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她說著站起身,笑吟吟地看向徐秦,吩咐道:“去讓徐將軍把那曹都尉放了,好生打扮打扮,讓人在馬車里服侍著。大軍把完完整整的少爺帶進原州,才能算作給曹刺史的慰安大禮啊?!?/br> “是!”徐秦拱手領命而去。 郭臨蹲下身靠近火爐,搓了搓手,擰眉沉思低語:“原州算是拿下了,隴西守將原就與瓊關交好,徐庶帶著世子的親筆信過去,有楚王的王印,過城想必也只是時間問題,剩下的……” “就是豳州了,”陳聿修走下棋案,容色難得未帶笑意,莊重沉靜,“阿臨,豳州,是蔣氏一族的故里……” “嗯,我明白。所以我取道涇州,徐庶取道隴州。先從西、北兩方的地勢施壓豳州,再一同進攻……將是一場苦戰啊?!彼H了闔眼,凝視著火爐中的炭絲輕微炸響。 陳聿修挑挑眉,側頭看向棋盤旁攤開的書函。上方的字跡勁骨豐肌,猶見文人風骨??上Т偌毧捶趾?,便能望出下筆之人掩飾不住的焦亂?!啊o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彼麑闷?,抬眼望向郭臨的神色逐漸高深莫測,“豳州,或許也并非難攻之地……” “老牛舐犢?”郭臨轉目一想,搖頭笑道,“曹孟德殺了楊修,聽了楊彪此言,可謂悔之晚矣。我與蔣穆并無仇恨,他甚至還在勤政殿上我為神武軍鳴冤之時,幫了我一把。如今日這般對曹刺史的計謀,我并不想也用在他身上?!?/br> 陳聿修抿唇一笑:“蔣家現在最要提防得,可未必我們……” 郭臨聞言,想起前日探子打探來的消息:“魏王欲娶蔣氏嫡女以獲得蔣家父子支持?!辈恢馍蜻@路棋走到哪一步了,如今皇帝病中轉醒,重掌皇宮。意沈他,可會被……? 多想無益!她晃了晃腦袋,趕出雜念,深吸一口氣,大喝道:“出發!” * 大軍通過原州,休整一日后繼續啟程,兵分兩路前進。等到郭臨占據了涇州,和徐庶的隴州并向威懾豳州時,蔣家的大軍已經在豳州以西擺開了迎戰陣勢。 若是豳州城降,下一步瞄準的便是京城了。雙方都熟知這一點,此戰已成決勝之局。 清晨,大軍整頓完畢,踏著晨霧出發。朝陽升起時與徐庶帶領的編加了隴西軍的五萬人匯合,至此,郭臨麾下已有十萬之眾。 待到霧氣散去,豳州城已然隔著飛揚的沙塵遙遙相見。城墻上旗幟飄飛,輝映著直射而來的日光。郭臨忍不住瞇了瞇眼,久久無言地凝望這片風景。 她曾和世子里應外合,援救清城時大戰城下;也曾與聿修默契匯合,取得黔州后城下相見;更曾水淹突厥三軍,守下晉陽城門……而今坐下的駿馬,長蹄踩踏著本國疆土,進攻本國城池。這份踟躕彷徨,想來不止她,她身后很多人,也是一樣吧…… “將軍,將軍,”身旁的徐秦突然揮鞭靠近,伸手指向前方示意,“快看,他們派人出來了!” 郭臨抬手擋了擋刺眼陽光,總算瞧清楚前方單騎揚塵,策馬而來。她順勢揚手命令大軍停下,一直等到風沙擋不住那人的面孔,她才遲疑地喚出聲:“……蔣穆?” 眾將一驚,不料對方還不等他們站穩,便已派出了軍中大將,單槍匹馬殺來。徐庶高喝一聲:“布陣!” “等等,他似乎并非意在單挑,阿臨,”陳聿修淡淡地側頭,“他沒有戴劍?!?/br> 郭臨立馬朝蔣穆腰間望去,果然沒有佩劍。正在此時,蔣穆勒住韁繩,停馬三十丈外和十萬大軍遙遙相對。 徐秦拔出腰間長刀,郭臨伸手攔住他:“先聽他說什么?!?/br> “郭將軍!”蔣穆仰頭高聲喊道,“請你出陣,在下有一言須告知將軍!” 郭臨皺了皺眉,便聽徐庶勸阻道:“不可,若他不戴劍乃是佯裝之計,中了暗算,我等援救你不及?!?/br> “我明白,但,”她抽出腰后的銀槍握在手里,須臾下了決定,回頭朝徐庶抿唇一笑,“輕易便能暗算我的人,此時怕還沒生出來呢,駕!” “郭……”徐庶再喚不及,只得看著郭臨喝駕遠去。他忍不住嘆口氣,看向陳聿修,腦中思緒千回百轉,終還是躊躇道:“陳丞相,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么?她……” 陳聿修垂下眼,須臾微微揚起唇角,輕笑道:“若前方有險,我又怎會任她而去……人生中同樣的錯誤,一次便足夠了?!?/br> “吁!”郭臨勒住韁繩,喘息著看向三步之遙的蔣穆。他周身還是羽林的軍甲,頭上卻未戴頭盔。一張沉穩俊容沾了風沙,略顯疲憊??删o蹙的濃眉下,目光依舊炯炯。郭臨握緊手中的銀槍,神經繃緊,分毫不敢懈怠。 “郭將軍肯依在下所言只身前來,不論因膽量或是信任,都足以讓在下佩服?!笔Y穆拱手一揖,朗聲道,“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在下與郭將軍是敵非友,已無可相提?!?/br> 郭臨仰起頭:“既如此,那便閑話少說,戰場見真章吧!” “郭將軍!”蔣穆急聲而喚,“難道你真的愿意做叛軍?就此抹殺掉從前的赫赫功績嗎?” “何為叛!”郭臨厲聲揚眉,“我神武軍為國死戰,卻被自己人暗算喪命。我無殺人之意,卻被莫須有的罪名構陷?!彼偷卣贡?,身后披風順風騰起,“不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惜螻蟻尚且偷生,我郭臨這條賤命,還想多活他數十歲月!蔣將軍,你不妨去弄清楚,到底是朝廷叛我,還是我叛朝廷!” 蔣穆眸光晦澀,靜默半晌垂下頭,搖頭嘆了嘆:“卿本佳人……”他深吸一口氣,仰頭道,“郭臨,京兆尹白子毓,罪涉通敵叛國,已被陛下打入天牢?!?/br> “你說什么?”郭臨大驚失色。 “你沒有聽錯,白子毓現下關在牢中?!笔Y穆瞇了瞇眼,調轉馬頭,“他是斬是饒,一切全看你的抉擇了?!?/br> ☆、第188章 并肩8作戰 幾乎是一瞬間,郭臨就要舉槍沖上去,拿下蔣穆當人質……然而霎時的冷靜后,她喘息著緩緩抬起眼,捏著銀槍的手微微顫抖。前方,是蔣穆策馬遠去的背影。 不錯,拿下蔣穆也不會有用,陛下連蕭貴妃這樣與他同床共枕數十載的人,都可以無情殺死……區區一個蔣穆怎么可能為難到他!反倒有可能壞了她“清君側”的名聲,對,她做的是對的…… “怎么了?”磁沉的嗓音響在耳邊,她呆呆地抬起頭,看清陳聿修馭馬靠近的面孔。良久,她才顫聲道:“白子毓……” 陳聿修目光微闔:“哦?這么說,是白兄讓白鷲帶著泉光來找我們的事情暴露了?亦或是……傳播我身份的罪名,安在了他身上?”他頓了頓,“陛下意在威懾我們,是說他通敵叛國了吧?” 郭臨闔上眼,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調轉過馬頭,后方的徐庶、徐秦正焦急地望著她策馬奔來。 十萬軍馬……這早已不是她一人的復仇。每個人的心愿、意志都在這場戰爭中,誰都無法隨意叫停??墒恰齻然仡^,看向日光下的豳州城。 飛揚的塵沙中已不見蔣穆身影,唯剩城墻下黑壓壓布陣的齊軍。蔣穆膽敢不佩劍就自身前來,除了相信她不會一開始就刀劍相對外,也是肯定在她聽說了白子毓下獄后,絕對不會不顧白子毓的死活……難道就這樣被扼住死xue,再也無法動彈了嗎? “就地扎營吧!”陳聿修看向徐庶,輕聲吩咐道,“此時,也不是攻城的最佳時機?!?/br> 徐庶看了一眼垂下頭的郭臨,心知那蔣穆必然說了什么話。但此時人多口雜,顯然不是談論的時候。他想到這里,沖陳聿修點了點頭,回身安排部將扎營。 晌午過后,日頭漸漸朝西方而降。 陳聿修和郭臨帶著一小隊人馬,沿著涇水畔勘測敵情。隔著冷冽寒風,依然能望見豳州北面城墻上戒備巡邏的齊軍。 “阿臨?!?/br> “嗯?”她收回目光,望向他。四目相對,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這條消息也許是蔣穆的緩兵之計對嗎?可是從此處派探子回京,來回不過一日??v然能拖得一日,于他蔣家二十萬大軍又有什么益處,所以……” “所以蔣穆所言非虛?!标愴残蕹谅暤?,“但你想清楚,白兄真的會死嗎?他有白家滔天的富貴在身,陛下算計精明,不會愿意在這個節骨眼上,還和白家交惡……” 郭臨低頭沉默片刻,低低出聲:“我明白,我只是……在想若是不幸碰到了那個萬一。這害死摯友后的歲月,我該如何走……” “阿臨!”陳聿修猛地清吼一聲,郭臨抬起頭,還未看清,整個人便被一股力道拽了下來,被拖著踉蹌地朝江畔走去。徐秦見狀,攔下欲跟上去的衛兵。 江風刮過臉龐,刺骨的寒冷陣陣將人拍打清醒。郭臨垂眼盯著波濤起伏的江面,眸光晦澀:“聿修,對不住,我并非有意說那樣的話氣你。我的義氣行事,從前為京兆尹時,也常常被老白訓斥……明知道如何選擇才是最正確的路,可‘狠下心’依然是個難關。我……” 他忽地探手一拉,她歪了身子,跌在他懷中。 五指交錯,他指節間輕微用力,她便細密地感覺到?!鞍⑴R相信的力量,只有自己手中的嗎?”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不錯,她思慮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能不能做到。十萬人馬攻打蔣家二十萬,她并不畏懼??少€皇帝會不會對白子毓下手,她卻沒有這個膽量…… “阿臨,你信不信我?” 她吸了吸鼻子,咧嘴淺笑:“怎么會不信?!杯h臂擁緊他,“我只有你了??!” “既然信我,何不試著再相信一下他們的力量?白子毓的,玉鏘的……或許他們并非需你拯救的對象,而是并肩作戰的戰友?!标愴残薹鲋碾p肩,低頭緩緩對視,“這場戰爭,不止你一人在打?!?/br> 她慢慢睜大眼,盯住他。他微微一笑:“若我所料不差,蔣家的兵權,早已被白兄借魏王掌控京城一事促使陛下削減……” “什么???”郭臨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你是說……”她猛地朝前奔跑幾步,瞇眼細致地瞭望豳州城墻。片刻后,神情大變…… * “父親!” 蔣昱聞聲回頭,見是長子。便示意偏將策馬退開些,好讓蔣穆追上來。 蔣穆拱了拱手,蹙眉道:“父親,孩兒見那城墻上除西面外,巡防的都還是豳州府軍,這會不會有所不妥?萬一……” “唉,”蔣昱抬了抬手,嘆息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手中只有十萬軍隊,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動的好?!?/br> “可是,分派巡防也要不了太多人手,父親為何……”蔣穆還要說什么,卻被蔣昱一個冷凜的眼神制止。 一旁的軍師見了,調解道:“將軍無須如此,少將的話也在理。叛將郭臨戰場經驗豐富,若是被他察覺什么異樣,或許會于我們不利?!?/br> “嘁,郭臨江湖出身,有白子毓的性命要挾,只需等叛軍自個內亂就行?!笔Y昱長吸一口氣,仰眸望向明空,“可惜了一代奇才,若是能找他探問朝局將來,找出對我蔣家最為有利的路就好了。唉!” “父親是說……陳丞相么?” 蔣昱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澳惆?,只見為父我一生都在向陛下盡忠。卻不知扶持陛下登基之時,我出力不及,軍功遠在楚王之下。是以戰戰兢兢多年,只盼得陛下信任。如今信任是有了,可陛下年老,易代之時來臨,舊臣又會被清出朝局……我狠下心拉攏魏王,卻險些斷送了蔣氏一族。今日奉命出戰,將功折罪,可戰過之后呢……前路迷茫??!” “父親!陛下已經削走我們一般的兵權了,”蔣穆連忙勸道,“母親兄弟他們,都還在京中,此時萬不可再有貳心??!” 蔣昱抿了唇,不再多言。遠方城墻一角,緋色的云空緩緩漫過屋檐。一陣銳風刮過,空氣中涌來絲絲異樣的味道。 “這是什么……”蔣穆用力嗅了嗅,猛地抬起頭,“是焦味!” “著火啦!”“叛軍攻城!”遠處的大喊聲逐漸靠近。 蔣昱勒住馬,震驚地望著從前方奔走而來的百姓。軍師急道:“將軍,那里是我們的糧倉??!” “怎么回事?!”蔣昱厲聲大吼,“來人,調軍抗敵!” 蔣穆一馬當先,抽出腰間長劍,利風一般貼著街側搶路直奔?;鸸馑纳?、刀光劍影的廝殺中,他一眼就望見了屹立其中的銀甲戰將。 “郭臨!” 郭臨聞聲回頭,須臾揚唇一笑,抽出□□馭馬攻了上來:“蔣穆,你我還未有一戰,便是此時了!” “咣”地一聲,槍劍相交,駿馬撒蹄側開。二人調轉馬頭,重新對陣。蔣穆被濃煙熏得滲出了淚,他微微瞇眼盯住郭臨,咬牙沉喝:“你當真要看著白子毓被斬首么?” 郭臨一槍揮上,蔣穆舉劍格擋,左手突然松開,握住劍鞘一把朝郭臨踩在馬鐙上的小腿擊去。郭臨只覺左腿一縮,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朝地上歪倒。她情急之下反手勾槍,槍尖纏住蔣穆的披風,將他順勢扯下馬。 二人在地上翻滾幾圈,迅速撐地站起,郭臨挑槍疾刺,蔣穆悶哼一聲,捂住出血的肩頭倒退幾步。郭臨乘勝追擊,橫舉槍身,雙腳邁步不停,直將蔣穆逼抵在墻上。 “你說白子毓會被斬首?”火焰在漆黑的瞳孔間跳躍,她目光直視,音色沉定,“蔣將軍,可有看到圣旨?” “你瘋了?!這是陛下親口下令給我們的,一旦你攻打豳州,他便要了白子毓的命?!笔Y穆雙目赤紅,“就算你不信,派人打探消息也只要一天……” “那么,只要我的大軍先于豳州失守的消息趕到京城,他就能得救了對吧?”郭臨挑眉,冷笑一聲,“蔣將軍,你我都心知肚明,便是我此刻退兵投降,陛下若想殺人,絕不會手軟。與其把摯友生的希望,寄托在喜怒無常的君主身上,還不如賭我能快馬加鞭親自去救……” “你……” “已經遲了,已有七萬人踏著汾水繞過這片城墻,朝京城而去了?!惫R松開他,目光清冷地望著蔣穆捂住肩頭傷口急促喘息?!捌嬉u豳州的,只有區區三萬人。聽著很不可思議?可你的父親似乎并不是這般想的,不然多年的老將,又怎會在防守上放水。我想,他應當很樂意見到聿修?!?/br> 糧倉的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大半,濃煙飄散處,傳來陣陣馬蹄聲。蔣穆怔怔抬頭,看見陳聿修黑甲肅容,沉穩地馭馬而來。在他身后跟著的,是他的父親蔣昱。他手上一松,長劍倏然落地。 * “咣當”一聲巨響,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內,幽幽轉淡。 徐公公蹙眉瞪了手腳慌亂的小太監一眼,擺手示意他快點放正燭臺。卻聽內室一陣急促的衣袂摩挲,珠簾四撞,一個花白亂發的老者大步走了出來。 “什么聲音!” 殿內太監宮女“唰”地跪了一地,徐公公俯下身:“回稟陛下,只是新來的奴才笨拙,老奴待會便去罰他……” 皇帝踏前一步,撐著榻沿,緩緩坐下:“拖出去?!?/br> 徐公公神色一凜,就聽殿外羽林軍走近,架起哀嚎的小太監直接拖走?;实蹟n了攏衣襟,瞟他一眼:“怎么,有異議?” “老奴不敢?!毙旃琶Υ鸬?,躬身碎步上前,取下掛著的大氅,替皇帝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