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你好好休息吧?!彼f完這一句,便起身朝門外走去。 “阿寧……” 七皇子的呼喊被她關在了屋內。她輕輕靠在門上,像是要將壓抑在心中的煩悶甩去,猛地晃了晃頭。 再仰起看向湛藍的天空時,眼眸中的晦暗漸漸淡去,換上一抹肅殺剛氣。 走出七皇子休憩的院子,小道陽光斑駁,樹影婆娑,空無一人,郭臨隱隱感到有些奇怪。驀地想起,好像每到這時,總有一人樂此不疲地堵她,時間久了,連她都開始在意。 郭臨暗笑自己多心,他人都有一日會厭倦,又何苦記掛于心。她長吁一口氣,抬手撫上腰間軟劍。兵器的森冷觸感入手,心頓時沉了下來,她抬腳朝皇上的行院而去。 走到書房,內里隱約傳出說話聲。郭臨愣了愣,正猶豫間,從拐角走出的徐公公恰好望見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碎步跑來。 “郭將軍是來求見陛下的吧!” “是,可是……?” “那便進去吧,陛下也正等著將軍議事呢?!?/br> 徐公公不由分說把她推到房門口,郭臨將信將疑,輕輕敲了敲門:“武衛將軍郭臨求見!” “嗯,進來吧?!被噬系穆曇袈犞行┢v。 郭臨推門進去,首先望見一雙熟悉的杏眸。 原來他在這兒…… 不知為何,見到后第一個浮上心頭的想法,竟是這個。郭臨咽了咽口水,默默整理了下表情,朝著正座上的皇上撩袍下拜。 皇上揮揮手,似乎并不在意她,繼續看向陳聿修:“那依你之見,此番征討南蠻,領兵之將為誰?” 郭臨暗暗一驚。卻見陳聿修目光筆直,拱手躬身,聲音平靜沉穩:“武衛將軍?!?/br> 皇上猛地睜大眼睛,隨后瞇起,緩緩地審視一旁的郭臨。 郭臨愣怔了半秒,才反應過來“武衛將軍”說的是自己。正躊躇間,就聽到皇上的喚聲:“郭臨?!?/br> “末將在?!?/br> “聿修舉薦你率兵征討南蠻,你怎么看?” “末將,末將惶恐……”郭臨急得直冒汗,此間情形,她說好不行,因為她的威望軍功根本不到可以做大軍統帥的地步??烧f不好也不行,“末將不熟悉南蠻地形,恐難當大任。但末將確有征戰之心,南蠻人出手狠辣,傷及我朝皇子,危害一方,凡大齊之人皆該與之一戰?!?/br> “哦,”皇上輕笑了聲,“聿修,你舉薦他,可是未曾顧慮地形一事?” “回稟陛下,并非臣不顧慮。而是因為……”他回頭淡淡地望了眼郭臨,郭臨也正好抬頭看他。見他表情冷凜,肅穆謹慎,尋常的那一絲掛在唇角的淺笑再無,連她也不由地跟著緊張起來。 “地形之漏,可由元嘉年間的伯朗學士的《山川志》來補,可人心之失,卻得交由出戰南蠻的萬千將士性命來賠?!?/br> 郭臨呼吸一窒,跪地的腳微微顫抖,連膝蓋都開始發麻。她萬萬想不到,陳聿修說話竟如此膽大直白。 果不其然,皇上冷哼一聲,猛地一拍案幾:“你是在說朕的臣子心思不忠?” “臣不敢妄言,但南蠻區區烏合之眾,卻能將數隊訓練有素的武士送入淮南腹地,在我朝領土肆意行走傷人。此事背后,定有人推波助瀾,諸般齷齪……還請陛下三思!” 書房內陷入一片詭異的寧靜?;噬硝久忌钏?,目光時而看向郭臨,時而瞟向陳聿修。然而二人神態莊重,神色都是相同的肅殺。 良久,他倏忽一笑:“好?!?/br> 郭臨與陳聿修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來人?!?/br> 徐公公推門而入:“奴才在?!?/br> “傳朕旨意,命冠軍大將軍蔣昱為征南大將軍,太孫少師陳聿修為淮南節度使,武衛將軍郭臨為云麾將軍。爾等三人領兵十萬,征討南蠻各地。將泰州知州、光州知州、江南守軍將領等罷職免官,交由大大理寺問處!二州諸事由楚世子君意非暫代?!?/br> “是?!?/br> 郭臨微微松了口氣,緩緩起身站定。冠軍大將軍蔣昱她有所耳聞,是羽林軍中郎將蔣穆的父親,頗有經驗的老將軍。且如今他為主帥,她為副將,心中多少輕松了些。 輕松之后,襲上心頭的,便是止不住的戰意。世子的失蹤、太孫的暗算、七皇子的中毒,這些賬,她要一一找南蠻算清! 陳聿修側過頭看著她,清泠的眼底化不開的情愫,在她勃發的斗志間悄無聲息地沁入眉間,舒展成一道柔和的笑意。 “你們,”皇上淡淡地望著座下長身而立的二人,“不要讓朕失望?!?/br> “末將(臣)遵旨?!?/br> 崇景六年九月廿二,大齊征南大軍從歸州南下,直取辰州而去。 ☆、第96章 雙劍合璧(上) 冠軍大將軍蔣昱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將,武將世家出生。一把黑黝黝的胡子繞著整個下頜,濃眉深目,體型彪壯。郭臨與陳聿修帶人趕到歸州和他會面的當晚,便被招去在書房討論軍機。 “辰州四面環山,三面就水。地形復雜難辨,易守難攻,乃是南蠻領地的突破口。然其以南便是一片廣闊的平地,因此,只要能攻下辰州,后續就不再那么難了?!?/br> 歸州在光州西南面六十公里,而辰州則在歸州正南面兩百公里,兩州的中間是南蠻與大齊的交界。趕路到歸州的幾日,郭臨與陳聿修緊急研究了《山川志》?!渡酱ㄖ尽烦蓵谑昵?,到如今,地形變化并不算大。先前派出的探子回報的情形又與郭臨等人的預測差不太多,她這才敢把這番理論,搬到臺面上說給蔣昱聽。 “按我軍腳程,從歸州出發,七日內可到辰州。南蠻氣候不定,可帶有欽天監勘察天象?”老將就是老將,一句就點中了要害。 郭臨看向陳聿修,見他有條不紊地答道:“時間倉促,未能帶上欽天監。在下算過,行軍途中便過立冬。雖氣候變冷,但因南蠻不同我朝,士兵暫著秋戎,冬袍后隨糧餉而至。只是,山中云霧雨水較多,須得防備陰寒?!?/br> 一番話面面俱到,毫無漏洞。蔣昱緩緩側過臉:“那糧餉如何就位?” “已派出人向各州知府收糧,光州、泰州兩大州的糧草,將在三日后集齊,由楚世子著人押送至歸州?!?/br> “這么說,對付南蠻,你們已幾近有完全之策了?” 書房內一陣安靜,郭臨愣了愣神,瞧見蔣昱望來的目光,連忙拱手道:“末將豈敢妄言?!?/br> 語調忽然地升高,口氣又暗含不耐,分明就是沖著自己來的。蔣昱為征南大將軍,是軍中主帥。論用兵打仗的經驗與能力,他也占了上風。而郭臨一介副將,只有諫言服從的份??申愴残奘腔噬嫌H口任命的一方節度使,總管統兵,有征糧納稅的權力。就算只是暫代,此時的權力尤在他之上,他哪能直接嗆他?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直接從歸州南下前往辰州,這就是郭將軍的看法?” 郭臨哽了下:“并非……” “哼,”蔣昱不屑地瞟她一眼,“聲勢這般浩大,當南蠻都是死人嗎?” 我他娘的什么時候說過要直接南下?郭臨忍不住腹誹,壓下心口怒氣,道:“末將并非如此想法?!?/br> “哦,那你什么想法?” “我……”郭臨不由怔了下,她根本沒想法啊。因為如何行軍,本就是該在此間商議之事!可此時無論如何,硬著頭皮也得答下去。她略一思忖,便道:“兵分三路?!?/br> 她伸手指上案上鋪開地圖,從歸州一路往下指到辰州。在蔣昱又要開口的瞬間,又伸上一只手,分別指向位于歸州辰州中段兩側的黔州和朗州:“東面的朗州雖是我朝領地,但和辰州靠的近,州內通商來往的南蠻人相當多。如有內jian混在其中,將此州控制住,周圍的地區都會受到威脅。黔州雖然離得遠,但它是南蠻國內除了辰州外人口最多的地方,我們不得不防備南蠻屯兵偷襲?!?/br> 蔣昱冷眼瞧她片刻,才嗤笑道:“這么說,郭將軍是打算把十萬大軍分散成三股三萬多的小隊,其中一隊還要去攻打己方的朗州?” “當然不是?!惫R趁他說話的間隙,又把心中的想法完善了一遍,胸有成竹道,“蔣大將軍帶五萬人馬前去辰州,在到達辰州前,”她的手指劃向辰州右上的朗州,“陳少師帶軍三萬,會先行抵達朗州。一可安民心,察探內jian有無,二可掩護后方,繼續追隨大將軍征討南蠻?!?/br> “余下的二萬由末將帶領,前往黔州?!?/br> 她最后一句話說完,陳聿修抬眼望了下她,微微皺了皺眉。 蔣昱卻冷笑一聲:“二萬?郭將軍果然是少年氣盛,狂傲的很啊,你可知黔州現下是何種情形?” 見郭臨一臉疑惑,他道:“黔州歷來是南蠻連接西魏國的重地,北面百余公里,就是去年和魏國大戰時的主戰場——清城。聽說你還參與過那場大戰,居然連這么明顯的問題都沒發現?!笔Y昱伸出粗獷的手指點在黔州上,“魏國已有動向,前幾日有兩撥軍隊偷偷潛入黔州,如若不出所料,他們該是與南蠻達成了什么協定?!?/br> 郭臨和陳聿修同時一驚,居然有這么大的事!陳聿修不由問道:“消息屬實?” “自然屬實,方才回來了兩撥探子,說得均是此事?!?/br> 書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形勢突變得異常嚴峻,讓人有些無措。郭臨更是眉頭緊鎖,渾然沉浸在自個的思緒中。 良久過后,還是陳聿修開了口:“不知蔣將軍,可有高見?” “高見不敢?!笔Y昱低頭望向地圖,濃眉下一雙利眸銳氣內斂,“朗州之事,只是郭將軍的猜測,可派人傳書回朝,由陛下定奪。我們首要任務,是將辰州拿下?!?/br> 這話倒是不錯,若辰州能拿下,據險而守,即使后方再有魏軍襲來,也可有條不紊地與之對抗。只是……若辰州久攻不下,到時候就會成腹背受敵的局面。 郭臨剛想到這里,就聽蔣昱續道:“然而黔州的魏軍也不得小看。便由諸二人,帶軍四萬,前往黔州攔截魏軍。剩下六萬人馬隨我進攻辰州?!?/br> 只六萬?郭臨微一擰眉,有些不以為然。雖然情報中說南蠻人在辰州屯兵只五萬,可我軍一路長途跋涉,只用六萬人去攻,這也太險了。她抬起頭,卻見蔣昱正抬手,堵回她欲說的話。 “覺得我只用六萬攻城托大?”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下陳聿修,最后目光落回郭臨身上,“你可想清楚了,陛下為何只給十萬人馬攻打南蠻?當真是認為我等三人是神將良才么,錯!因為南蠻根本不重要,而地廣人悍的西魏才是我朝首敵。就算去年他們戰敗偃旗至今,可狼子野心哪有那么容易改。如眼下所見,此戰若被西魏利用,我等因小失大,才是千古罪人。給你四萬兵馬,一來你熟悉魏軍打仗的套路,人多更能發揮全力。二來我無后顧之憂,心下安定,辰州之戰勝算便更大些?!?/br> 就算蔣昱口氣并不好,不得不說聽到此時,郭臨也已心服口服。拱手誠懇道:“末將但無不從!” 出了書房,走回軍營的路上,郭臨還猶自沉思了半天。良久,才注意到周遭氣氛太安靜,陳聿修一路上竟都沒說話。 她不由轉過頭去,笑問道:“怎么了,你也被剛剛蔣大將軍的氣場怔住了?” 陳聿修垂眸望她,搖頭嘆息:“分明是某人先被擠兌,再被敲打,最后得了塊甜棗,便樂呵呵地概不記嫌?!彼焓衷谒~頭上輕敲了下,“也是傻!” 力道雖不重,郭臨卻有些敲懵了。她從生下來就從沒被人這么做過……好一會兒,遲來的紅暈才浮上臉頰。她連忙別開臉,借著夜色掩住羞赧,抬手揉了揉額頭,嘀咕道:“就你會說話……” 可再一思忖,便知陳聿修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她有些疑惑:“我與蔣將軍是第一次見面,壓根說不上得罪,他為何要這般針對我?” 且不說最初突然而然的詰問,就黔州情報未行告知的情況下,要她想出行軍對策,便著實讓人莫名。簡直就像強行讓她出錯一般! 陳聿修拉下她揉額頭的手,湊近細細地看了眼,口中道:“你我年歲太小,加起來都沒蔣昱一人大,軍中職位卻與他相當。他來之前定然上過折子,不滿此間的安排,卻被陛下給駁回了?!畬τ谀贻p、不曾共事又無多少經驗的同僚,能不拖后腿就好?!羞@樣的想法,自然得花心思準備一個下馬威給我們,好讓他的決策地位更高?!?/br> 居然這么復雜……郭臨咂舌,難怪他剛才主動開口尋問蔣昱有無對策。 手被他握住,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她也沒在意,想著想著哀嘆口氣:“也真是倒霉……他動不了你,句句都沖我來!” 陳聿修抿唇輕笑:“僅是如此?” “什么意思?還有內情?”郭臨仰頭瞪向他。 “你忘了?校場比武,他的兒子蔣穆,在你之前可是上了場的?!?/br> “……是這樣沒錯啊,可我最后贏了那人??!” “蔣穆輸在了阿古達木手下,傷了右臂,休養了月余。而你,”他挑了挑眉,“我記得,你在場上把阿古達木好好地戲弄了一番,然后輕而易舉地打到了他?!?/br> 呃……雖然當時是為了給大齊長臉故意為之,可眼下一聽,卻有些不大對勁??v然蔣穆有久戰力竭的緣故,但他輸給阿古達木,而她卻悠哉地勝過他,在旁人看來,不就是說明蔣穆的武功輸她很遠嘛!蔣昱是蔣穆的爹,這回趕上做她上司,能不給她小鞋穿么? 要不是陳聿修提醒,她還真想不到這些……郭臨松開陳聿修的手,裝模作樣給他行了個大揖:“多謝少師大人提點?!?/br> “哦,怎么謝?” 郭臨白他一眼,沒好氣道:“做牛做馬,萬死不辭好不?” “不好,”陳聿修淺笑著上前,重新牽起她的手,“區區只要以身相許便行?!?/br> 郭臨氣得沒話說,干脆一把狠狠捏住他的手,不理會他優雅緩慢的步調,疾風一般地拽著他往軍營奔去。 * 翌日,整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