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誰知道!”藥童嗅到她托盤中的藥香,一臉不滿地嘖聲道,“偏偏公子外出不在,這藥又須按時喝……唉,你把藥放下,先去找她回來。反正她杵著拐杖,橫豎也走不遠?!?/br> 山道林間幽深,竹葉逐漸密集,陽光越不過來,整個竹林幽乎間細細地泛著冷氣。 青翠的竹枝倏地顫了顫,壓在葉尾的露水輕盈墜下,濺在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上。 郭臨被手背上冰涼的觸感刺得一怔,左臂抬起的拐杖緩緩放回原位。她停住腳,順著竹身微微仰起頭。 竹影稀疏,她望著頭頂傾瀉的斑駁陽光。腦中思緒紛然隨風飄虛,竹叢翠墨鱗介,漸漸與記憶重合,恍惚前方,便是那間竹林涼亭…… 她想起甫見便是捧腹大笑的蘇逸,想起揶揄調侃的揚爭、文質有禮的秦正卿……想起他眉間鮮紅的朱砂,含笑的俊眸,脆然動聽的嗓音:“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郭兄以軍功入仕,在瓊關時為保我大齊江山而戰。不如給這孩子取名玉鏘……” 松開手,她杵著拐杖,朝前方光亮處緩緩走去。重重竹林盤繞周身,她似乎又聞到了那股香息,撤了劍,任那人將她拖出客棧,躲過德王的搜尋。 “唉,陳聿修,”她想起她喃喃地發問,“你又是為了什么,要來尋我?” “因為,”他說道,“我也喜歡你?!?/br> 兩行清淚靜靜地淌下眼角,她迎風站立。抬手拭去面頰的冰涼,唇角劃出一絲苦笑。 可曾想到,昔日悍如男子的她,如今也會睹物相思落淚。垂眼瞭望,田野滿地,蒼山連綿。此處是何處,何處又是她的歸鄉? 一件披風驀然環上脖頸,帶著一股暖氣靠近。她怔然一顫,正要出聲,雙肩已被強力的臂彎圈住,后背貼來的溫度炙熱灼人。 趙尋雪將她整個人裹緊披風鎖在懷里,氣息呼在耳畔,溫柔如水:“寧兒在想什么?” 肌膚一陣戰栗,她閉上眼,艱難地長吸一口氣,袖中手掌緊握成拳。 “在想……若這下半生,不過是你圈禁狎玩的女人。那我該如何……” 他悶悶地笑了,唇瓣貼著她的耳廓,點點輕觸:“尋雪此生能圈你一人,于愿足矣?!彼p柔嘆氣,“寧兒,等我治好你。你愿回杭州,我便陪你,愿去瓊關,我亦隨行……” “真好,”她淡淡嗤笑,回過頭來,眸光清冷如月,“尋雪,回到杭州,你可在我父親墳前祭拜。告訴他,你不僅害死了他,如今,還圈錮了他的女兒?!?/br> 胳膊上的雙臂忽然一緊,力道之大,甚至將她握在拐杖上的左臂壓得發麻??伤齾s恍若渾然未覺,依然帶著唇角那絲嘲諷的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無波無瀾的眸眼輕輕掠過一絲水亮,淡痕無色。他凝視著她,抿唇一笑:“好,一言為定?!?/br> 她冷聲一笑,側回臉,不再看他。 ☆、第147章 凝計為心2 屋梁的紅籠順著風沙動了動,火光搖曳,將門柱的長影搗碎。隔著淡淡光輝的窗格,傳出一陣粗厚的咳嗽聲。 邁進院門的皂靴聞聲頓足,月光映出英朗的眉目,神色晦澀。他嘆口氣,端著手中的托盤,上前推開門:“父王?!?/br> “啊,是意非??!”書案后,一人垂身直立,發髻上的金玉懸冠輕顫。他緩緩昂起頭,依是魁梧高大的身形,拉弓揮刀的臂膀??赡菑堬柦涳L霜的闊臉,烏青團駐濃眉滄眸,面白唇淡??v然只是望上一眼,也無法略過浮之面上的重重病態。 “咳咳……把藥放著吧,涼會兒了再喝?!背蹰L吸一口氣,松開掩住唇口的手,顫抖著將筆放下。 世子垂了眼,默然將藥擱上書案。近望著楚王頭頂黑亮的發髻下片片銀絲,他忍不住出聲道:“父王,您早些睡吧,這些事都交給兒臣來做就好?!?/br> “呵呵……你倒是心疼父王了?!背趵事曇恍?,揉了揉眉心,重新提起筆。然而那眼前的白紙黑字還是漿糊一般混沌,他嘆息一聲,抬頭望向一臉關切的世子,“也罷,你就隨父王在此驛站間走走吧?!?/br> “是?!?/br> 隴西的城中街道遍布,俱是槐花。此處院內亦種了幾株,紫紅摞串,月色中紛落盈香。楚王扶著世子的手,步入樹下,胸肺間的郁結之氣似乎也被花香清散,他拍拍世子,撩擺在長廊坐下。 “父王老了,陛下也老了……此次回京,該是卸下肩上重責的時候了?!?/br> 世子眉頭緊鎖:“父王……” 楚王搖了搖手,嗔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父王雖老,卻也沒老到行將就死……只是數十年來看盡黃沙,偶爾也想再帶你母妃逍遙市井一番?!?/br> 世子垂下頭,握緊楚王的手:“兒臣明白了?!?/br> “不,你不明白?!背跆ь^遠望院墻外山脈,接連著夜色,一片波瀾壯闊的起伏,“打下江山只需鐵甲刀馬,守住它卻需要無數計力、人心……十日后就是宮中端陽盛宴了?!?/br> 他側頭看了眼世子,笑而不語。世子知他又在考量自己,遂細思片刻,這才道:“眾王齊聚京城,又逢萬國來朝。兩廂盛事,絕非巧合而同道……陛下他,是要揚東宮儲君的威嚴。兩年前布告天下,廢立兩位皇孫都太匆忙。如今天下大定,他預備再次讓萬民銘記。無論是大權在握的魏王、還是年久功高的晉王,都是玉鏘一朝登基后的臣子?!?/br> 楚王蒼老的眼眸一瞬不眨,只輕笑了下:“那也要玉鏘他……登得上皇位?!?/br> “什么?!”世子一愣。 “我且問你,晉王經營朔方多年,魏王一手建立起神武,可玉鏘他,有什么?”楚王垂下眼簾,拾起衣擺上掉落的槐花,“阿臨為國戰死的余蔭,庇護得了他兩年,可再多些時日,誰還記得那一紙皇榜上那一句‘得見宮前,為驃騎將軍義養’?” “哼……明明是在將阿臨的死利用干凈,非還說得冠冕堂皇?!笔雷右ё⊙?,側臉不忿。 “意非啊,”楚王苦笑著搖頭,抬手輕拍他的背,“陛下要我們回京,便是想你接替阿臨,和聿修那孩子一道,成為大齊江山的托孤之臣?!?/br> 屋梁的紅籠猶自閃爍,風停方穩。書案上的宣紙鼓動輕響,一旁的青瓷圓碗中,藥湯白氣逐漸稀疏。 悄然中幾不可查的輕響被宣紙聲蓋過,一滴瑩透的水珠從屋梁墜下,被穿堂的輕風送入圓碗,須臾隨著波紋化開不見。 腳步聲逐漸靠近,梁上簌地晃過一條黑影,自窗不見。 楚王推開門,負手走向書案?!班?,不冷不熱,涼得正好?!彼似饒A碗,一飲而盡。 * 紫宸殿內,燭火通明?;噬咸ы聪虻钪泄е數男揲L身姿,泯了口茶,溫聲道:“哦,抓的是關成尉?” “是?!?/br> “門下侍郞?”皇上凝眉細思,“不錯,從這個開刀……他們新派,該有段時間消停了。只不過,想要拔凈那些不入士流的荒唐心思,還須從長計議。剩下,就交給全權你處置吧!” “微臣遵旨?!?/br> 陳聿修肅跪叩首告退,剛要轉身?;噬习櫫税櫭碱^,忽然又叫住他:“聿修?!?/br> 他停下腳步?!澳恪x山死了。這兩年,你身邊也沒有新的暗衛?!被噬蠂@了口氣,“你是皇兄之子,哪怕復不了身份,也是皇家的人。朕過段時間,派個人去你身邊?!?/br> 他回過身,抬頭望向御座,黑眸閃過澄澈華光:“多謝陛下?!?/br> 茂盛的枝葉打在屋檐上,綠葉新芽顫動簌風,呼呼作響。陳聿修挽起車簾,走下馬車。 郭府的牌匾光潔如新,李延立在門旁,收了掃帚朝他躬身行禮,隨后默然轉身鉆進門房。 他一步一步朝里走去,竹管水滴輕盈入耳,夜色相濃。仿佛無端憶起一個雨夜,他抱著她從宮中走回這座空無一人的宅邸。 臥室擺置依舊,被榻干爽整潔。他只望了一眼,便闔上門,繼續朝書房走去。 門檻連著青石階面,月色縈繞出一團洗不去的暗色。他垂著眼,冷冷地望向那里。 機關算盡,換得義山自宮中垂死而返,便是靠在那里,看著他與白子毓最后的掙扎交涉。 “風拂雨過,血色未磨,而今已是兩年?!彼p然嗤笑,“你說是不是,義山?” 窗口靜悄無聲,只有淡淡清風微擾書扉。 然而那沉厚的嗓音自院中而起:“殿下?!?/br> 陳聿修轉過身,枝葉的陰影蓋下,看不清眉目容色。只一方唇角,靜然不動。 “藥已經下了,”黑衣人抬起頭,“楚王也已喝下?!?/br> ☆、第148章 咫尺不知1 “晦氣,真是晦氣!”一聲怒喝傳來,滿室的歌舞驟然停下,舞姬的云袖飄飄落地,不解地互相對望,皆是一臉無措。 祿親王氣急敗壞地摔門進屋,手里捏著的一封文書皺的蜷曲。他想起方才白子毓站在門口,坦蕩恭敬地看著他:“王爺這兒的歌舞實在太響,下官多次接到周遭擾民的匯案??梢蛲鯛斘桓邫嘀夭桓覐街鄙祥T,特意去宮中求來陛下親令。望王爺在陛下偶感風寒的這段時日,稍稍消停點……” 簡直膈應死人,他咬了咬牙,猛一跺腳:“撤了撤了,歌舞都撤了!” 舞姬們一簇而散,祿親王長長嘆口氣,余光掃到鵝黃舞衣團群間一道玄色身影,抬眼望去,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怎么還在?!” 管家慢吞吞地靠上前,支吾半晌沒吐出幾個字。祿親王一看這情形,還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把管家揪到屋中,屏退下人,小聲問道:“你是不是覺著,陳丞相真看上了他,只是不好意思開口要人?” “王爺英明!”管家打哈笑道。 “英明你個頭!”祿親王氣得直接敲了管家的頭,“你忘了,那日筵席散了后,太孫被丞相從別院接回后,那眼神……”也不知陳聿修究竟和他說了什么,他現在一想起那凌厲的眼神,心底就不住地發憷。 “那他……?”管家遲疑道。 “當然是從哪來滾哪去!”祿親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是晦氣,這京城許久不來,本王都生疏得不知怎么下手了?!?/br> “王爺——”門外有小廝一路跑來,氣喘吁吁地道,“方才打聽來的消息,今兒早朝丞相不在,是接了陛下密令,連夜前往東都查封河南府了?!?/br> “什么?!”祿親王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的文書“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雖說這事兒說到底和他也沒有關系,可……他負手在廳中來回踱步,管家和小廝盯得幾乎花了眼,才見他終于停下腳步,一合掌:“對了,趙尋雪!”他轉過頭,“叫你們去找趙尋雪的,現在怎么樣了?” “沒,沒下落?!毙P搖搖頭,見祿親王又要發怒,連忙笑著走上前,“不過王爺別急,派出去的人精著呢。他們找不著趙大夫,便用蔡當家的名兒,把趙大夫的師父從藥王谷引來了東都……” 祿親王的表情驟然一變,樂呵呵地笑起來:“那東都那邊通知了沒……要是趙大夫進城了?” “您放心,都吩咐好了?!毙P笑得意味深長。 飛揚的塵沙落在青灰石磚的城墻上,簇簇飄落進地角的雜草中。守門的侍衛擦了把汗,收回長戟,靠近馬車喝道:“進東都的都要例行檢查,下車!” 馬車后的百姓望見了,不由一急。一漢子小跑上前,拱手求道:“軍爺通融,小人是城中花匠。這眼看就要日暮擊鼓。若是沒能及時回到鋪里,這一車牡丹小人可擔待不起啊?!?/br> “啰嗦什么呢,查完他們就到你了!”侍衛不耐煩地推開他,正要朝馬車再喝一聲。一只玉白的手忽然探出,一把挽起了帳簾。 “既然如此,便讓這位先行吧?!蹦嗯圩拥那嗄暾驹隈R車外,聲音清泠干脆。侍衛不由抬頭望去,卻見此人身形瘦長,一頂斗笠黑紗蓋住了面容,然而那周身軒昂的氣度,卻是怎么也蓋不住。 那青年說完,便要走下馬車。帳簾內橫地里又探出一只靛藍的袍袖,穩穩拉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輕聲而笑:“是想看牡丹么,我陪你?!?/br> 青年的斗笠轉了轉,似在望向那車內,卻是默然無聲。須臾,那人也跟著走下了馬車。這一現身,周遭便是一陣驚嘆。此人形貌之雋朗、風姿之纖雅,若說是東都洛陽的貴公子、佳士才子,也斷然有人信的。 侍衛呆了呆,瞬時想起祿親王的吩咐,一把舉起長戟橫垂車前,厲喝道:“車內還有何人!” 兩顆小腦袋彈出來,男童挽著女童的手跳下馬車,怯生生地仰頭望著侍衛:“軍爺,您檢查吧!” 侍衛撓了撓后腦,一時莫名異常,喃喃道:“怎么是個小女孩,不是女人么……” 一旁的墨衣青年聞言一怔,頭頂斗笠剛動了動,胳膊上便是一緊。耳旁靠來一聲低語:“寧兒還想看牡丹嗎?” 侍衛和同伴商議了幾句,不耐地回過頭,招了招手:“你們走吧,走吧!” 馬車搖搖晃晃走過護城河的懸橋,迎面拂來城中的花香。郭臨取下斗笠,乜了趙尋雪一眼,撇開臉不再理他。 雙寧坐在她身邊,近處地打量著她英氣的五官。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紅著臉揪住郭臨的衣袖:“jiejie,你……男裝的樣子好俊?!?/br> 郭臨一愣,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雙寧,一瞬破功大笑:“哈哈,寧丫頭有趣!” 她自蘇醒這些天以來唯一一回發笑,笑聲清越,入耳動聽,似乎但從聲音就能聽出她的開懷,趙尋雪情不自禁地側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