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蔡當家機靈地走上前:“就是就是,趙大夫哪兒差些什么,只需一言,在下立即著人在全國搜尋了上品呈來?!?/br> 趙尋雪側過身,恭敬一禮,面色如春:“那就有勞蔡當家了。眼下不耽誤二位了,在下先行告辭?!?/br> 終于聽到想要的回答,祿親王自得一笑。搖開扇子,望著他轉身鉆進馬車。 直到馬車越行越遠,蔡當家才蹙眉低低出聲:“王爺,這樣真的能絆住趙尋雪嗎?” “你以為,我為何秘而不宣地住到滄州來,拋下我東都的繁華,執意在這偏僻之地,看住他一年之久?”祿親王乜他一眼,“陛下自從中風大病,身子早就損得七七八八??伤拖鹊垡粯邮莻€要強的性子,越是老越是不肯輕易放手……若我此時能把趙尋雪送到御前,為小太孫做個人情。指不定這未來江山,就有本王兒孫一塊立足之處?!?/br> “王爺高瞻遠矚,在下佩服之至?!?/br> “呵呵……這人一年多以來從無甚在意,高官厚祿、名利珍寶,全都撼動不了他。好在眼下,總算叫本王尋著了弱點……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趙尋雪再淡泊,也是一樣?!钡撚H王瞇眼一笑,回身吩咐道,“快去查查,那車上女子的身份?!?/br> * 山上的風較之城中更甚,卻寧靜悠遠,不再有那些煩人的人物來叨擾。趙尋雪舒展眉頭,攬著郭臨細嗅她雙眼白綾上的藥物清香。須臾,馬車的晃動停下,他抱起她,走出車外。 靠在山崖旁的一個粗干古樹輕緩坐下,山風凌亂了他耳前的碎發。他眼眸微闔,遠眺山巒城鎮,神色幽暗不清。 “聿修……”輕微的呢喃囈語攪亂他的沉思。他怔怔垂下頭,目光沉澀,盯住懷中那方開啟的唇瓣。 若那是一方砒霜,他也從來抗拒不了。 唇上猛然貼來的溫度炙熱,郭臨一陣微顫,禁不住嚀嚶一聲,雙眸隔著白綾幽幽睜開。一只大手順著頭頂緩緩撫下,勾住下巴,曖昧濃情。她羞得面頰緋紅,費力抬起雙手,挽住他的脖頸。 雙眸一松,卻是腦后的手拆動了白綾系處。她緊緊地攬住他,凝眉適應隔著眼皮刺眼而來的日光。 眼前混沌白光逐漸清明,她微微抬起眼瞼,一點一點勾勒出眼前那雙無波無瀾的深眸,唇角噙著的笑意如墜深淵…… 他直直地盯著她的雙眸,近在咫尺地凝視著她眼底的驚愕、彷徨、憤怒、恨意……每一道變化,都如一把正行凌遲的刀片,剜出鮮血淋淋的心底。 郭臨松開攬住他的雙手,呼吸急促絮亂。愈是多看一眼那雙根本不同于聿修的眼眸,胸腔的怒氣愈是難以抑制,眸色兇光似火,她狠聲咬牙:“你……” 他突然挾住她后頸的大xue,俯身而下再度吻住她。唇齒糾纏摩挲,他不斷地舔舐深入,強迫她接受將他滿腔深情毫無保留地接受。 郭臨猝不及防被制住經脈,渾身驟然虛脫無力。她瞪大了眼,拼了命的想要掙脫。巨大的羞憤一層一層漫過心口,徒然痛苦地嗔眸,眼角清淚順頰淌下…… 后頸的手一路劃向下宛轉撫在腰背,他輕顫著淺啄她唇角,嗓音低沉晦澀:“寧兒,你記住,這個世上能擁你在懷的人,只有我?!?/br> “……呵呵哈哈?!彼i_淚光,盯住他凄然大笑,“趙尋雪,你真讓我惡心!” 趙尋雪眸色一暗,郭臨猛然抬手,怒不可遏地揪住他的衣領。額上青經暴起,漲紅得幾乎發紫。然而下一刻周身氣力騰消,瞬間天翻地覆,她重重地滾落草地。后腦松挽的發釵掉地,滿頭青絲隨風亂散。 她艱難地撐住上身,又無力地倒下。唇角摔出了血,黑發間的眸光卻依然堅定得毫無畏懼。趙尋雪緩緩起身,冷眼看她撐著雙腿終于站直,卻在左腳承力的那一刻,被巨大的疼痛擊垮,重新摔回地面。 痛楚不斷地擊打著腦間,冷風吹過,靈臺一片混亂。而那之中,卻還有一片撐傘的身影,熟悉清晰。摒散一切紛擾,靜靜地等待著她…… “聿修……”她顫抖著探出手,想要靠近,卻只有越過指尖的冷風刺骨寒心。 她咬牙奮力,指尖深深地扎進地下,山崖清風凌虐,白衣下瘦弱的身軀,似能被風吹散的單薄孤寂。然而她還是站起了身,左腳痙攣發顫,緩緩朝前踏出一步,霎時數道鮮紅細流順著腿肚流下,沾入露水青草。 鉆心的刺痛一點點吞噬神經,她唇角咬出了血,卻再也抑制不住渾身的顫抖,嘶聲凄厲痛呼。膝腳驟然發軟,整個人沉沉地朝前摔去,一把撞上樹身。 細葉飄零而落,灑滿攤拂一地的白衣。她劇烈地咳嗽,聲愴悲涼。 趙尋雪突然大步走上前,蠻橫地握住她的下巴,強迫她仰起頭,澀聲厲吼:“阿臨,在你眼前的不是他陳聿修,是我……是我趙尋雪!” 郭臨咳出嘴腔中的血,推開他的手,望著他哂然發笑:“那又怎樣?……他之所在,吾之歸鄉。你算甚么……趙尋雪,你欠我的,可曾還清!” 趙尋雪唇角發白,眸光悲涼,他凄婉輕笑:“你想見那人?好,好,那你看……”他一把挾住她的脖頸,迫她看向山崖,“你看,這就是大齊的西南方。京城就在那里,可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他雙目赤紅,垂首望見她淚痕滿面。怒氣頓消,唯剩無限愛憐,“阿臨,你已‘死’去了兩年,他們早就忘了你,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渾身一震,淚眼婆娑地瞪向他:“你說什么……兩年?” “從你走出天牢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死在漠北?!彼挥煞终f地攬她在懷,不容她動彈分毫,“而你若不死,他們……你想要保護的人,都會死?!?/br> 郭臨如遭雷擊,呆怔在原處,渾身僵直……腦中倏地響起梁儀死時,官良玉的哭嚎“他們明明許諾我,只要和蘇將軍一起行事,讓你戰勝后死在漠北,我們三個便可以進入羽林軍,成為陛下親衛……” 他們……陛下……原來如此。 她頹然咬住牙,卻根本止不住淚水大顆大顆的滑落。滿腔哀痛無處安放,她哭的撕心裂肺,腦中昏沉欲裂,周身再無氣力自持。趙尋雪拉過披風將她重新裹住,打橫抱起她。眸光堅忍,嗓音清沉:“我不會再讓他們抓到你。誰也不會……” “而你,亦只能依靠我?!彼蟛匠白呷?,徑直越過輕紗帳馬車。陣陣駿馬嘶鳴,他穿過草叢,前方藥童正扯緊韁繩,喝令馬匹停下。 他鉆進車中,藥童須臾揚鞭,馬車繞過山間樹林,從另一面飛速駛下。 * 沉水香霏惑人,水榭的潺潺流水聲逐漸將他從幻夢中喚醒。長眉逐漸縮緊,胸腔的痛楚驟然深入骨髓。那熟悉的感知,卻是比兩年來無數日夜的哀傷更甚。 阿臨,是你嗎? 他輕輕抬眸,庭深院涼,一水的幽綠醉人,空靈靜冷。 白子毓端著酒盞走入閣中,陳聿修闔上眼。聽著他輕放酒盞,側旁周泉光沉睡的呼吸依舊。 “自兩年前宮中一別,再見陳兄已是如今?!?/br> 陳聿修望著那只放在案前的酒杯,思緒漸沉漸遠。 他記起那句“丞相陳聿修,罪涉通敵。吾京兆尹,特奉皇命前來捉拿?!?/br> 也記起他迅速從義山腰間抽出長劍,凌厲急攻,放倒院門數位府役,搶得破綻,躍上屋檐預備突圍。 卻在這一瞬被身后的厲喝喚?。骸瓣愴残?!”白子毓站在他身后,仰頭咬牙艱聲:“你想清楚了……郭玉鏘,還在宮中?!?/br> “白大人,你逾越了?!币宦暲蠎B嗓音打斷他。劉御史甩袖步入月光下,烏紗帽下一雙凌然滄眸:“陳丞相,只要你邁出這院子一步,院外的羽林軍便能隨時將你擊殺。若你識相,還是隨老臣前去紫宸殿見駕吧?!?/br> …… “京城的一切,玉鏘他……多虧你照顧了?!标愴残薅似鹁票?,悵然出聲,“白氏二衛,將他護的很好。若她回來,看到玉鏘安然長大,一定也會很開心……” 白子毓眸光黯垂,良久才道:“那你呢……紫宸殿上,陛下迫你喝下那碗藥,才允你北上尋她。如今……” 陳聿修輕幽淺笑,緩緩搖頭。眼瞼輕抬,長長的睫影落在眸下。 那眉間長眉驟蹙,當中那道暗淡膚光,已不再見昔日鮮紅朱砂。 ☆、第142章 瀚海生疑 馬蹄陣陣轟響,塵沙遍起。三月的寒風,拂著層層沙粒貼近粗糙的面頰。 廣闊無際的沙土上,黑壓壓的騎軍滾滾而過。聲勢如雷,迅捷猛突。 “殿下!”一騎遠遠從側面靠近,那漢子馭馬而來,并駕而馳,“如何,今日跑得可爽快?” “爽快?” 那疾馳的駿馬揚蹄嘶鳴,黑甲背后鮮紅的披風陡然拂風,黃沙之間耀眼的亮。那人側過臉,劍眉星目,俊朗生輝。他的笑聲清朗澄澈,潺潺灌入人心:“確實爽快!不想如今倒是你們朔方軍最為滋潤,想往金河邊來策馬,就從這日起盡興到日落。黃沙遍野,全是好去處!” “魏王殿下又來打趣末將了!”那漢子仰頭大笑,絡腮胡子顫顫直晃,“若不是昔年郭將軍帶領神武將突厥驅逐至陰山之北,青山下這塊好地,哪里是我們能暢懷奔馳的?……如今您重振神武軍威,指不定來年,咱們能將突厥趕得更遠,哈哈!”他朝天揮了一下金背大刀,滿臉的潮紅喜悅。 君意沈抿唇一笑,淡淡地收回目光,狀若無意地問道:“羅將軍卻還記得郭將軍么?” “怎么會忘!”羅騫嘆口氣,“水淹突厥三軍的大膽和神勇,末將親眼所見,這輩子都忘不了……只可惜青山刀崖那場血戰,神武余軍再無一人生還。唉!” “青山啊……”君意沈微微仰起頭,看向遠方沉霧淡影的連綿山脈。 羅騫望了望天色,道:“殿下今日還要進青山么,若去的話,末將這就張羅?!?/br> “不?!彼]上眼,輕笑一聲,“還去甚么,這兩年不是早就踏遍了……再說,”他霎時睜開眼,俊逸的黑眸深邃明亮,“蘇老將軍難得大病痊愈,告老還鄉前還不忘來他一手建立的瀚海都護府看看,本王又怎能缺席呢?” 羅騫一愣,繼而笑道:“原來如此,殿下果真厚愛優待臣下,和從前的傳聞不同?!?/br> “哦?”君意沈微微闔眸,忍不住笑出來,“從前什么傳聞?” “說小太孫剛剛被立那會兒,殿下心灰意冷,躲進軍營以鐵血手腕重建神武。一旦發現部下違紀,那必是一頓……”羅騫洋洋灑灑說了半晌,總算在護軍慘白的臉色中停了嘴。這才意識到方才說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話,唬得幾乎要栽下馬來。 “呵呵……”君意沈朗聲大笑,倏地伸出手拍了拍羅騫的肩,“口無遮攔,回去可要自罰三杯?!?/br> 羅騫渾身的冷汗密密麻麻貼著額頭,嚇得高高提起的心眼,卻在肩上的幾掌輕拍中須臾舒散。他長吁一口氣,笑出一口白牙:“末將但聽殿下的!” 日沉漸西。駐馬高土樓墻下,君意沈仰頭望向這座森然的都護府。聽著一陣緩聲巨響,大門徐徐開啟,羅騫側身沖他做了“請”的姿勢。他頷首微笑,輕輕扯韁,馭馬前行。 門內道旁站了數排人影,見到他齊齊下拜:“見過魏王殿下!” 尾端一個氈帽灰袍的人,朝他多看了幾眼,才跟著跪拜下去。君意沈觸到譚伯的目光,抿唇一笑,渾若無意地收回視線,朝眾人點了點頭。 兩年前,蘇恭翎受郭臨掩護,安然回到朔州。神武軍雖滅,可他因著將蘇德送回京城的這份功,位列正三品懷化大將軍,并被皇上親自任命成為瀚海都護。 都護府秩序井然,君意沈隨著羅騫穿過長梯,走進熱氣彌漫的廳室。屋內樸實無華,老舊圍桌旁正獨自斟茶的耄耋老者,顫顫巍巍地扶著桌面站起身,朝他長身一恭:“末將蘇恭翎見過魏王殿下?!?/br> 這樣艱難的行禮,眾人心皆不忍,正侯著君意沈喚他免禮。然而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見身旁有動靜。 看著白發木釵的頭頂顫抖著抬起,那雙滄桑訴盡的渾濁老眼望來。他終于笑了,眸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利光,君意沈冷聲發笑:“蘇將軍,你總算敢見本王了” 羅騫心中一緊,暗道不好。忙拱手道:“殿下,那時蘇老將軍剛從陰山下來,得皇命馬不停蹄地又護送蘇德回京,是連番勞累才會病倒不支。絕非故意稱病避開殿下……” 君意沈含笑轉身,分明是春風和煦的臉,卻看得人如墜雪山:“他人帶了全軍十日口糧,生死艱存近二十日后,血戰而死??赡橙藚s能一路進京領功受封,功成名就回歸朔方,肆意病倒謝客,真是一番好算計。羅將軍,你說是不是?” 羅騫一時語塞,卻在這時,傳來那道蒼老的嗓音:“羅將軍,你先下去吧,老臣……有話單獨和殿下說?!?/br> 君意沈嗤聲而笑,等身后門扉闔上,他已一個箭步踏上前,擰起老者的衣領:“蘇恭翎,別想耍什么花樣,要你死得人不知鬼不覺……本王有的是法子?!?/br> * “啰,這兒是黨參,這是茯苓、rou桂、陳皮、當歸、白芍……白術要炒了用。要是得閑去鎮上收來大棗,也一并加入?!?/br> “哦……好!” 廚房內簌簌幾聲筆記響,片刻傳來藥童無奈地嘆息:“寫錯了,白術的術……是醫術的術,同字不同音的。唉,我說你啊,在滄州和家人好好生活不行么,干甚偏偏跟來?” 少女嬌柔的聲音鼓足了勇氣:“我就是想跟著趙哥哥學醫不行么?” “噗,就你?我們藥王谷收徒規矩可大了……”藥童嗤笑一聲,連連惋嘆,“明明是金蟬脫殼的關鍵時刻,偏生門口那兩笨蛋居然又把你放進來。不過我可先說好啊,你也給家里留書了,這番出走便算不得是我們拐了你……這日后公子愿不愿意留下你,還得看你的悟性?!?/br> 陽光越過古舊的木閣窗,照在雙寧的淺紅衫子上,她怔怔地抱住懷中線本,輕聲道:“趙哥哥……公子他,照料的那位白衣jiejie,是誰???” 藥童抽出她懷中的紙筆,將一塊干凈的托盤放在她手上。托盤上,青瓷茶盞熱氣飄悠,淡淡的藥香盈鼻。 “你首要記在心中的,便是什么該問,什么該做?!?/br> 雙寧懵懂地端著茶盞走出廚房,她仰頭看了一眼樹影婆娑中的晴空萬里,抬腳穿過僻靜幽庭。土木搭建的村落院墻下草木繁盛,明明是全然不搭調的景象,卻在此處清晰見到。 這個小小村莊里,這間陳舊院落,外觀絲毫不起眼,內里卻是這般雅致,無處不透露著細心。雙寧心底微酸,她知道這里所有的心思,都只為那一人…… 暖房中爐火不息,榻上云被長垂,郭臨伸手拂開被角,終于從連日的昏睡中醒來,隔著白綾徐徐睜開眼。 門扉被人輕手輕腳推開,接著是幾點水珠濺地的聲響。她翻了個身,撐著床榻坐起。 “??!”一聲驚呼,郭臨聽著來人怯生生地道,“可是雙、雙寧吵醒jiejie了?” 這聲音,倒是那日她初醒時被嚇壞的姑娘。她連忙擺手道:“無事,屋里太熱……”喉間發出的嗓音異常的嘶啞,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