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殿門口燈光大盛,郭臨靜靜地抬頭,眸光微縮,看著皇帝在人群的簇擁下走進。 瓊關有異,徐庶威望鎮關尚可,統軍難及。作為一品大將,她必然要前往出戰??扇粼诖藭r朝中聯名為神武聲討的聲威下出兵,不僅僅是重有了兵權,如若未來再次還勝而歸,那她這個太孫“義父”便是坐實的功績威赫。論實力,論人心,論功勛,皇帝再有更多的手段,也永遠不可能將她壓下。 蕭貴妃遇刺,究竟是不是她所為根本不重要。派金真來也不是真的要將她“畏罪自盡”,他就是要她打傷他們逃逸。讓眾人看看她做了什么,讓她恃寵而驕、狂妄自大的形象,自深宮遠揚。甚至從前為神武正名的每一句鏗鏘詰問,都可以傳成她弄權自利的算計。 最終,她只有、不得不重新成為他手中的魔。卑微地俯在殿上,一次一次付命歷險、化為修羅…… “陛下,瓊關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您卻只為太孫接風設宴,不去告知眾臣,”她慢慢走下臺階,“這樣真的好么?” “郭愛卿,你擅闖宮殿,朕不怪罪于你??赡阃蹈Q奏折……唉,罷了罷了?!被实鬯α怂σ滦?,一臉恨鐵不成鋼卻又無可奈何之色。 “陛下,私自窺視奏折,那可是死罪。您不能輕饒他了啊,再這樣下去國法綱紀都要亂了?!眲⒗嫌芳钡脫P臂而起,“羽林軍,護駕!” 鐵靴錚錚而響,無數羽林軍沖進殿中。隔著不到一丈的距離,遙遙對峙。 郭臨冷冷地望著前方,嗤笑道:“又無旁人,陛下和劉大人何必演戲呢?” “你……”皇帝抬袖指著她,啞然嘆息,“就算你怪朕沒給神武立廟正名,你也不能遷怒到、到……唉,都是朕的錯啊?!?/br> 劉老御史扶住他,泣道:“陛下……他郭將軍視朝堂無物也就算了,可害人都害到您的枕邊人了,您如何還能保她。更何況……他與丞相私交密切,早就權涉四海,您這樣護著他,未來,未來這大齊王朝只怕都只認郭姓,不識君了……” “劉大人慎言!”郭臨厲喝上前,身邊羽林軍立馬舉戟一步。她咬牙瞠目:“說出這種污蔑之言,也不怕日后報應不爽么!” “呵呵……”劉老御史緩緩回過身,瞇眼撫須,輕然笑道,“你還以為你有掙扎的機會么,郭臨。你若肯戴罪立功,去瓊關替陛下守衛邊疆,興許還可以撿回一條命。如若不然,哼哼……今日便是你伏法之機,我大齊也不是非要用你這條瘋狗!” 郭臨冷笑一聲,負手身后,一言不語。劉老御史蹙眉望了望她,又看了看皇帝,忽而低下頭,肩膀怪異地聳動,誚笑聲自牙中一出:“哈哈……莫非你還在等丞相大人出來救你么?” 什么……她猛地瞪眼。 “郭臨?!被实鄢谅暤?,蒼老的臉被近旁一人手中的火把印的溝壑縱橫,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保你不死,也保陳聿修不死。你知道該怎么做了?” 嗓音擲地沉重,一聲一聲低敲在心頭。郭臨仰起頭,微闔的眼眸直直地盯向前方,一瞬精光閃現。 近旁的羽林軍瞇了瞇眼,忽然大叫:“陛下后退,他背后有劍!” 一聲既出,四面八方的羽林軍頃刻攻上。郭臨再不遲疑,翻身而起,拔劍出鞘斬開方寸間的血路。 人群越涌越多,她不斷地轉身、擊殺。鮮血灌進了護腕,她一腳踩上堆積的尸身,縱身躍起,攀住殿上橫梁。 “快去叫殿外的□□手!”耳聽下方有人吩咐,郭臨咬牙回頭,見一人逆流朝門口奔去,她舉劍一擲,劍身疾馳透胸而過,濺出一片血光。她瞧清殿中攻隊間隙,一把躥出,破窗而逃。 * 清脆的一聲響,陳聿修驀地睜開眼,望向出聲處。 白鷲已經走上前,拿起那個開裂的青瓷杯?!翱捎袪C傷?”他問白鷺。 “無妨,只是這明明是新貢的瓷器,居然這么經不住熱?!卑槗u了搖頭,放下茶壺,低頭請示,“殿下,屬下去換個杯子?!?/br> “不必,我也沒多渴……”玉鏘回頭看向陳聿修,抿唇擺手,“你們先下去吧,我有話和師父說?!?/br> “是?!?/br> 望著他們走出殿門,玉鏘垂手片刻,正欲開口?!吧弦淮温牭酱杀榱阎?,玉鏘知道是什么時候嗎?” 玉鏘眨眨眼,不由問道:“什么時候……?” “你爹爹她戰場遇難之時?!?/br> “砰”的一聲,玉鏘激動地一伸手,揮落了案桌上另一個瓷杯。他怔怔的望著一地的碎片,喃喃搖頭:“不會的,不會的……皇爺爺御筆親書答應得我,如果爹爹有事,我必然……” “不一定有事,”陳聿修靜靜地望著他,“卻也離有事不遠了。玉鏘……你還沒發現嗎?這東宮內,空無一人。宮外,卻增了三層羽林軍。你說,他們是來保護我們呢,還是防備我們呢?” “師父……”縱然晚上已從郭臨那里知道如今勢如水火的局面,可直到此時,那些近在眼前的殘酷才被陳聿修無情的揭開。郭臨不愿讓他為難……這些事實,他確實早該知道了。 “師父,我明白了?!庇耒I站起身,“我會如爹爹計劃那般,讓出……” “等等?!标愴残尥蝗粌A身而上,扣住他的手腕,“有人來了?!?/br> 門扉被人用力推開,一個黑影跌進殿中?!鞍⑴R???”陳聿修一驚,大步走上前。 “爹……”玉鏘猛地頓住腳,驚疑不定地四處望去。遠處凌亂的腳步聲紛雜繁多,似有千軍萬馬在向這邊而來。 “聿修?!惫R杵著搶來的長劍站起,一手扶住他的肩膀?!皝聿患傲?,”她看向玉鏘,“你們,都隨我走,再晚就走不掉了?!?/br> 陳聿修眸光一暗,須臾便道:“談崩了?!?/br> “不錯?!惫R吐出一口血沫,“我原以為他至少顧惜你的身份,我一人在明面他便有所忌憚??墒莿倓?,我在他身邊,看到了你的那個暗衛……義山。我不得不拔劍了,聿修?!?/br> 磁沉低冷的輕笑緩緩響起:“原來如此,我還曾奇怪,一個暗衛的死,他們怎會這般輕易的相信?!?/br> “他已經瘋了,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不惜成為孤家寡人……”郭臨長嘆一聲,擰眉望著玉鏘,“玉鏘,和爹爹走。你繼續留在宮中,爹爹不放心……一旦圣寵不再,他馬上就會棄你如蔽?!?/br> 玉鏘伸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點頭:“嗯!” 郭臨松了口氣:“你……”卻在剎那,腦后利風突襲,她本能地抱住玉鏘滾倒在地?!芭椤钡囊宦曞P鳴,陳聿修握著郭臨的劍已與對方交手一回,倒退幾步。 “放下殿下,饒你不死!” 清厲的女聲高喝,帶著朔朔銳風撲來,陳聿修挺劍而上,擋在郭臨身前?!白∈?!”玉鏘趴在郭臨肩頭看見,撕心裂肺地嘶吼,“白鷺,誰允許你對他們出手!” “白鷺職責所在,殿下是東宮的主人,誰也不能帶走!”白鷺并指劃劍,踏步攻守。 “你……”玉鏘氣急,眼看門口半晌也無白鷲的身影,不由怒道,“你把白鷲怎么了?”白鷺眼眸微咪,沒有說話。 陳聿修冷冷地望著她,聲若寒冰:“你不是白子毓的手下?!?/br> “不,我是?!卑樢а莱梁?,“正因為我是,才不能容你們帶走殿下,陷白家于難?!?/br> “白子毓讓你護衛玉鏘,可你剛剛刺向阿臨的劍,分明已能將玉鏘刺傷?!?/br> “他是殿下,才是白鷺保護的對象!”白鷺挺劍上前。 郭臨搶身撲上,正欲與陳聿修換位,忽聽殿外一聲喝令:“放箭——” 大敞的門口“獸獸”不停灌進無數箭雨,郭臨情急側身躲過白鷺一擊,招式用老,只能拼著后背中上幾箭一把拉開陳聿修躲進茶柜后?;仨?,白鷺已經抱著玉鏘跳到廷柱之后。 怎么辦……她緊緊握住陳聿修的手。眼下已經被包圍了,難道只能袖手伏誅了? 陳聿修看了一眼隔著箭雨對面的廷柱,搖頭嘆息一聲,湊到郭臨耳邊:“跟我來?!?/br> 頂著透窗不歇的箭,二人匍匐潛行,走進側旁一間雜物宮室。背上的箭鏃絞著皮rou生疼,幸好不曾喂毒。郭臨咬牙噤聲,想來是羽林軍不曾接到皇帝親令,就算追著她的血跡到了這里,也擔心會有誤傷到旁人。她長吸一口氣,擦掉額上的汗珠,看著陳聿修擺開一處箱子,在地上擺弄幾下,突然拽出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 “這是……?”她連忙起身走去。 “前朝地道?!?/br> “什么?!”郭臨瞪大了眼,“你居然知道這個?可是……你雖然是隱太子的兒子,但你知道之時,不是已經沒有舊侍了嗎?又怎么會……” 陳聿修含笑看她一眼,低喝一聲拉起鐵鏈。一陣灰塵揚起,毫無縫隙的地面忽然陷下去一塊,繼而緩緩移開,露出一條幽長昏暗的樓梯。 “徐公公,他的jiejie曾是先帝的侍女,于宮闈斗爭中被下獄。是我父親應他所求,奔馬三日在流放途中救回?!彼合乱滦涮嫠寡?,“我方才到東宮,便先來檢查了這個密道?!?/br> “原是太監,也能記住恩德加以回報??蓢@……”郭臨眼前一陣眩暈,踉蹌靠著陳聿修站穩。 “阿臨,撐得住么……” “自然,”她聽著箭雨逐漸停歇,腳步聲紛紛入殿。血色污干的臉上,眸光灼灼,仿若星辰,“聿修,你我今日離開,是為歸來之日……必不再為人逼迫。我要堂堂正正帶走玉鏘,過我們自己的生活?!?/br> “好,”他寵溺地攬住她,“我一切都聽你的?!?/br> 機關緩緩闔上,靜落一地塵埃。鐵靴邁進室內,長戟四揮,掃落滿室物件。 片刻后,領頭降臨大手一揮:“此處無人,再去搜尋!” “是!” ☆、第174章 罪終有始 腳步聲簌簌退下,徐公公攏好衣袖,朝前方宮墻下來回奔行搜查的羽林軍望了一眼,轉身走進殿內。 “……太孫殿下醒來后一直哭鬧,不肯安生待在殿中。說,說……”御座下的小太監怯怯地抬了下頭,聲音更小了,“就是卸去太孫之銜,也要跟著郭將……” “胡鬧!”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小太監腿一軟,連忙跪地叩頭,身子不住地顫抖:“陛下,奴才們不敢為難太孫殿下貴體,只能將宮門緊鎖,可眼下繼續關著也不是辦法啊……” 皇帝撐著額頭,良久,才頹乏地抬了抬眼:“怎么,就連白鷺也束手無策?” 徐公公聞言,不由側頭望向殿中的白鷺。見她撩袍抱拳單膝跪下,一旁小太監頓時抖如篩糠,半點不敢抬頭。他不由蹙了蹙眉,瞇眼細看,這才發現白鷺的臉上居然有一道紅印,隱隱還有些血痕。 “回稟陛下,屬下自當攔住殿下,不被宮闈之外的小人所傷?!卑槼领o開口,話中意有所指。 “呵,”皇帝哂笑一聲,丟開手中的一本折子,“除此之外,你就沒別的法子了?” 白鷺眼珠一轉,低下頭:“還請陛下賜教?!?/br> “朕記得宴上,郭臨帶了個小丫頭,犯錯被玉鏘討了去……”皇上撐著胳膊坐直身,玩味一笑,“聽說你將人捉住,審了半夜??捎袑彸龉R的行蹤么?” “屬下明白了,這就去辦?!卑樫咳灰幌?,站起朝皇帝一揖,轉身飛快走出。 徐公公見機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連忙提著下擺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殿門輕闔,整個殿中空曠寂暗?;实鬯尚钢苌?,一夜的疲憊盡顯,他閉目靠在了椅背上。徐公公緩步走上臺階,拂塵挽在肘彎,一手拽著衣袖,一手去端御案邊角的茶盞。 指尖剛剛碰上碟沿,便聽皇帝長吁一口氣,幽幽嘆息:“這般聰慧,怎么就是不懂朕的苦心呢……” “陛下,”殿外有腳步靠近停下,“大臣們已經到了凌煙閣,正等候您移駕?!?/br> 皇帝睜開眼,緩聲道:“知道了?!闭f著撐住扶手站起,甩袖走下臺階。 “其實……老奴也如太孫殿下一般,不懂陛下如今的心思?!毙旃┥砗笸俗岄_路。知皇帝側頭看來,神色依然從容靜微,“陛下,老奴還記得初見郭將軍,是他在這大殿上,為您擋下廢太子的刺客。少年英姿怒發,親征南蠻,二次救駕,生擒蘇德……縱有常氏一族血命在身,以他數年的功績,也并不是非死不可啊?!?/br> 皇帝頓了腳步,明黃的袖擺晃動靜止。他緩緩回身,鞋底在地板上摩挲回旋。金玉高冠下,一雙利眸若鷹鳩噬食,冷冷地抬起。 * 銀牙一咬,右手用力撕開,布條立馬“嗤”的一聲一分為二。 郭臨取下口中咬著的布條,拉開陳聿修手腕上的衣袖,小心地上藥包扎。跳下地道逃得急,誰也沒注意地道下的階梯有一段空缺。他情急間抱著她跌在了地底,沒有讓她后背箭鏃碰到石壁,幸好沒受什么大傷。 這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布滿灰塵蛛網,空氣陰冷潮濕??珊迷诓灰妆蝗瞬煊X,也不知他們是怎么找到這樣好的地方做落腳點的。她用銀剪剪掉多余的布條,握住他的手腕仔細端詳,片刻后松了口氣。這才朝前方笑道:“秦兄,一路備藥護送,還沒說聲多謝?!?/br> 秦正卿一怔,目光從矮凳上堆著的兩件沾血官袍上收回,赧顏笑道:“這本是陳兄吩咐過的事,只是事出突然,倉促了些,卻也做不得大謝。郭兄言重?!?/br> 他一面說,一面注意到郭、陳二人身上的褐衣荊釵,便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陛下太不公了……” 后背立刻就被人杵了下,阿秋端著茶盞,抿嘴朝他搖頭。隨后仰面笑道:“少爺、陳公子,天冷喝口熱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