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這回受傷,剛好讓整個京兆府脫離事外,這么一想,我都覺得挺劃算的?!?/br> “真這么巧?”世子低頭看她,微微瞇眼。 “就是這么巧!”郭臨呵呵大笑。她一個仰身坐直,和世子一道望向江面風光。 “阿臨,到頭來,還是你說得對。德王不是個值得追隨的皇子,”世子輕聲嘆道,“我初時覺得他能圓滑地調劑兄弟間的矛盾,和最不得志的晉王都能十分要好,其心胸當博廣于天下。結果……博廣的不是心胸,而是算計,謀劃多年的算計。直到現在我想起太子的這個案子,還在覺得后怕……” 郭臨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世子講述:“德王的陰謀,太子的嫉妒,趙王的自私……一場宮亂,看清三人的劣根性?!?/br> “是啊,比起我們,陛下才是最傷心的那個?!惫R不由嘆道。 “這么一看,遇刺身亡的慶王卻也沒那么可惡了?!笔雷觽冗^頭,“雖然他派人暗闖你府,搶走你的小妾,逼得你連夜追擊,但充其量也就是愛美之心罷了。結果運氣不好,撞上了亂黨……唉,那日傷了你的那伙人和刺殺慶王的亂黨是不是同一伙???” 原來……白子毓是這么解釋她受傷的!郭臨驚愣了一彈指,勉強控制回表情,憨笑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端看刑部查得怎么樣了?!?/br> 世子嘆了口氣,凝眉望向遠方。郭臨看著這樣的他,心頭突然有了個疑問。 “世子爺,如果德王的這場陰謀不曾被拆穿,你還會支持他嗎?”郭臨的聲音仿佛是被風吹著送入了世子的耳朵。 他迷茫地看向郭臨,目光從疑惑、掙扎,最后到堅定,他終于微微點了點頭:“會的,陰謀不被人發現,那就只是一段傳世的秘辛。太子也好,趙王也罷,這個朝政的歷史,終究是強者來書寫!” 他的聲音越說越大,似乎從這簡短的話中感到了熟悉的力量。他看向郭臨,見她也是同樣的神情笑意。不錯,戰場上生死無數,只有活下來的才是強者。這本是一直印刻在他們心中最直白簡單的道理,可來到京城后,每一場戰役都是在考驗心術,曲折回轉,唯有將心思發揮到極致,才能險中求勝。既勞心又費神,都快記不起原本跟純粹快意的戰斗是什么樣的了。 世子和郭臨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郭臨扭了扭腳脖子,世子摩拳擦掌。 “沒有武器,那就老規矩,一盤十招,三盤定勝負?!惫R道。 “嚯嚯!”世子怪笑道,“郭大人來京后想必是疏于武藝,今日該到本世子大展風采啦!” “哼,別忘了,我勉強還算個武官,您老人家那是活脫脫的文官??磥?,今日應該是本少爺拿下第一百六十殺的時機啦!”郭臨挑眉道。 雙方同時朝后躍了一步,拉開距離。目光都緊密地盯在對方身上,尋找破綻伺機出手。 郭臨掃到世子左腳踩下的方位,雙眼微咪,狡黠一笑,瞬間拔腿躍起。 “唉,陳兄,你不是說這兒春光最好嗎?怎么還有人在此打架斗毆?”離江岸不遠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挽起了車簾,靠著車窗坐著的青年公子嗔道。 “竟有此事?”被問話的男子朝著窗口探了探身,俊眸凝視著岸邊拳來腿往的二人。片刻后,眉梢間便露出了淺淺的笑意,襯著雙眉間的一點朱砂,陽光下風姿卓絕。 “怎么辦,要不要去派人喊一下京兆尹?”青年公子惱道,“好端端的賞景之地,怎地如此煞風景?!?/br> “是啊,”男子回話道,“頂風作案,是挺煞風景的?!痹捨凑f完,他已經忍俊不禁,先一步笑出聲來。 —————————————————————————————————————————— 皇宮內院的西北角有一處小宮落,因為此間并無人住,來往的宮人較少,一直十分冷清。 而最近,卻是更加的冷清。不,或許不應該說冷清,而是沒有人影。因為所有宮人都因羽林軍若有若無的引導,避開了這塊地方。 這里,就是皇上安排給趙王的藏身之處。 在一切尚未公開前,趙王明面上還是個“死人”。所以只能暫且躲在宮殿,等候昭示天下的那一天。 這樣一片愁云慘淡的朝局中,人人都在因皇上突然對德王的懲罰,言語間流露出的態度,悄悄地揣測著德王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不少官員都在不動神色地改變著自己的站位,力求在最后發落時不被牽連。這一切看在趙王眼里,實在是說不出的高興。 德王,你也有這一天!趙王冷笑著想道,你求而不得的皇位,就等著看我坐上去的那一天吧! 這么一想,便感覺此時已是黃袍加身,眾臣拜服。雍容美麗的皇后躬身立在身側,低聲問他罪妃賀柔如何處置,于是自己隨意地擺手,道,丟到冷宮去。 趙王立在空曠的宮室,沐浴著透過窗縫灑下來的一小片陽光,肆意溫暖。 “殿下!”門外突然傳來急吼,宮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才沉浸的美夢被攔腰斬斷,趙王不滿地蹙眉,朝門口望去。 門內,不斷喘氣的魁梧漢子,滿頭的大汗。他抬起頭,趙王看清,正是一直跟隨身邊的安叔。 趙王奇道:“怎么了?這么急沖沖的……” 安叔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趙王的肩膀,連聲道:“殿下,立即跟隨我出宮,再不走,就來不及了?!?/br> “出宮?去哪?”趙王不解道。 “剛剛陛下讓人撰寫圣旨,要尋個罪名發落德王……” “我當是何事,”趙王滿不在乎地笑道,“德王禍亂皇室是真,但父皇不能拿這條罪行昭示天下,丟皇家的臉面,自然會尋條別的罪名,這有什么……” “殿下!”安叔急道,他連喘幾口氣,“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想想,德王的罪名不是禍亂皇室,你要怎么才能恢復身份?” 趙王一愣。 “若你不是因為德王的陰謀而‘死’在天牢,那你如何能借此翻身?”安叔潸然淚下,“殿下,只怕陛下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你活著回到皇家??!” “……不,這怎么會,不可能!”趙王踉蹌后退幾步,跌坐在炕角,四處望尋著,“父皇是愛我的啊,我是他現在唯一的嫡子了啊,他怎么會……怎么會不希望我活著?” “殿下,陛下當時金口玉言,下了圣旨將你打入天牢,擇日問斬。你出來后,又是直接張貼皇榜宣稱你已自盡于牢中??赡悻F在回來了,活著回來了,這就是在向天下人打他的臉??!” 趙王呆坐在原地,腦中空空,已經想不起任何事了。安叔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都怪我們復仇心切,一心只在德王身上,卻忽略了陛下的想法……”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趙王不知從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氣,掙扎著站起身。他甩開安叔的攙扶,一張戰兢抽動的臉上青筋暴起,他大吼道:“我要去見父皇,我要去見父皇!” 安叔大怮:“殿下……” “咚咚咚”三聲不疾不徐的敲門聲打斷了二人。安叔回頭望去,藏青宮袍的老太監,靜靜地躬身,立在大敞的宮門口。 安叔暗道一聲糊涂,剛才情急之下居然忘了關門,不知這個太監聽到了多少。趙王則是直愣愣地望著門口,驚惶得不知如何言語。 “不知徐公公到此……所為何事?”安叔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不讓對方察覺出心中的戰栗。身形已然戒備,不著痕跡地護住趙王。 徐公公微笑不語,輕輕拍了拍手。他的身后走出三個托著雕花檀木托盤的小太監。一個盤上呈著白綾,一個盤上擺置麻繩,最后一個最小,寬大的托盤上是一個繪著紅頂仙鶴的小瓷瓶。 趙王此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震驚,仰頭尖叫起來。 ☆、第59章 塵埃盡落 徐公公回到御書房時,皇上已經批完了奏折,正在喝茶小憩。 徐公公躬身走上前:“回稟陛下,已經辦妥了?!?/br> 皇上緩緩放下茶杯,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沉聲問道:“沒有人再能看到意南了?” 徐公公聽著皇上久違地喊出趙王的名字,心下微悵,答道:“沒有?!彼D了頓,又加上一句,“趙王殿下也不會再出現了?!?/br> “如此,”皇上的聲音,沉重卻又飄渺,“最好?!?/br> 皇上復又拿起奏折,看了幾頁,才淡淡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待會再來伺候?!?/br> 徐公公垂首:“奴才遵旨?!?/br> 大門重新闔上,御書房內,除了皇上翻動奏折時的沙沙的聲響,靜得有些許壓抑。然而細聽過去,便能發現一個不易察覺的、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皇上突然輕笑一聲,將手中的奏折丟到御案上:“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嗎意沈?” 內間一只手挽起珠簾,七皇子低著頭默默走出來。他站到皇上身邊不遠處,拱手行禮:“父皇?!?/br> “你是覺得朕殺了老五,太殘忍了?”皇上側了側頭,凝眸望向他。 七皇子一怔,急忙下跪拜伏道:“兒臣不敢?!?/br> “哼,朕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皇上冷笑一聲,“起來,給朕講講,如果老五活著,朝局會有什么變化?” 七皇子微微一驚,不知皇上這是在單純地考驗他的政治頭腦,還是旁敲側擊想摸清他的心思,情急之下他只能含糊著答道:“五哥在天牢去世,是全天下盡知的事實,如……如果五哥回朝,一來是于父皇的聲威有損,二來則是對朝中逐漸穩定的太孫朝制……恐怕會有人因為父皇對五哥的態度,而改變對太孫的忠心……”話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 “只撿能說的說,你如今也學滑頭了?!被噬显谧嗾凵吓就暌还P,繼續道,“那你接著說說,老五活著,你會怎么做?” 七皇子的口剛張了張,就被皇上打斷:“別來那一套兄友弟恭,你和老三做過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br> 七皇子渾身一顫,一時竟沒有回話。雖然這段時日他與德王的幾番對抗,多半都是德王率先出招,不得已他才回擊??稍僭趺凑f,若他真的毫無私心,他大可以忍氣吞聲,不來趟這趟渾水。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炷香,皇上似乎極有耐心,既不催促人也不急躁,只是靜靜地批閱著奏折。七皇子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坦然答道:“兒臣會讓五哥好好活著?!?/br> 皇上停下了筆,抬起頭看他:“就這?” “就這些?!逼呋首映练€地肯定道。 皇上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樣,上下打量了七皇子一番,突然笑道:“下去吧?!?/br> 七皇子不敢多問,跪拜行禮,轉身朝房門口走去。 “記得約束好你的手下,朕不想聽見任何關于老五的消息?!?/br> 七皇子一驚,回身道:“兒臣明白?!?/br> 書房內重新回到寧靜,這一次,是真的只?;噬弦蝗肆?。他長長地嘆口氣,將筆掛回筆架,站起身來,走到內間的書架旁。 他抬起手,從里面輕輕抽出一本老舊的冊子。那冊子邊角圓潤,顯然是常被人翻閱。 他翻開冊子,凝神看向扉頁里一行行娟秀的字跡,眼中泛出一絲柔情,呢喃道:“姝兒,我答應你的事情,終究還是做到了。我們的孩子已經遠離宮廷,再不會陷入此間的紛爭了。就算有朝一日他身份暴露,朕也做好了準備?!彼氲絼偛牌呋首訄远ǖ鼗卮?,面上浮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但很快他的笑變得有些苦惱:“答應你的是做到了,可答應你jiejie的,朕卻食言了。去歲太子造反賠上了蕭府,朕是沒辦法,可不做事。但到頭來,朕還是親自下令處死了你蕭家最后的忠仆?!?/br> 話說到這兒,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同時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的那一天。 當年皇后生了太子后,身子一年差比一年。為了幫他穩住當時朝局中太子府的地位,硬是咬著牙站在他身邊相輔相佐。此間種種艱辛困苦,他縱然不言,心里也是清楚的。他雖然不愛她,但是早已把她當做此生的知己。 然而他一次的不注意,讓還在蕭府待字閨中的蕭姝懷了孕?;屎笾篮?,非但沒怪罪他,反而撐著病體安慰道:“對外宣稱我懷了二子,我正好也能稍稍休息下了?!?/br> 就這樣,五個月后,皇后以懷子待產為由搬回了蕭府,與蕭姝同住。先帝雖然心中有些不悅,但皇后的身子確實不好,念及龍孫,他也就應允了。 可到了生產那日,本想早點去蕭府守候的皇上,卻在酒席上被當時權重的泰親王絆住了。等他終于擺脫了這群人,策馬奔回蕭府,蕭姝已是奄奄一息。 她近年便常常憂思過重,被太醫診出患有心疾。這場不為世人所容的懷孕終于壓垮了她的心理,趙王生下不久,便突發產后崩血,人無生念,已是藥石無救。 皇上跪在她的床榻邊,哭成了個淚人。蕭姝彌留之際,微微睜開眼,與他最后說上了幾句話。她請求他,讓孩子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再像他們一樣,因為皇家的利益爭奪,愛而不能廝守,嘗盡相思之苦。 蕭姝合眼后不久,皇后因為meimei突然離世悲痛過度,引發舊疾。太醫們忙碌了一天,此時又強打起精神救治皇后。 一夜之間,他便失去了此生最愛的女子。而那時的他,懷中卻抱著嶄新的小生命——趙王。 那夜很長很冷很靜,甚至連蕭家仆人奔走報喪的聲音都無。 “蕭姐,我沒有辦法,蕭家一意擁護意南爭位。他們不死,意南就會死……但愿你泉下有知,原諒我和姝兒吧?!?/br> —————————————————————————————————————————— “啊,你就是太孫少傅周泉光?”郭臨驚叫道。 周泉光擾擾頭,憨笑道:“京兆尹大人聽說過在下?” 郭臨嚼了一口丸子,斜眼瞄了下陳聿修。周泉光意會,朝前探身小聲道:“陳兄說過我?” 郭臨點點頭。 “怎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