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她推開門,望了一眼御座上的身影,默默地跪在空曠的殿室中。從戊時到子時,孤寂筆直的身姿紋絲不動。 直到狼毫一頓,書寫的聲響終于停止?;噬先娱_筆,揉了揉眉間,起身走下臺階。 他一步一步行到殿中,她聽著腳步聲靠近,緩漸睜開眼,明黃的衣擺如罩柔光般朦朧不清。 “你究竟是誰?” 這是郭臨被召來紫宸殿三個時辰后,皇上問出的第一句話。 她怔怔地垂下頭,眼睫抑制不住地輕顫。長眉越蹙越緊,最終只能木然闔上眼,任雙淚垂流…… 她甚至不知道皇上都清楚了哪些,這一聲“是誰”究竟問的什么? 她以為她足夠強大,能順風順水地安排好一切,能瞞天過海直到攜手逃離……可其實,她,和他,不過是棋面上再清晰不過的棋子。懷揣何等的心思,妝裹怎樣的身份,早被人算計心中,根本不容她再去選擇。 仿佛過了一個世代那般長……她徐徐挺直身,探出雙手顫抖著挨上地面,莊重地磕下頭,咬牙出聲: “臣……乃是大齊驃騎將軍,郭臨?!?/br> 皇上定定地望了她一眼,突然笑了:“好,驃騎將軍屠殺常氏滿門,按律午門問斬。來人,拖下去!” 郭臨靜默不言,直到羽林軍沖出來架住她的胳膊,她才突然奮力震開。膝行上前,重新跪拜:“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哦?”皇上本已回身走遠,此刻又轉了頭來,玩味地俯視她,“為何?” “因為臣不想死!” 她忍住奪眶的淚水,額頭緊緊地貼著冰冷的地面,大聲重復:“臣不想死!懇求陛下,賜臣一個活命的機會!” 皇上輕輕嗤笑一聲,走上御座撩袍坐下:“郭臨,殺人償命?!?/br> 不錯,殺人償命……可她已不再懼怕:“殺之為魔,魔亦能存……”她唇角含笑,慢慢仰起頭,絕然凄厲,“臣,甘為陛下手中的魔?!?/br> ……雨靜寂地下著,細碎的水珠落地飛濺在黑靴之上,將色越染越深。 皇上負手立于欄前,垂眸望著檐下那個清瘦的身影,細雨中頑倔地離開。 徐公公撐著傘,無聲地靠到近旁。順著皇上的目光看了一眼,卻只輕輕地道:“郭小公子半夜夢驚了一回,方才已哄睡得十分安穩了?!?/br> 皇上淡淡移開了目光,一陣凌亂地腳步從后方樓梯靠近。他蹙眉過頭,望見蔣穆滿臉雨水的焦急神色:“陛下,周老丞相他……” 雨下得更大了些,屋檐打落下的大顆水滴,陣陣脆響。徐公公攙著皇上,擔憂地喚道:“陛下!” 皇上揉了揉眉心,擺擺手,扶著欄桿重新站穩。他盯向跪伏在地的蔣穆,緩聲道:“查出什么了?” 蔣穆疑豫片刻:“……這批刺客,與去年十公主滿月宴上的,是同一批人?!?/br> 空氣似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而凝固,等了許久,他忍不住抬起頭,試探道:“陛下,可要末將……封鎖東宮?” * 不知行了多久,她終于望見了朱雀宮門。門頂刺眼的紅籠,仿佛照出她心中的回橋,她捏緊了濕濡的袍袖,一步接著一步靠近。 一把油紙傘,指節分明的手,素衫墨發的欣長身影。他撐著傘,立在宮門一角,一如孤身的她,靜候著對方的出現。 郭臨再也藏不住眼角的酸楚,只那一眼,便似飄乎了氣力。整個人微一踉蹌,定了定神才快步上前,撲進他懷中。 朱雀門的守衛驚駭地望著“他們”,可她根本顧不上,只知道緊緊地擁住他。 “阿臨,我們回家?!彼H了親她的額頭,扔開傘,打橫抱起她。她埋在他的胸口,任憑熱淚一點點洇濕他衣襟。他爬上馬車,將她穩穩放入車內。 青白亮光劃過夜空,“轟”地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陳聿修系好蓑笠,揚鞭喝駕。車輪滾進雨洼中,濺起一片水串。 他扶著她,撕開郭府大門上森冷的封條。大雨打在甫才推開的門上,一點一點細細地滲入紋理。郭臨靠著他的胸口,緩緩抬起頭。 院中草木翠然依舊,青石臺階光亮斑斕。原先有阮云逗弄玉鏘的身姿,有李延吩咐下人的影像,有阿秋撲蝶的俏顏……這些熱鬧溫馨,此刻卻蕩然無存,唯有一派空曠寂靜。 她的家,由她一手而建,也因她而毀…… 他重又抱起她,將她的頭按入懷中,不再給她感傷的機會,徑直走進后院。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唇角滑下,輕輕滴在她的眼瞼上。 闊別十多日的臥房,卻似隔世重見。潮濕悶重的空氣盈鼻而入,她甚至怯弱一縮。他攬緊她的肩膀,將她放在床腳邊靠著。 她默然地望著屋外徹亮夜色的閃電,淋了一身的雨靜靜地順著衣袖流入地面。陳聿修握了她的手,冰涼刺骨。他撥開她的額發,輕聲道:“我去燒點水,你在這兒等我?!?/br> 身側濕濡的男子氣息行將離去,她突然怔醒。抬手攬住他脖頸,將他禁錮在身前。他低嘆一聲,握住她的下頜,輕柔地覆過唇。 電閃徹亮,她瞪大的眼,甚至能望見他輕顫的眼睫,彎彎長長。她頭一次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吻他,唇齒輕碾,唾津交融,每一分劃至心間的顫抖,都是她與他相處一處的證明。她知道那是他,這個世上,比死更不能辜負的人。 他緩緩松開她,伸手去拂她的淚,可怎么也拂不盡。她咬牙抽泣,淚珠大顆大顆滾落。雙手死死地抓著他肩頭的衣服,仿佛那就是最后的稻草。她所有的恐懼,不甘,悲痛……全部的全部,都在他面前。 這種赤城,好似無名鳩毒烈火,一點一點點燃她的理智。她情不自禁地靠上前,主動含住他的唇角。 她不再是英氣逼人的京兆尹,不再是叱咤戰場的將軍。那個九歲夏日隨口而出的“郭臨”二字轟然米分碎,她從那一刻重新蘇醒,于再次失去一切的今日,敲醒了十年來的幻夢。 ……可她何等幸運,她還有一個佇立雨中,癡癡等待的他。任雷雨狂嘯,僻靜一室,她只聽得到他的心跳,感受得到他的溫度,這便夠了。 溫潤的唇瓣劃過濕濡的肌膚,從肩頭落向胸前,觸到那緊緊地裹胸布。他一怔,悄然仰額,澀聲輕喚:“阿臨……” 她抿唇搖了搖頭,想要笑一笑,可只一吸氣,眼淚便止不住地滑落。她厭棄地擦掉淚,猛地圈住他翻身而上,隔著薄衫中衣啃噬他鎖骨下的肌理。他炙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臉,似乎連淚也被溫熱。她胡亂地扒開他的衣襟,迷離地望著他的胸口,卻不知該做什么。 他輕嘆一聲,愛憐地撫著她的臉頰,似將她所有的委屈一并接下。修長的指節輕捻,須臾除下腰帶。他攬著她的腰,霍然坐起,讓她靠在懷中,一點點吻她的脖頸、耳垂。她闔上眼,輕顫著牽過他的手,放在腰側裹胸布的打結處。 雷聲轟鳴,蓋住偌大寂籟的府邸,唯一的陋室香暖。 *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跪伏在地,許久卻仍未聽到那聲“平身”。怯然抬頭,只望見了冕旒下皇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漠北突厥三王子蘇德即位可汗,率十萬大軍犯我大齊邊境,十日前已攻下朔州?!被噬贤蝗徽酒鹕?,揚手丟來一個折子?!芭尽钡匾宦?,掉在殿中。 之前陳丞相帶人在凌煙閣密議,論的便是漠北不平的動靜。這事群臣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人公布,便也不敢大肆談論。 “魏國也毀約串通了漠北,昨日瓊關傳信,已有魏軍進攻西界諸城?!被噬蠑n袖低頭,掃視他們,“楚王私自回京,朕已讓他戴罪立功,快馬加鞭趕回瓊關抗敵?!?/br> 眾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下明晰,俯首叩拜:“陛下英明?!?/br> “那……”皇上輕笑一聲,“應對漠北,諸位愛卿可有對策?” 殿中竊語半晌,有人走出:“回稟陛下,臣諫冠軍大將軍蔣昱為統帥,中軍蔣穆,前往朔州,對抗突厥?!?/br> 眾臣循聲回望,見那是老謀深算的劉御史出言。心中大舒一口氣,頓時似找著了主心骨,紛紛應聲附和。 “砰”地一聲,卻是皇上猛地拍了下御桌。劉御史一震,聽著皇上齒冷而笑:“劉愛卿似乎忘了前朝渭水之戰?” “老臣愚鈍?!眲⒂芳泵ο鹿?。 “當年頡利可汗攻入涇陽,距離京城不過四十余里。若不是先帝通敏果決,設下疑兵之計,將其嚇走,我大齊何能走到今朝?!被噬蠀柭暤?,“你讓蔣家父子二將北上,那京師何人來守?” 西、北雙雙受敵,如今的形勢已不同于三年前,可以肆令蔣昱帶軍進攻南疆。劉御史心知言錯,唯有連聲罪己?;噬蠐]揮手,放他回列。 朝上一時無人出聲,寂靜得可怕。楚王抗魏,蔣家二將鎮守京師。除去他三人,軍營中能拿出來的將領不是沒有,可都是沒上過真正戰場的雛將。 唯有一人…… “罪臣郭臨,自請帶軍北上抗敵,驅逐突厥!” 黑甲紅衣,郭臨束發修容,劍眉凌揚,抬腳邁入殿中。 ☆、第135章 起戰留別 窗格上積蓄的雨滴逐滿逐滴,輕聲敲打著窗沿。 郭臨在這細碎的聲響中悠悠轉醒,鼻端一絲光亮的碎發蹭得發癢,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側過臉聞到熟悉的竹香。 陳聿修平和地躺在身旁,淺弱的曦光透過窗縫,照亮他側顏的弧線。微隆的眉骨,筆直的鼻梁,豐潤的唇瓣。 她一瞬不眨地凝望著,像要將他刻入心底般的深鐫。伸出手輕輕撫摸,裸露的臂膀在洇濕的空氣中瑩亮光潔。 倏忽腕臂被一只修長的大手抓住,他噙著一絲笑意,徐徐睜開眼。晨曦下纖毫畢現的眼睫,和下方兩道若月璀璨的深眸。倏地眸光一暗,壓下她的手,傾身而上。長長的墨發滑下,蓋過二人糾纏一處的唇齒…… 端坐銅鏡前,望著當中洗去隔日狼狽的面孔。眉間似英氣猶在,卻似是而非。她怔怔地湊向前,方伸手撫上眼角,頭皮卻一緊,未束完的發已被站于身后的他握入手中。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彼闷饖y臺上的木梳,緩緩順著發髻梳下,“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隔著銅鏡遙遙望向他,輪廓似罩了一層煙黃光暈,看不分明神色。頭皮連接著發絲的輕輕顫抖,又何嘗感受不到語調中的苦澀。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度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肅殺清明。 碧輝堂皇的大殿,緋光肆意。郭臨披風輕揚,她直視著御座,撩開下擺單膝跪地:“末將愿領神武軍北上,不破突厥誓不還!” 勤政殿上頓時炸開了鍋,朝臣們再也顧不了矜持,紛紛湊首議論。劉御史更是氣得直抖:“不知廉恥,不知羞愧,滔天大罪也敢上殿……”他說罵著正要出列,胳膊卻被人拽住了。 回頭一看,卻是兵部尚書。他不由斥道:“尚書大人你,你還在同情郭臨,不知這朝綱都要亂了……” 兵部尚書搖頭嘆息一聲,道:“劉大人,他那身鎧甲,可不是天牢的囚服……郭將軍能只身進入勤政殿,這一切您還不明白嗎?” 他的話音落地,仿佛眾臣也跟著察覺了不對,喧嘩聲漸行漸小,直到靜得落針可聞。殿中那個跪得筆直的背影,卻一如那個初次領受京兆尹之位的朝氣少年。孤零卻不畏懼,坦然勇猛,叫人滿腔憤懣,卻獨獨說不出話去呵駁。 退朝的人流緩緩而散,郭臨如頑石橫臥急流,任由眾人避她而走。刑部尚書冷冷地哼了一聲,兵部尚書嘆了口氣,負手離開。 再聽不見周遭的人聲,她輕輕呼氣。卻在這時,一股大力狠狠地勒住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地踉蹌倒退,被那人一路拉到了殿側的墻角。 君意沈一拳擊在紅墻上,高大的身軀緊緊地逼困住她:“你知不知道這次突厥到底出兵多少,朔州的十萬人馬,才只是一部分……” 她閉上眼:“那封軍情,我昨夜便看過了?!?/br> 他望著她清冷默然的神色,漫身無法為之的絕望孤寂:“阿臨,我會救你出來,常家的罪行要多少有多少,你根本不必……” “常家有罪,我殺人亦有罪。你我都心知肚明……” “可你是去送死??!”他雙目赤紅,“阿臨,你在神武軍還不到一年,如何去面對突厥鐵騎?若你死在漠北,那我,那我……” 奪了這皇位又有什么意義! 她彎了彎眼,突然就笑開了。笑顏朗如皎月般明媚,釋然輕暢,須臾化開他的激憤。她推開他走到圍欄邊,俯瞰一脈宮門,輕聲道:“意沈,拜托你一件事?!?/br> “什么……”他不自主地開口。 “成為大齊江山的主人?!彼剡^頭,耳邊的碎發隨風飄揚,逆光勾勒出唇角上揚的弧度,“在以你為皇的天下,我相信,縱然只做個山野平民……也能活得自在安康?!?/br> 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顫抖,拳背青筋暴起。他澀然緩聲:“阿臨,你是打算……” “秦兄已經派人暗中將阮云送出京城,等聿修把玉鏘送出宮,我便再無后顧之憂。意沈,你長情良善,鐵血卻不卑鄙,會是大齊歷來最賢明的君王?!彼┦紫掳?,“離別前,我會用突厥的戰績,恭賀你榮登帝座?!?/br> 知了聲聲鳴響,和著正午酷暑干燥的空氣。譚伯擦著汗,繞著勤政殿走了一大圈,終于找到佇立朱墻蔭角的君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