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陳聿修含笑不語,抬手遞來一塊銅牌。郭臨眨眨眼,接過一看頓時樂了:“喲,分到一什了,你怎么辦到的?” 正說著,遠處有人聲喝駕,一旁的士卒們紛紛單膝跪下行禮。郭臨拉著陳聿修混進人群,待到騎隊行過,她才微微抬了頭,凝望過去。 “唉,聽說隴西各府最近都換防了,孔、曹兩家的少爺這次都領兵了?!?/br> “一個是知州之子,一個是中郡長史之婿,不知道那瓊關的懷化大將軍鎮不鎮得住???” 聽著周遭的小聲議論,郭臨和陳聿修對視一眼,一起朝前方馬背上兩個銀甲將軍的背影望去。她唇角微彎:“看樣子,今晚便要行動了,本地軍離調兵前往瓊關還有三天。但看那兩小將的樣子,他們怕是會先行,到時候我們就混進去?!?/br> 他淺笑道:“好,到了瓊關,便叫徐秦前來接應?!?/br> 接近年關的天晴朗也仍是寒冷。清冷日光下,偏頭就能望見他頭盔下的側臉。莫名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環住他的胳膊,拽著他大步前行。 兵法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皇帝雖沒有通令全國搜查她,但暗中下旨定然不會少。追查他兩,通關必然難過。似上回混入城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但…… 要叫他們毫無察覺,也不是不可能??v然朝廷眼線鋪天蓋地,戰局之時,誰又能想到他們膽子如此之大,身為朝廷欽犯卻敢參軍為卒,跑到最危險的地方。所謂“燈下之黑”嘛,最不可能之地反倒最安全。郭臨望著燈火漸漸靠近,闔上眼簾。等巡視通鋪士卒的隊正提著燈籠走過,她才輕輕伸出手,探到身旁陳聿修的被角中,與他十指相握。 心下的默數在賬外打更聲后戛然而止,她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夜半空氣陰冷,鼻端不由有些發癢。一件夾襖適時地裹上背,止住了欲要打出的噴嚏。她呆呆地回頭,看著陳聿修動作輕緩,正在將軍甲放置被中,做出躺有人形的模樣。 夜半起身,倒比我還熟練……郭臨搓了搓鼻頭,深吸一口氣,爬出被榻。 軍營的將帳方位各地都差不多,她憑著習慣不多時便摸到了。瞧見帳子四周全無護衛,暗叫一聲“老天助我”,和陳聿修快步行到火架后蹲下。靜默片刻,她回頭悄聲道:“里面無人?!?/br> 陳聿修點點頭,緩緩靠著火架移身。掃視一圈周遭,確認無人揮了揮手。郭臨會意,頃刻伏地行到帳簾處,無聲無息地翻身滾入。 “嗞”地一聲,手中火折搖亮。她不敢點燈,只能湊近書案,在火折熄滅前飛快翻閱上面的軍報。挑出要緊的抱到窗口,對著窗外的火光一陣細看。 一目十行地瀏覽完一卷,她輕嘆一口氣,拿起另一冊折子。心下不禁有些惋嘆,昔日南征或是北收失地的軍報,她一眼下去便能思及當前敵我形勢一塊分析??呻x開瓊關已有八年,重回曾經最熟悉的戰場,卻不是那么容易辦到的事。翻開手中折子,這本中字跡極小,卻書寫不多。她掃下一眼便幾乎驚呼出聲:“西魏中常侍……刺殺了太武皇帝?!” 窗口突然落下一顆小石子,清脆地滾在地板上。咕嚕嚕的聲響打斷郭臨混亂的思緒,她驀然一怔,猛地騰身而起,將手中軍報借著巧力擲回書案。在帳簾被人掀起的一瞬,攀著木柱臥在了橫梁上。 好險……她擦了一把虛汗,垂眼望向底下兩個銀冠束發的頭頂。一人點亮案上的燭臺,另一人繞過書案伸手拿起一個未系緊的卷軸,嗤笑一聲道:“那徐將軍人還沒到,也不知叫個人來收拾下?!?/br> 嗓音年輕,口氣卻是十足的囂張。郭臨側下頭,借著燭光去辨那人的面容,然而角度實在不好,只看著了個輪廓。 “明日人就到了,父親說他首次不在楚王爺麾下領軍,圣上還賜了寶劍,要我們聽話些?!?/br> “嘁,就憑他?” 二人譏誚暗笑幾句,便將書案翻了個遍。最后,一人拿起那冊她看了一半的折子晃了晃,笑道:“你說,懷化大將軍不知前線軍情,耽擱了先機,會被圣上斥責降幾階品級???” “噗嗤,”同伴搖頭笑著,看他將折子放入懷中,“你這一下也忒狠了?!闭f完便幫著吹熄燭火,跟在那人身后走出帳門。 郭臨攀著橫梁的指尖幾乎陷進木縫中,這些人……大戰中耽誤了先機,哪里只是領軍大將一人的事,不知還會牽連多少無辜將士百姓。 帳簾一卷,她垂眼看去,是陳聿修走了進來?!皝淼恼?,”她翻身跳下橫梁,氣鼓鼓道,“方才那兩兔崽子拿走了一份重要軍情,聿修,幫我磨墨?!闭f著點亮燭臺,找出空白的紙張。 “西魏中常侍刺殺太武皇帝?!标愴残抟娝性屏魉貙懲?,問道,“之后呢?這個消息兩月前我便在凌煙閣讀到了。那中常侍專權已久,太武死后,立馬扶持了南安王拓跋余登基。如今此事又被提來密報,可是有什么重要后續了?” “后續……”郭臨苦著臉,“我沒看完,唉這群臭小子,若是在我麾下,非得讓他們吃點拳頭才行?!?/br> “拳頭?”陳聿修挑眉一笑,拿起桌上一塊令牌,笑得意味深長,“給個下馬之威,也并無不可啊?!?/br> * 五日后,隴西集結的五萬大軍浩浩蕩蕩行至瓊關,扎營練兵。 這晚剛剛餐后,宿職的士卒有序地巡視周遭。帥帳內,孔、曹二都尉正棋盤廝殺,耳聽賬外隱約的喝彩聲。兩人對看一眼,起身走出。 帳門口守著的副將早已踮著腳,興奮地遠望。見主子們一臉疑惑,立馬諂笑道:“都尉,是單人對練呢,兩邊下了注,現在賭得正歡?!?/br> 二人一聽,頓時便起了興趣:“這等好事怎不叫上我們?”說著便朝人堆處去,“是誰人起的熱鬧???” “回都尉,是個新丁,口氣大得很。屬下剛剛看了兩場,他都勝了?!?/br> 正說著,已到了近旁,只見一圈人圍著當中一塊空地,正打得難解難分。然而下一秒,一個身影一晃騰身躍出,單腳點地,笑聲頃刻響起:“李校尉,愿賭服輸??!” 場中趴地的漢子滿頭大汗,一拳捶地而起,怒吼道:“不算,再來一次!老子不信扳不過你個瘦竹竿樣的……” “切!”一旁的將士反倒先不干了,“老李你都打了三場了,輸不起銀子就直說?!?/br> “就是就是……” “他輸了多少???”一聲清脆的喝問打斷議論。眾人回頭一望,紛紛行禮:“見過都尉?!?/br> 那少爺大笑著點點頭,解下佩劍,摩拳擦掌地走進場中:“老李輸了多少我付,來來來,讓我也練練手?!?/br> 翌日,徐庶連夜趕到瓊關。剛一進帳,便聽到副將煞白著臉匯報道:“昨夜隴西軍中有些動亂?!?/br> “動亂?”徐庶放下白巾,嘆息一聲,“這些官少爺,片刻也不消停?!?/br> “不……不是,”副將支吾著從袖口掏出一物,“那兩都尉告狀說是將軍您的部下,有令牌為證?!?/br> 徐庶接來一看,神色凝重:“這是在隴西軍營不見的那塊,究竟怎么回事?” “聽說是軍中對練……開始賭錢,都尉上了后,那新丁就說賭脫衣服。結果……孔都尉當著全軍脫得只剩褻褲……” “褻褲?”徐庶想笑又不能笑,只能板起臉,“軍中對練放在尋常也就罷了,戰爭之時分明是禁項,居然還涉賭……算了不提了,那曹都尉呢?” 副將打了個哆嗦:“聽說掛了彩……有,有顆牙沒了?!?/br> 徐庶苦笑一聲,一時卻也想不出到底是誰在幫他教訓對方。正納悶間,忽聽賬外有人稟報:“將軍,有軍情呈上?!?/br> “進來?!?/br> “是?!?/br> 士卒遞上一個折子,徐庶抬手接過,漫不經心地瞟了眼,腦中仍在思考方才的疑惑。然而目光無意直視了前方片刻,臉上的表情便漸漸變了。副將細心察覺,忙問道:“將軍,怎么了?” “此人是誰?”徐庶示意那士卒的背影,“身形孔武矯健、行走如風,此人武力絕不低。難道……”他微微闔眼,看了眼手中的折子。忽然一愣,從衣襟中掏出一張白底黑字的紙條。 “來人,”他霍地站起身,“備馬?!?/br> “將軍這是打算……?” 徐庶將紙條收進懷中,大步向前:“捉拿朝廷欽犯?!?/br> ☆、第178章 脫離瓊關 “怎么樣?” 郭臨聽見身后有人走進,一面打著包裹一面發問。 “一切都辦妥了?!?/br> 那回話的士卒摘下護額,一張粗獷剛毅的面容,正是從涼州潛進瓊關接應的徐秦。他繼續回道:“軍情已經遞給了徐將軍,令牌也通過副將送去了?!?/br> “嗯,很好,”郭臨背起包裹,滿足地拍了拍,笑道,“徐庶昔年在軍中對我雖不算照顧有加,但也從不為難,這便送他一份人情吧?!?/br> 正說著,陳聿修挽帳進來,神色謹慎:“阿臨,情況有變。徐庶似乎剛剛下令搜人?!?/br> “搜人?!”郭臨一驚,快步走到門口觀望。見遠處巡視衛兵來來往往穿梭在軍帳間,步履急促,果真是在搜人?!靶烨啬懵娥W了嗎?”她不禁苦笑著跺跺腳。 “???……末將沒有做什么壞事的舉動吧!”徐秦縮了縮頭,越說越不自信。 陳聿修笑嘆一聲:“好了阿臨,莫要逗他了?,F下的情形,我們得立即出發?!?/br> “不錯,不出一炷香就會搜過來,等不到夜間了?!惫R看他系好包裹,將手中的長劍遞過?;仡^看向徐秦,眸光堅毅,“帶路吧?!?/br> 徐秦會意,率先走出帳門,片刻后探來手勢。郭臨見狀,豎起立領,拉著陳聿修快步走出。 三人順著原先計劃好的路線繞到軍營靠著山腳的一處死角。郭臨喘口氣,望了眼天邊正欲落下的太陽,又看了看遠處,預定在換防時翻越的柵欄,心下微定。她側頭看向身后的陳聿修,見他一頭細汗,面上不由起了笑意,正欲說話,卻見視線中晃過一道白影。 她眨了眨眼,低頭望見一根羽毛落入掌心。接著原本安靜的近旁傳來一聲高喝:“就在那里,快射!” 方仰起頭,便聽一道破空聲過,頭頂上的鷹鷲慘叫一聲,撲騰著墜下。郭臨手心一重,只能呆滯地望著鷹鷲溫熱的血浸濕衣擺。 徐秦在一旁更是看傻了眼,等到和面前一派來找鷹鷲的士卒們大眼對小眼地對峙著,也遲遲回不過神來。他怎么也想不到,準備萬全的逃脫路線,就這么被一只鷹鷲給捅破了? “郭、郭將軍?!”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驚呼道。郭臨怔怔回神,看著那最后走來的一個老兵,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上是一副見了鬼的神色。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靠近,她再也淡定不住,一手抓住一人的胳膊,站起身就往柵欄跑:“沖出去!” “什么人!”“站??!” 巡查的衛兵一來,場面頃刻混亂。徐秦拔出劍殿后,郭臨扶著陳聿修一道翻上柵欄?!肮鶎④??!”遠處又是一聲驚呼,她慌亂抬頭,猛然望見人群中神色驚愕的大將徐庶,出聲的正是他身邊的副將,都是以往熟悉的人。她咬住牙,俯身伸手喝道:“徐秦快來!” 徐庶陰沉著臉,看著巡查衛兵和方才進帥帳送信的士卒戰成一片,良久,他深吸一口氣:“來人!” 郭臨心下一抖,果真聽到了后一句:“捉拿郭臨?!彼话盐站o突圍的徐秦,拽著他攀上柵欄,迅速躍下。 一路不停地奔逃,郭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徐秦設陷,搶了巡視山林的騎兵的馬匹。憑著往日的記憶,她帶著三人策馬,順利沿著官道下山。到了最近的城鎮,已是沉沉黑夜。徐秦分道而走,前去通知明日接應的弟兄。 “興泰郡……”郭臨負手走向鎮口,就著道旁燈籠光,望著面前的立牌,眼眶一時酸了酸。掩飾地去按眉心,鼻端卻嗅到一股腥味。她攤開手,看著手心的血,又好氣又好笑:“都怪這只鷹!” 一塊濕濡的涼帕覆上指尖,陳聿修溫潤輕笑:“孩子氣?!?/br> 她順勢接過涼帕擦手,噘嘴哼了聲。 “阿臨?!?/br> “嗯?” “這里,就是你幼時生活的地方吧?” 她睜眼一愣,良久哭笑:“還是瞞不過你啊?!碧ь^瞭望前方夜色中的街道,往昔情景似紛亂入眼,“從這里到輔國大將軍府,約莫兩百丈。那時我每每自軍營返府,到這兒總要下馬去給王妃帶一份剛出的糕點。我原本想著……計劃順利的話,走之前還能看一眼將軍府。唉,還是算了,徐庶不比那些愚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陳聿修靜靜地凝望著她,須臾嘆息一聲將她攬入懷中。 * 日頭已然越過了東宮的飛檐,朝露的清涼已過,空氣中漸漸有了一絲暖意。鐘鼓樓上落了一夜的雪,堆積厚厚的一層,被清晨的日光照的格外耀眼。 白子毓吸了口氣,重新睜開眼,緋紅的官袍微微被風拂動。前方有人小聲道:“今日通知上朝,可卻沒說要等這么久啊?!?/br> “陛下御體有恙至今,邊關戰事又急迫,唉!” “嗯咳……”一道清咳聲打斷了議論,“怎么,二位難道擔心我大齊朝綱不穩?” “這……劉大人說得哪里的話,”那官員諂笑道,“有您老坐鎮,我們還有什么怕的?!?/br> “是啊是啊,陳丞相臥病,我等都以您馬首是瞻呢?!?/br> 白子毓抬起眼,看著人群中的劉老御史撫了撫胡須,一臉正色道:“武侍郎說得什么話,老夫是為陛下分憂,‘馬首是瞻’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還是休提為好?!?/br> “是是……” “吱呀”一聲,勤政殿門緩緩打開。徐公公邁步走出,朝朝臣們望了一眼,喝道:“宣眾臣進殿?!?/br> 朝臣們這才整理衣著,舉起笏板,列隊走進。 走在最前的劉老御史停下腳步,緩緩仰頭,陡然一驚:“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