶到圣人面前,讓你作為人證,揭發曲家的舉動,作為交換,我想,你或許有三成生機?!辈苄寻l出一聲輕笑,“畢竟,咱們當今圣上是位明君,言之必行,駟馬難追?!?/br> 曹醒的動作很輕緩,聲音也很平和。 可曹五陡然感覺到恐懼。 這在他經歷了一系列酷刑與嚴打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懼。 “你揭發了曲家,順道可將十年前沉鹽事件的始末一并揭開...”曹醒繞到了曹五身后,輕聲道,“我爹娘的死終究沉冤得雪,我和釧兒的殺父殺母之仇終于得報,你以為,我們會選擇這么做對嗎?” 曹五突然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 曹醒手速極快,寒光一閃,一把匕首“噗嗤”一聲戳進了曹五的腰間,猛地拔出,血流像小溪一樣涓涓流出。 “可是,我不!” 曹醒緊咬后槽牙,手上再一捅,完美地避開了曹五的要害,“我不會把你交給圣人!你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死在別人手里?你要贖罪,你要為當初犯下的罪孽贖罪...不可以給你將功抵過的機會,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你必須死在曹家!” 把曹五放到圣人面前,意味著曹家失去了主宰處置曹五的權利。 說話間,曹醒的手一進一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似乎想要將曹五全身的血都放干。 血流了一地。 窗外的雨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像滾油里潑進了幾滴水。 “噼里啪啦”的,炸得到處都是。 含釧瞪大了眼睛,陡然間鼻頭一酸,眼眶泛紅。 曹醒將匕首往地上一扔,低低地喘著粗氣看向地面,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恢復平靜,交代著曹生,“把他掛到梁上,每天三頓飯,其他的不用管。明天一早,去拿最好的金創藥,把他身上的傷口血止住,等形成血痂后,在原來的傷口上再次刺入匕首...” 含釧轉過頭去看薛老夫人。 老太太的眼眶也紅了。 曹醒笑了笑,“看看他什么時候死吧...讓他嘗一嘗我爹娘在馬車里血流殆盡的滋味...我要讓他每一日嘗一次,每一天都經受血流受傷的苦痛,直到死!” “曹醒!” 曹五在“十字”木架上瘋狂掙扎,“給我個痛快!你是個男人,就給個痛快吧!” 曹醒滿手是血,接過曹生遞過來的絲帕,沒有再給曹五任何的眼神,徑直朝外走去。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釧的手背。 含釧忙起身追出去。 剛追過拐角,含釧終于看到了曹醒的身影——青年人雙手捂住臉,背靠在冰涼沁雨的墻上,身形一點一點向下滑落。 滾油一般炸鍋的雨夜里,曹醒壓抑而沉悶的嗚咽聲顯得不足掛齒。 曹醒在哭。 含釧單手扶住墻,也淌出了兩行淚。 也不知曹醒在哭什么,許是在哭自己悲戚的少年與苦痛的成長,許是在哭早逝的父母和可憐的祖母,許是在哭這一路走得好苦... 含釧不知道曹醒在哭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在心疼曹醒,為這個命途多舛的青年,感到無比悲傷。 《妙手生香》無錯章節將持續在新書海閣更新,站內無任何廣告,還請大家收藏和推薦新書海閣! 喜歡妙手生香請大家收藏:()妙手生香新書海閣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一十八章 野鴨菜飯 自別院回京后,雨一直未停,時而淅淅瀝瀝的小雨,時而狂風呼嘯的暴雨。 木蘿軒外院的那棵粗壯漂亮的美人蕉,經歷了狂風驟雨的洗禮,碩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葉低低垂下,火紅的花兒、嬌嫩的花蕊、濕潤的泥土...讓人覺得,這是那場暴雨之后,留下的最好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