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須臾便響起推攘聲,座椅碰撞聲。郭臨一怔,再回神時整個樓都沒了聲響,唯有幾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在不斷靠近。她飛速閃進內室,四下查看一番。在門被開啟的那一刻,彎腰躲進了床底。 “到處都檢查一下?!?/br> “是?!?/br> 這是個算不上尖銳,也算不上柔美的女聲。郭臨皺了皺眉,覺得有些熟悉,可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她望著眼前“呼啦”橫掃過地面的腿,屏住了呼吸。 “回稟公主,床下、柜子都搜過了,都沒人?!?/br> 腳步離開了內室,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松開扒著床板的手腳,慢慢躺到地上。 不知聽了哪位公主的墻角,實在抱歉……她閉了閉眼,無聲地哂笑了下。 門扉發出一開一合的聲響,突然想起一個沉磁悅耳的男聲:“不知六公主殿下,強行喚聿修至此,有何吩咐?” 郭臨猛地睜開眼,只這一聲,便如遭雷擊。她伸手捂住嘴,全然想不到會無意在此,聽到許久沒見的他的聲音。 “我來是有事問你,問完后我自會安心遵循父皇的旨意嫁人?!绷鳚暤?。陳聿修似乎頓了頓,停住了往外的腳步:“好,公主請講?!?/br> “你不該叫我公主的……”她輕輕笑著,“堂兄?!?/br> “既然公主知情,還請原諒往日聿修的種種無禮?!彼廊粺o波無瀾。 “居然是真的?!”六公主驚叫一聲,猛地揮袖掃落杯盞,“所以我多年來,不過是你和父皇眼中的笑柄?”她踉蹌跌坐在地,凄涼大笑。 多年的夙愿化成幻影,真相如此殘酷,自我安慰了數月,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悲。而那個悲愴的源頭,卻不動如山地立在那里,不帶半絲憐惜。 “聿修,我最后問你……”六公主哀求著爬起,撲在他身上,“如果……如果在這一切之前,沒有父皇的命令,沒有你我的親緣關系,你會不會……會不會娶我?” 陳聿修抬眸,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六公主瞪大了眼睛:“難道,是因為……郭臨?” “不錯?!?/br> “可是他明明是男……”她一頓,驚恐地望著他,“不,她是女人,她是女人,所以你才……” “大概,也與男女無關,”他偏頭矜雅一笑,伸手指向心間,“這里,在遇見她之前,是空的,遇見后,便滿了。聿修平生唯此一滿一空,再無旁心?!?/br> ☆、第125章 山為婚 不知過了多久,才重新聽見樓下鼎沸的人聲。郭臨動了動手指,感到僵直的軀體似乎漸漸恢復了知覺。她怔怔地從床底爬出,木板的碎屑早已落了滿身,發髻凌亂松散,可她都渾然不覺。 她只知道,那被冷風吹干的眼角,一次次地溢出了熱淚…… “哦,你要將貼身護衛姚易帶進神武軍,還有那三個先前暫時安置在羽林衛的門客……我想想,是叫官良玉、徐秦、梁儀是吧?行,這在以往可難進神武啊。但你新上任,陛下又和我提過讓你選幾個親兵,你有人選自然更好……等等,你哭什么?” 兵部尚書停下翻動名錄冊的手,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郭臨吸吸鼻子,搖了搖頭,艱難地笑了笑:“多謝尚書大人……”她說完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突然奔到窗前,一躍而下。 “唉我話沒說完呢……” 熱鬧的西市上,一騎黑馬靈巧地避開攤販,疾馳而過。路旁的百姓只眨了下眼,便只能看到馬尾后飛揚的塵土。 “駕!”郭臨大口大口地喘息,待望見前方那個熟悉的馬車,面上便再也忍不住。淚珠滑落,笑靨綻放。 馭馬與馬車并駕齊驅片刻,已望見車夫瞧過來不滿的眼神。她肆意大笑:“哈哈老魏,得罪了!” 話音一落,她揚臂甩出馬鞭。車夫老魏驚叫一聲,不及反應整個身子已被馬鞭捆住凌空帶起。再回過神來時,已經穩穩地坐在了道旁地上。 郭臨一掌拍在坐下馬鞍,騰身飛躍上馬車站穩?!榜{!”她猛地策馬,馬兒驚嘶一聲,頓時蹄間三尋。馬車飛馳向前,將所有的一切,遠遠地拋在身后。 京城西面執守金光門的侍衛聽到動靜,望見迎面急馳的馬車。嚇了一大跳,齊齊豎起長戟攔截。卻遙遙聽到馬上那人大喊:“神武出行——閑人避讓——” “神武軍?怎么會這時候……” 一塊精鐵腰牌劃過一道弧線,“咚地”飛落在眾人面前,上面鐫刻的“神武”二字威嚴肅穆。侍衛長心底“咯噔”一緊,揚聲急令:“快讓開,快!” 面前是城外廣闊的官道,兩側是朝后馳行的一排排楊樹。郭臨從來沒有這么暢快過,仿佛她的心,她的身,全都在呼喚這場遲來的奔馳。她忍不住仰天長嘯,嘯聲直穿云霄。 “駕!”馬車彎過岔路,遙遙行向山道。 驀地一雙有力的臂膀輕柔環住頸間,伴著那道清越慵懶的嗓音:“不知阿臨,要將我劫往何處?” 郭臨一怔,熟悉的竹息盈入鼻端。他炙熱的溫度透過衣衫,緊緊地貼在后背。她含淚淺笑,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劫你去只有我們的地方,你怕不怕……” 他靠過來,輕輕吻上滑落她臉頰的淚珠:“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的阿臨,能劫走我?!?/br> 她粲顏而笑,淚水越笑越多,唯有一聲一聲地喚著:“聿修,聿修……” 午后的天空,灰蒙中透出一絲溫橙,暖陽的光輝靜靜地籠罩山林。 “你與聿修同朝為官,終成一代將相。若只是普通人,將相和也算美事一樁??善闶桥?,他是前朝太子后裔。你們從處甚密,一旦為人利用,被帝王猜忌……必會害了他??!” 郭臨一個激靈睜開眼。眸光朦朧暈開,馬車停在前方山壁空地,馬兒低頭悠閑地吃著草。而修長的素衫身影,披著婆娑的光斑,捧著幾朵淺白的小花,正笑意吟吟地朝她走來。 她對他嫣然一笑,拍拍衣擺站起身。 什么“將相和”,于她而言他不是丞相,對他,她更不是將軍,他們只是屬于彼此的,那個平凡的人罷了。 他看了眼她凌亂的發髻,搖頭嗔聲一笑。抬手去將發絲攏好,正欲簪上花。郭臨卻拉下他的胳膊,在他不解的目光中,伸手拆下發冠。 一頭烏亮光潔的長發簌簌地從發冠中釋放開來,垂在身后。她笑的是那樣明艷無儔:“自從你說我女裝好看,聿修,我便為你留了三年長發?!?/br> 他呆怔的盯著她,一瞬失了慣常的平靜。顫抖著抬手撫上,那握在手里細膩的觸感,不是及笄的假發,而是貨真價實,因他而來的三千青絲。他靠近她耳邊,輕聲吟道: “卿已長發及腰,正是嫁我之時?!?/br> 東風瑟吹,一對晚行的大雁展翅掠過山頭。郭臨將鬢發軟軟地挽成云髻,別著淺白的小花??吭陉愴残迲牙?,望向山崖下,那片她守護了五年的京城。 而為了繼續守護它,她和她所愛之人,只能得此刻短暫的安處。歷久經年,唯有待它強盛昌榮,萬朝來賀的那一日,她才有脫下男裝的資格。 這是她的責任,亦成她的宿命。 “阿臨,”他輕輕地摟住她。她抱緊他的腰身,澀聲道:“分別的這個月,我曾想,若今世都無法再見你,那會怎樣……可我看著這片大地,卻想通了。聿修,那根本不是我??!” 她仰起頭:“你聽好,‘君若磐石,妾如蒲葦’,可我郭臨從來都不是依附磐石的蒲葦。若有朝一日無法見你,那我必將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也要站到你面前?!?/br> “好,”他和她十指緊扣,俯瞰山河,“阿臨,終有一日,與爾攜手,共賞江山?!?/br> “你齊政,我衛國。無論何處,我與你并肩而行?!?/br> 橙光暈染整片廣闊云階,郭臨和陳聿修一齊朝著皇陵的方向跪下。他稽首恭禮,神色莊肅:“往迎汝妻,承奉宗廟!唯不敢辭?!闭f完,大拜磕頭。 郭臨拉著他,再跪向杭州家鄉方向。剛一抱拳,忽憶起弄錯了男女禮數。她吐吐舌頭,垂下雙手撐在地面,仰頭遙望遠方,朗聲肅拜道:“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勉之敬之,夙夜無違!莫不能忘?!?/br> 禮畢,兩人四目相對,靈犀而笑。他攬過她的纖腰,俯首將深吻印下。她溫柔地啟唇相接,雙臂緊緊地環住他…… * 從黃昏到日落,郭臨都與陳聿修在山林間漫步。每一刻偷來的獨處,于下次的離別,都彌足珍貴。 直到再不走,夜深了連山都下不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爬上馬車,陳聿修盈盈而笑,刮了刮她的鼻尖,坐到了另一側。 行到金光門時,城門的侍衛正急得滿頭大汗,望見他們的馬車立馬大松一口氣:“謝天謝地,將軍您總算在日落鳴鼓的時辰前回來了?!?/br> 郭臨彎唇一笑,伸過一只手。侍衛長畢恭畢敬地將腰牌遞來,郭臨接過收好,突然偏頭問道:“你今天見過我沒?” 侍衛長一愣,哽了一哽,猛地搖頭:“沒有,屬下從未在此見過將軍……”他眼角余光瞟見側方氣定神閑的陳聿修,心中一緊,口氣更加斬釘截鐵:“連這輛馬車也沒見過?!?/br> 郭臨意味深長地瞟他一眼,揚鞭策馬:“駕!” 終于再望不見馬車的蹤影,侍衛長長吁了一聲,腿下一軟,險些跌落在地。眾侍衛七手八腳地扶住他,他狠狠地叮囑他們:“丞相和將軍……你們誰也沒有見到!” “……是!” 穿過西市,彎進延壽坊,恍惚聽見姚易的聲音:“少爺,少爺……” “吁?!惫R停下馬,回頭一看,姚易已馭馬追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目光驚疑不定地掃視著兩人。 良久,他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視線,面上也換做了一派促狹的竊笑:“少爺你……和陳少爺,你們……” 郭臨紅了臉,嗔道:“有話快說,有那什么快放!” 姚易捂著嘴吃吃一笑,道:“是王妃娘娘讓屬下來傳信。她聽說你今日終于回京,要你晚上去王府,好闔家吃一頓飯?!?/br> 郭臨“哦”了一聲,慢悠悠地偏頭看向陳聿修。陳聿修唇角一揚,開口道:“那我……” “我這就去?!惫R飛快地打斷他,抬手正要揚鞭。頓了頓,又想起一事,“姚易你回府時通知徐秦他們,準備隨我入神武軍。嗯……”她笑瞇了眼,“順便告知隔壁陳府,他家丞相大人被我這個軍痞劫走了,要人?就來找我吧……” 姚易默默地望著遠去的馬車,心酸地摸了摸身上起了一片的雞皮疙瘩,形影單只地往宅邸趕回。 門一敲,世子便開了門。笑臉還未顯過一瞬,便是一僵。他莫名其妙地打量著陳聿修,奇道:“怎么是兩個人?” 郭臨一笑:“以后都是兩個人?!彼f完,不再理會世子,笑吟吟地拉著陳聿修徑直往里走去。 進了內院花廳,她驅散開婢女,關上房門。將王妃扶到太師椅上,隨后退后幾步,和陳聿修一齊跪于座下。王妃吃了一驚:“阿臨,你這是做什么?” “娘娘,阿臨一直把您當親母來看。所以如今,望您能受我們一拜?!闭f著,二人恭恭敬敬朝王妃行了肅禮。王妃皺了皺眉,看向陳聿修:“聿修,你這孩子一向最穩妥,你告訴我,究竟怎么了?” 陳聿修微笑著稽首抱拳,沉聲懇切:“王妃娘娘,請恩準聿修迎娶阿臨為妻?!?/br> “什……”王妃一怔,眸光在二人身上轉悠了半晌,好一會兒才堪堪反應過來,“原來你們兩個……原來聿修都知道啦?” 郭臨咽了咽口水,咬唇緊張地望向她。王妃一看,險些笑岔了氣:“你這皮猴……皮丫頭,盡來些惺惺作態。就你也會怕嗎,哈哈……”她笑著拍了下膝頭,站起身將郭臨從地上拉起來。 “你啊你,你能嫁給聿修,聿修能娶你,這是天降的好姻緣。你們兩個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能在一起,我和王爺都會樂意,又怎舍得埋怨你?” 郭臨鼻頭一酸,忍不住撲到王妃懷中。陳聿修躬身謝禮:“多謝娘娘成全?!?/br> 王妃撫了撫郭臨的發髻,看了眼陳聿修,眉頭微蹙:“只是……” “沒事的娘娘,”郭臨吸吸鼻子,笑道,“我們已經約定好了,等到新皇即位,天下大定。我兩亦有了接位之人,再一道辭官?!?/br> 王妃苦笑一聲,知她雖說得輕巧,那一日卻不知會等到何年何月。兩個孩子,都是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她拉過陳聿修的手,疊在郭臨手上,溫柔地握住二人:“苦了你們了?!?/br> 郭臨和陳聿修對看一眼,皆笑著搖了搖頭。 門外一陣輕微的憋笑聲。郭臨眼珠一轉,屏住呼吸,輕手輕腳走近門扉。突然“嘩啦”一下大開房門,昌榮貼在門上,猝不及防“咚”地摔進屋。世子雖沒她那么狼狽,但也剛好和郭臨面對面,著實尷尬。只能故作鎮定地直起腰,撓了撓頭:“阿,阿臨,早啊……” 郭臨“哼”了一聲,彎腰揪住昌榮耳朵,“咬牙切齒”道:“偷聽壁角,不害臊啊……” “嘶?!辈龢s奪回耳朵,嘟著嘴:“就準你連理并蒂,不準我沾個喜氣好嫁出去??!” 郭臨的臉“騰”地一下燒得通紅,惱羞成怒地上前雙手齊出咯吱她:“并蒂你個頭,好好的郡主不學好,天天看艷詞……” 陳聿修清咳一聲,有些羞赧地側過頭。王妃望著滿屋鬧成一團的孩子,笑得眼都快瞇成一條縫。 “你怎么來了?”卻在這時,世子突然冷聲道。 謝英芙抱著女兒阿鸞,瑟縮地站在門口。咬了咬唇,鼓足勇氣般抬眼看向郭臨:“抱歉,實在是……是那位安置東廂房的樂楓夫人,要見郭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