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此言一出,園中眾人紛紛瞪大了眼睛,望向他。他一個剛剛進園來的官員,只怕連事情的全貌都沒弄清,怎么會知道什么真相。一時間,眾人都好奇起來,不知道他那份折子里寫著什么。 徐公公上前接過,交給皇上?;噬贤伺_下的金真幾眼,滿腹懷疑地翻開折子。 這折子甚是厚,但皇上看了個開頭,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就全然變了。他將折子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下去。那架勢,竟是在逐字逐句地翻閱。園中眾人不由屏聲靜氣,生怕干擾到了皇上。 這一看就看了近半柱香的時間。蕭淑妃跪在地上,被冷風吹得都快沒了知覺。 皇上終于緩緩地闔上了折子,面上的表情平靜無瀾,叫人讀不出他半點心思。眾人驚疑不定,心中皆想,這京兆少尹信心滿滿地進來,難道竟是個無用的? 皇上靜默了良久,突然冷哼了一聲,手中的折子“啪”的一下摔在了舒貴妃身上:“愛妃,你果然厲害?!?/br> 舒貴妃倏地被砸了一下,不禁滿臉的疑惑。她望著皇上,顯然不知道這把火怎么燒到她身上了。 “還要朕說出來嗎?你自己看看!”皇上勃然變色。那怒氣比起方才,猶過之而不及。 舒貴妃渾身一顫,她蹲下身,撿起折子,打開一頁看去:“乙未年廿月十八,王翰午時三刻私出府,未時半回,問其去向,答曰回家探老母。實為去德王府,由府役張和記。乙未年廿月十八,無異。乙未年廿月二十,王翰隨京兆少尹金巡邏時報腹痛離隊。實為街頭玩耍,由府役周平記?!?/br> 她只看了一頁,便已滿頭大汗,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折子。 皇上冷笑一聲:“金真,你告訴她,這是什么吧!” 金真拱手道:“臣遵旨?!彼D身面對著舒貴妃,朗聲道,“折子里寫著的,是這位被縛的京兆府府役近一個月的考勤信用記錄。本府內有一不外傳的制度,凡進府者,需經過一個月的考察,這考察便是記錄其人于任職時期的行動,以便日后決定是否將其留下。當然,被考察者是不知道這個制度的,只有在經過了考察之后,才會將此事告之。心懷坦蕩者,便無懼任何考察?!?/br> 德王刷地一下白了臉。他急著給七皇子一擊,忙中出錯。這人被他安插進京兆府還不滿一個月,便拿來用了,誰料到會在這上面露出了馬腳。只不過……他吸了口氣,抬頭向舒貴妃望去。 舒貴妃雖然沒有回頭,但卻與兒子心有靈犀一般,梗著脖子喊道:“陛下,蕭淑妃私通之事剛剛查出,京兆少尹就將這記錄呈上,卻也太及時了點吧!” 金真仿佛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不疾不徐地道:“臣有事進宮奏請皇上,才尋來了御花園。聽宮女告知此事后,便直接將這份記錄默寫出來。以免陛下被人蒙騙,冤枉了忠良,叫人以為我京兆府盡是些浪/蕩/yin/賊。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京兆府中,將那份記錄要來,看看這其中可有一筆之差?” 他言下之意是說,在一炷香的時間內,他把這冗長繁復的記錄,一字不差地默寫了下來。園中眾人一聽,全都瞪著眼睛看向他。這青年貌不驚人,竟然有如此記憶。連皇上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似乎在想自己何時錯過了這么一個能人。 “陛下,臣妾絕無害人之心啊,這定是有人誣陷,陛下明察……”舒貴妃嚇破了膽,連聲哭喊道。 “哦?”皇上不怒反笑,“這么說,這府役哪兒也不去,偏偏隔三差五去老三的王府坐坐,還跟著他的馬車進宮。這些,都是別人在陷害你嘍!” 舒貴妃無言以對,再不知如何辯解?;噬喜[眼看向德王:“老三,你可有話要說?” 德王跪伏在地,連磕幾次頭,那聲音聽著端的是悲痛欲絕:“兒臣有錯,未能及時規勸母妃,請父皇責罰兒臣?!彼@話說得精巧,叫人不知道他到底有沒參與其中。德王和舒貴妃都清楚,皇上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針對他,正是看在德王一介皇子,怎么著也不會和蕭淑妃有仇,所以只認定是舒貴妃設下的圈套。不過,德王到底參與了多少,他既然不問,就是放了一馬。眼下舒貴妃保不了了,至少德王要全身而退。 “傳旨下去,舒貴妃德行皆失,行為惡鄙,不配協理六宮,收回其協理之權,交予蕭淑妃、秦昭儀。念其為二王生母,不予廢除。遂降為婕妤,遷入蟾和殿閉門思過。德王,罰奉半年?!被噬闲械?。 看到大局已定,金真心中一松,腳下險些不穩。他勉力站直身子,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白子毓站在園門口,聽見園內皇上最終的宣判,長舒一口氣,面上浮出得勝的微笑。事實上,府役記錄之事是真,但那折子之中所寫的諸多事項卻是真假參半,純靠唬人。白子毓下筆之時便打好了算盤,無論何種局面,都教給了金真萬全的應對之法。眾人皆知是金真鎮定自若的辯論,和那封默寫詳盡的折子,將毫無回旋余地的局面生生扳了回來。卻不知這些杰作的作者,另有其人。 他抬頭看向漸漸昏暗的天空,宮中的危機是解決了。阿臨,你那邊又是怎樣一番兇險呢? ☆、第42章 兵行險招 時間臨近日落,德明門守城的侍衛正在交班。此時遠遠地看到一輛馬車朝著城門絕塵而來,速度飛快,似要闖門。侍衛們都是一驚,連忙豎起長槍,欲要攔下查問。 “閃開?!瘪S馬之人大喊道。 “郭大人?”侍衛長疑惑道。待看到那越來越近的馬車,和車上年輕矯健的身影,他不由驚呼:“確是郭大人,放下槍,放下!” 馬車沖進了城門,奔行了好一會兒才堪堪停下。郭臨跳下馬車,急忙回頭問道:“可有快馬,牽一匹來?!笔绦l長接到命令,趕忙叫人去牽馬。 七皇子掀開走出車廂,奇道:“既要騎馬,方才干甚么殺了那些刺客的坐騎?” 郭臨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聽到七皇子如此問,挑了挑眉,恥笑道:“坐敵人的坐騎,才是最愚蠢的行為?!彼砩像R,“七殿下,我要回府中一趟,由侍衛們送您回宮,可好?” 七皇子還未說話,卻見一騎從大道上飛奔而來,馬上那人看到了他,大呼一聲:“殿下!”他踉蹌跌下馬,連聲哭喊道:“殿下,您……回來了?小的正要找您,淑妃娘娘她……” 郭臨微微蹙眉,看來宮中也出事了。她沖七皇子略一點頭,策馬朝城中奔去。宮中的事就交給七皇子去頭疼,眼下慶王在她府上,這才是最需要解決的事。 眼看著郭府大門越來越近,先前心中壓抑著的擔憂也越來越大。郭臨一路上心事重重,或許待會見到慶王,他其實沒有發現賀柔,但她太過緊張,反叫他起了疑心。 可一想到慶王暴戾乖張的性子,要是他真的發現了賀柔,只怕當即就滅了口。 剛剛行至府院的墻角,突然聽到里面傳來一聲尖叫。郭臨猛地抬頭,那好像是阮云的聲音! 她頓時心急如焚,一拍馬鞍,整個人騰空而起。直接越過高墻,翻進了府內。她急急忙忙地朝出聲處竄去,卻發現整個府內靜悄悄的,居然連個下人都看不到。 郭臨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進錯了府,可這里面一花一木,都是她熟悉的樣子。沒時間細想了,再晚云娘就有危險了,那個陰狠的慶王,什么都做得出來。 她抽出腰中的軟劍,渾身戒備,一步一步朝著出聲的房屋走去。那是位于會客用的花廳旁的一間茶水室,郭臨屏息注意著里面的動靜,心中著急萬分。云娘明明是后宅婦人,怎么會被人擄來前院,難道是慶王命人綁了她……這魔王般的皇子,非得給他點教訓! 郭臨幾步竄上屋頂,輕手輕腳地搬開幾塊瓦片,正下方一個青白錦袍的青年,正朝著內室走去。她盯著那人頭頂的玉冠,再無猶豫,舉劍沖下,大喝道:“休要欺人太甚!” 事實上,距離這么近,便是武林中的高手,也是要有數十年苦功的人,才能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躲開??善?,郭臨喊話之際,這人猛地打了個噴嚏。他捂唇彎了下腰,正好把脖頸送到了郭臨的劍下。郭臨大驚失色,生生變了劍道,劍鋒微顫,削下了那人玉冠上的一顆珠子。 郭臨左手撐在地,輕巧地在地上騰身站起。右手軟劍一揚,回身就要刺去…… “怎么是你!”郭臨瞪目哆口,堪堪停住了劍。 那鋒利的劍尖筆直地對著秦正卿的胸口,駭得他呆立在了原地,連躲開都不會了。郭臨收回劍,站直身子,試探地問道:“秦兄?” 秦正卿怔怔地抬起頭,想擠個笑容,可嘴角完全不聽使喚…… 正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聽得有人喊話道:“傷了姚大人的那賊子定然就在這里面,我聽到刀劍的聲音了?!?/br> “難道他還在傷人?大家快進去,救人要緊……” 郭臨一把拉過秦正卿:“跟我來?!?/br> 她打開屋內一處堆放雜物的小隔間的門,里面是一個半人高的長方矮柜。入耳的人聲越來越近,郭臨扯過秦正卿的衣袖,一手撐在他的背上。突然彎下腰去,右胳膊彎住他的腿,將秦正卿打橫一舉,徑直放到柜子頂上。秦正卿淬不及防,一張俊臉漲得通紅:“你……” 郭臨無瑕理會他,下一剎那,她雙手撐著柜格邊緣,雙腳蹬地,靈巧地躍上柜頂。腳剛落在柜上,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柜子上的郭臨跪靠著秦正卿,右手捂住他的嘴,左手伸到隔間的門中間,將兩片槅門合攏的地方緊緊地捏住。 進屋的眾人吵吵嚷嚷地搜尋開來。郭臨和秦正卿對視一眼,皆靜靜地聽著眾人說話。 “奇怪,我方才明明聽到動靜的……”打頭的一個漢子嘟嚷道。 “你怕是聽錯了吧,哪有毛賊敢上我們郭少爺的府邸?!闭f話的這人聲音有些熟悉,想來該是郭府的下人。 “你說什么……” “別吵別吵,慶王殿下到了!” 聽到眾人紛紛退讓的腳步聲,一個陰冷的聲音由遠及近:“叫你們來逮捕賊人,不是讓你們來吵架的。郭大人御下隨和,不代表就沒規矩?!?/br> 這番話指桑罵槐,明里在訓自己人,實際上是在罵郭臨府上沒有規矩。 被訓的漢子低笑了幾聲,才裝模作樣道:“屬下知錯?!?/br> “慶王殿下,可有找到賊人?”這個聲音是李延。 “慚愧,我的手下浮躁,與貴府下人吵了幾句,我這一急,險些都忘了正事。你們幾個,還不快把房間搜一搜。邊邊角角都別放過,若是聞到什么血腥味,那就錯不了了?!?/br> 郭臨心底一緊,她就知道慶王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方才若不是秦正卿打了個噴嚏,她收劍快,只怕血濺當場后,就再難不給人撞破。 好在她身上沾了血的那件宮女服早就仍在京城數十里外了,郭臨的目光凝視在她捏著的槅門上。那槅門底部懸空,能看到行過來的人的腳影子。手上忽然一緊,有人正在試圖拉開槅門。 秦正卿此刻也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槅門,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蛇^了一會兒他就發現,他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無論外面的人怎么拉,那門仿佛熔鑄在一起了般,一動不動,就連回彈都不曾有過。他看向郭臨,之間她神色冷峻,雙眼直直地鎖在那只捏住槅門的手上。秦正卿到此刻才感受到,郭臨能成為朝中大官,真不是浪得虛名的。 外面的人耗了半天,一連換了好幾個人都打不開。郭臨整個人紋絲不動,只是全身心都專注在那只左手上,任由外面的人試了又試。 終于有人受不了了,埋怨道:“李管家,這門是不是被鎖了?”他以為門上有什么隱藏的鎖眼。 李延哼了一聲:“小的不記得這門有鎖,只知道,這門似乎壞了好久,我們早就不用了?!?/br> 站在槅門前的漢子接口道:“那還怕什么,干脆拿斧子砸開!” 此言一出,慶王的手下又是一陣竊笑。滿室的笑聲中,是李延不卑不亢地駁斥:“慶王殿下,郭府感謝您對姚大人的救命之恩??墒悄粌H帶了大把的隨從入府,還將我府中的下人耍得團團轉,數次戲弄小人……這些也就罷了,但您并非我府的主人,卻要大張旗鼓地拆我房屋。這種玩笑,小人奉勸您還是不要亂開的好?!?/br> “放肆!”慶王大喝。郭臨幾乎想象得出他那副尖刻暴戾的嘴臉。 李延“咚”地一聲跪下,依舊揚聲道:“小人不敢,可這府上的客人,不止您一位。若您執意如此,小人愿將他請來主持公道!” 客人?居然還有人在她府上? 有急促的腳步從門外而來,有人在慶王耳邊低語了幾句。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又有腳步聲是走了出去,接著腳步聲越來越多,連原本站在槅門前的漢子也跟著走了。郭臨聽見堂中李延幽幽地嘆口氣,站起身追了出去。 郭臨和秦正卿對視一眼,郭臨沖他點了點頭,緩緩地將捂著他嘴的右手移開。秦正卿輕輕喘了口氣,看著郭臨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面上微微泛紅。 直到周圍再無聲息,郭臨又等了好一會兒,才將左手從槅門上松開。方才用力過久,這手拿開了都沒有什么知覺,還僵在捏門的姿勢上。 “刷”的一聲,一大片光亮照進隔間。郭臨暗嘆一聲“不會這么倒霉吧……”她和秦正卿幾乎是同時回頭,看向打開槅門的那人。 長長的劍眉微蹙,中間一點朱砂鮮紅。陳聿修看著他兩,突然伸手,將郭臨拽了下來。 郭臨一面揉著用力過猛的左手,一面驚疑不定地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閑來無聊,到了你府上,結果碰到了慶王發瘋?!标愴残廾鏌o表情地說道。 “發瘋……”郭臨悶聲一笑,這形容倒是貼切。 陳聿修斜乜著她,冷聲道:“你府上的管家急得快哭了,拼著得罪慶王也要幫你守下宅子,你還有閑心在這兒躲貓貓?” 郭臨就是神經再粗,也聽出他心情不好??稍趺聪?,自己也沒得罪他??!這一天下來,又是扮宮女,又是殺刺客,又是暗算……她才很惱火好不好! 陳聿修將秦正卿扶下地,秦正卿站穩后,就伸手去揉小腿。郭臨和他躲在柜子上時,一條腿壓在他的小腿上,只是當時太過緊張,根本沒有察覺?,F在只要微微移動那只腿,便麻得分外難受。 但是比起這個,更難受的是他心里。剛才明明是兩個男人靠在一起而已,我為什么要臉紅?秦正卿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隱隱有些厭棄那時的自己。 他不由抬眼望向郭臨,只見她正不滿地和陳聿修拌嘴。那張側臉上柔和的弧度,和發髻上一朵簪花,如若是個女子…… 他還未想下去,陳聿修已經抬手將郭臨頭頂的簪花拔掉,問道:“這是什么?郭大人的新愛好?” 郭臨騰地一下紅了臉:“這個,這個……”她光記得脫掉衣服,這頭頂看不見感覺不到的簪花卻被她給忘了。 陳聿修哼了一聲,轉移了話題,總算是放過她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為慶王在這屋子里欺辱阮云,一時沖動想給他留下幾道口子。結果這屋內的人卻是秦兄,我險些失手傷了秦兄,心中抱歉得緊啊……”郭臨嘆口氣,迅速地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大致解釋了一遍。 陳聿修聽完,抬眼看向秦正卿:“秦兄今日為何會在此?” 秦家一直隱隱有站在德王一邊的傾勢,可眼下都威脅到了自己的性命,秦正卿也不會輕重不分。他坦白道:“是慶王帶我來的。他今日約了我在清風樓上小聚,中途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就告訴我他救下了郭大人的侍衛,要將他送回郭府醫治,叫我一同前來。我本來覺得無端造訪太失禮數,可他說送了人就走,我這才……” 陳聿修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秦兄心里早已清楚了不是?” 秦正卿糾結片刻,終于重重地點了點頭。 郭臨奇道:“清楚什么?” “慶王這人,殺氣太重,卻又是病弱之體。除了自己的命,其他人的都不會放在眼里。他以秦兄的命為餌,誘你留下把柄,供他們驅使。你是傷了秦兄也好,是殺了他也罷,他們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br> 秦正卿渾身一震,沒想到幾乎從來不介入任何陰謀算計的陳聿修,一旦認真,短短時間內,就能比任何人都看得通徹。這個事實殘忍而又明了,秦家依附了德王算什么,在人家眼里,他們不過是成功路上尚能一用的道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