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卻聽殿中一聲悄然的嘆息,郭臨渾若未覺舒貴妃的不滿,只是面帶遺憾地說道:“娘娘,實在并非微臣不肯領情。只是,楚王妃娘娘說過要親自來處理微臣的婚事,還有……”她竟然臉色微微泛紅,聲音也低了下來,“昌榮郡主……” 舒貴妃一驚,迅速地反應過來,臉上已經重新掛起和氣的笑容:“瞧我,久在宮中無事,見你年少豐修,便起了做媒的心思,都忘了這婚事啊原就是該由你義母做主。說起來本宮也好久未見弟妹了,這年關已經過了,不知她們何時會來京城?” 舒貴妃只是一時的不服氣,比起郭臨話里潛含的意思,這點不服氣,就根本不重要了。 郭臨特意提到的昌榮郡主,便是楚王府唯一的嫡女,世子的親妹。舒貴妃從她曖昧的口氣中,聽出他們交情匪淺。尤其是當郭臨提到郡主時那微紅的臉頰,更讓她覺得,說不準郭臨就是人家楚王妃給自己定好的女婿。她這么橫刀一攪和,豈不是壞了人家的姻緣,引得楚王妃不喜,那可就丟了大的了。 這下她看郭臨的目光比起開始還要柔和,因為郭臨淺淺的提示,既全了她的顏面,又讓她下的了臺,可見是個明事的人。她橫豎也不是非要和郭臨結親,這世上拉攏人的方法多了去了,一個不成還有下個。 郭臨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嘴角噙了一絲含蓄的微笑。眾夫人見娘娘心情變好,心底也皆松了口氣,殿中的氣氛再次活絡了起來。只有坐在舒貴妃身邊的宮裝美人,眉頭皺了皺,微微地嘆息。 —————————————————————————————————————————— 郭臨彎腰退出宮殿,禮行完畢,轉身朝宮門走去。候在一旁的郭府小廝見她出來了,連忙快步上前,遞過披風。 這小廝生得額寬鼻窄,面如傅米分。模樣秀氣倒是秀氣,就是那副戰戰兢兢的神色實在上不來臺面。以往有姚易,也沒覺著一個優秀的貼身小廝有多重要??涩F在他不在身邊,郭臨才感嘆姚易的作用之大,不可不缺啊。 她抬頭看向艷陽高照的天空,不知姚易在瓊關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能不能順利地把那人帶回來呢…… 皮靴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從宮門拐角處傳來。郭臨聽見這不疾不徐的腳步,停在了原地。 一個玄色身影邁進宮門。郭臨放眼望去,他身披著貂毛金線披風,走動時,披風飄到身側,露出里面華貴錦袍的衣袖。頭上是一頂昭華玉冠,插著一根純金的衡笄,更顯得整張臉豐神俊朗。 德王這身打扮確實是文雅毓秀,又高貴無匹。只是此時看在郭臨眼里,卻覺得像是一只特意開屏的孔雀,說不出的好笑。 郭臨面向他正要跪下行禮,德王已經大步邁來攔住了她:“無需多禮!” 他俊眸含笑,低聲道:“我方一進宮來給母妃請安,就聽下人們說你也在嘉慶宮,便急急忙忙地趕來了?!?/br> 這話怎么聽,都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郭臨低垂著頭盯著他的靴面,臉上卻沒有惱怒的神色,只是一片安靜。 她身邊的郭府小廝也被德王的貼身太監拉走了。見四周再無人打擾,德王心中愉悅??戳搜酃R交握的雙手,忍下了想去牽她手的念頭。只是柔聲說道:“方才母妃沒有為難你吧,我不知母妃居然想給你指婚,都是我不好……” 郭臨突然出聲打斷他:“殿下沒有將下官的身份告訴貴妃娘娘嗎?” 德王一怔,繼而和煦地笑道:“事關郭大人的性命,我又怎會胡為?!?/br> “看來,”郭臨揚了揚語調,突然朝德王一笑,“殿下對下官真是情深意切??!” 德王雖覺著這句話有些陰陽怪氣,可郭臨現在對著他沒有除夕宴上的殺氣重重,已經讓他萬分驚喜了。他心念一動,就要伸手去拉郭臨的胳膊,卻被她輕巧一閃。 郭臨眨眨眼,唇角一彎:“下官不知殿下那日許以正妃的承諾是何意,殿下的正妃不是還好端端地待在德王府中嗎?” 德王神色一松,正要脫口而出,卻又馬上清明過來,清咳數聲,方道:“郭大人盡可放心,本王之言,自當作數。對你,是勢在必得的?!闭f到“勢在必得”四個字時,他眼中精光四射,仿佛郭臨已是囊中之物。 “那還要真要多謝殿下厚愛了?!惫R輕飄飄地移步到近旁的梅樹下,抬起手臂輕輕掰下一根梅花枝,“只是下官生有兩愿,一是不與人同伺一夫,二嘛,”她回眸嫣然一笑,“是不嫁鰥夫?!?/br> 德王聞言睜大了眼睛,忽而又咪了咪眼,不動聲色地瞧著她。這種目光,如果對上的是他府中的幕僚,只怕早就嚇得腳下一軟,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了。而面前這個穿著一身真紫官袍的少女,卻像是絲毫不曾感到這股威嚴一般,獨自欣賞著手中的梅枝。 也就是她的這種大膽無畏,才讓他另眼相看。德王的眸光嗔視似有情,語氣無奈地笑道:“你??!”他走上前面對著郭臨,“既如此,那么我就答應你,決不讓你嫁鰥夫,也決不讓你與人共事一夫,如何?” 郭臨抬頭看向他,這張近在咫尺的臉上盈滿了燦爛的笑意。德王心頭一動,脫口而出道:“你平時也當多對我……” “下官見過德王妃娘娘!”郭臨突然單膝下跪行禮。 德王一驚,猛地回頭看去。只見自己的正妃嚴氏和側妃徐氏正朝著這邊輕步蓮移。他剛才全副精力都在郭臨身上,也沒侍衛過來提醒,此時竟險些失態。 他驚魂不定地低頭看了眼郭臨,對方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異狀。他這才定了定神,朝嚴氏走去:“你們怎么過來了?” 嚴氏本來正在高興,像郭臨這樣的大官那么遠就朝她行禮,給足了她顏面。此時猛地被德王一問,堪堪反應過來,斷斷續續道:“妾身聽說母親也來嘉慶宮了,這才……殿下,妾身是不是打擾到您和郭大人談事了?”她說著看了眼前方,這才發現郭臨還在原地跪著。她被德王一問,都忘了叫郭臨起身。 嚴氏急急忙忙奔過去,虛抬郭臨的胳膊,快聲道:“快請起,郭大人無需如此多禮?!彼@時是真急了,生怕因為這事得罪了郭臨,王爺又要怪她。 郭臨淡淡一笑,就地朝德王躬身:“下官還有事,就不打擾殿下和娘娘,這便告退了?!彼局鄙?,朝德王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轉身走了。 德王被那一眼看得心尖直癢,他暗自壓下這股浮躁的思緒??聪驀朗?,面色不虞,問道:“不是叫你們晚點過來嗎?”他心里懷疑是七皇子在阻擾他和郭臨會面,郭臨被召進宮后,待在宮里的七皇子應當比他更早得到消息。 嚴氏一臉委屈:“妾身在飛霜殿候了許久,父皇休息,不好打擾。徐公公便建議妾身先來嘉慶宮請安。妾身因著殿下的吩咐,便帶著徐meimei去御花園。恰巧聽到有宮女議論,說嘉慶宮來了許多夫人,妾身聽見有母親,這才趕了過來……”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 德王皺了皺眉,那就有那么湊巧。早不議論晚不議論,偏偏在這個蠢女人過去的時候議論。他已猜到是七皇子在搞鬼,便也不再去想。心中只盤算著怎么除掉眼前這個礙事的女人。 德王封王前,只是個無權無勢的三皇子。因為年齡到了,便由皇上做主賜婚,娶了尚書右丞府的嫡女嚴氏。他原本想著女人只要安分守己,在府里相夫教子掌管內院就行,也不求她能在朝堂給什么助力??傻人偌{了幾房妾室后,這個女人就越來越讓他不喜了。不是在府里與妾室吵鬧,就是跑到舒貴妃那里告狀,弄得他和舒貴妃煩躁不堪。他想要換掉她的心思不是一日兩日,舒貴妃隱隱也發覺了兒子的想法,不過她什么也都沒說,間接地擺明了態度。 原本想讓她在府中自然死去的,德王暗自想著。他有趙尋雪在身邊,讓人看不出死因的藥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有人懷疑,又怎么可能從他的后院找出線索?只是……現在稍稍有些麻煩了。 他想起郭臨的嫣然巧笑,還有她那句任性的“不嫁鰥夫”。眼神頓時玩味起來,這可是她頭一次提出的要求。為得美人芳心,他當然會說到做到。嚴氏這條命,就算她福大命大了。 郭臨坐在回府的馬車里,哆嗦著將身上穿的官袍脫下,套上一件嶄新的棉袍。仍然覺得渾身難受,仿佛被蟲子咬了一般。 她不由嘆口氣,阿寧啊阿寧,叫你孤身犯險,去挑釁德王。這下知道后果了吧!她一想到德王那含情脈脈的眼神,身上就發麻,更加難受了。 不過,這趟險路還是走出了價值。 以德王的個性,如果不是成竹在胸,怎么敢在除夕宴上直言,會將正妃的位置送到她手上,可見他早就備下了嚴氏的死路。 嚴氏若是死在德王府,她就是帶著全部的京兆府役去德王府翻個底朝天,也不會找到證據。但如果德王要將嚴氏處理掉的同時留下她的命,那就很難沒有破綻了。 郭臨面上浮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她已經“先下手”,就看最后是誰“遭殃”了。 —————————————————————————————————————————— 秦夫人目送著舒貴妃和眾夫人往院中走去,連忙快步行至里間。只見秦慕櫻癱坐在地上,靠著柱子,已經哭成了個淚人。 “我的兒!”秦夫人低呼一聲,又是心疼,又是著急。生怕秦慕櫻這幅模樣會惹得舒貴妃不快,又著實難受女兒的一片芳心玉碎。她蹲下來,將秦慕櫻摟在懷里,嘆息道:“兒啊,娘說什么來著,你想要自己和他認識,然后相愛,最后成親。娘也愿意依你,才沒叫你父親直接去楚王府議親??墒悄憧?,他和你全無交集,根本不認識你,身邊卻有個一道長大的昌榮郡主,這其中的情意,又怎么能是你比得上的!”她雖然心疼秦慕櫻,但還是要將事實告知她。 秦慕櫻抽噎道:“娘,我原先打聽過,也知道昌榮郡主,可他在瓊關那么久,一直沒和郡主訂婚,我還以為……”如果今日不是親眼見到郭臨微紅著俊臉,暗示昌榮對他有意,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兒啊,這天下的好兒郎……” “不!”秦慕櫻突然坐起來,一雙淚目看向她的娘親,“娘,我……我只想嫁給他?!闭f到最后幾字已是涕不成聲。 “娘答應你,可你也要答應娘親?!鼻胤蛉舜葠鄣靥嫠萌I痕,“不要再孩子氣了,一切聽娘的吩咐,娘必會讓你開開心心地嫁給他?!?/br> ☆、第26章 上元驚游 屋外淅瀝瀝下著的小雨,隔著一層微薄的窗戶紙,將雨聲傳入室內。 提筆在硯臺邊緣斜斜著一滾,墨汁將筆尖浸透得勻勻的。筆落在刷了一層水的宣紙上,暈開一圈柔和漸變的墨像。 蘇逸將筆放下,凝視著整幅已完工的畫。卻總感覺有那么一兩處讓他不甚滿意,又不知該如何修改。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他聽見貼身小廝的聲音:“少爺,表少爺來了?!?/br> 話音剛落,就有人推開門扉走了進來。蘇逸正要將畫卷藏起來,哪知楊爭和他關系太好,小廝一通報完就讓他帶進來了。 楊爭一抬眼,就發現了蘇逸微窘的神色,還有他此刻的小動作。他不由促狹一笑,道:“我可是打攪到你了?” “唉,不是……”蘇逸連忙搖頭,撒手將畫卷放下。這動作一快,畫卷便順著桌沿直接滑落到了楊爭的腳邊。 楊爭見他難得一臉的驚慌,忍住笑彎下身將畫卷拾起。 只見上面畫著一個清水出芙蓉的美人,一身海棠紅的睡羅裙。腳邊的裙擺輕紗用了一層水色鋪就,朦朧地顯出一雙嬋娟繡鞋。 畫上的女子側著頭,似是在看向遠方。眼澄似水,櫻唇可人。 楊爭不奇怪這個女子的美麗,如果不美蘇逸壓根都不會動筆。他詫異的是,蘇逸居然畫的是這女子的側面。他記得有一次蘇逸在清風樓評畫時,和他說過。沒有美到一定的程度的人,請人作畫時喜挑側臉,因為這樣能掩蓋自身五官的不足。所以他畫美人,就一定要用最俗氣的正面,將對方整張完美的臉全部展現。 楊爭直拿眼去瞅蘇逸,瞅得他招架不住,惱羞道:“還不還我!” 楊爭一面笑一面遞給他:“這是哪家的小姐,竟能讓閱美無數的蘇公子另眼相看?” 蘇逸聽了這話,卻沒有理會他言語中的調侃,只是微微地嘆息一聲:“表兄,我如今才知,世上也有難以畫出的美人?!?/br> 楊爭奇道:“竟有這樣的事?”他望向蘇逸,見他低頭沉思,思緒已不在此間。 “少爺,有您的信?!蔽萃獾男P叩門輕聲道。 蘇逸一愣,連忙急道:“快拿進來?!?/br> 楊爭心知此信必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他不愿窺人之私,便徑直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 蘇逸匆匆接過信,抖開來細細地看。直到一張信面看完,他才長舒一口氣。雖然知道今日下雨,她大概是不會出行了??僧斦娼拥较?,還是有一絲絲的遺憾。 正惆悵間,一張小紙條從信箋中掉了出來。 屋內氣氛有些沉悶,楊爭驀地想起此行的初衷,放下手里的茶杯,道:“險些忘了,后日就是上元節,你可要與我們一道去江上玩?” 蘇逸呆呆地盯著手里的紙條,被楊爭一問,愣了愣神,才道:“上元節么?” “是??!”楊爭點點頭,“不僅秦兄會來,陳兄我也邀請了,只是曹氏兄弟二人那日要陪同從本家來的兄弟,不能同去?!?/br> 他們這幾人,除了身為太孫少師的陳聿修,其余都是國子監的同窗,師從陳大學士。又因家世相近,是以關系親密,常常結伴出游。 蘇逸靜默一會兒,忽然道:“能邀請郭兄嗎?” “郭兄?”楊爭皺眉,“你是說之前在陳府見著的京兆尹郭大人?” “不錯?!碧K逸點點頭,“我剛好能將給他作的畫送他?!?/br> 楊爭想了想,笑著搖頭道:“我可不敢保證我的帖子他就一定會接,但是若是陳兄去請,大概就八/九不離十了?!?/br> 蘇逸道:“那我這就給陳兄傳個信?!闭f著直接就走了出去,將楊爭晾在了一邊。 楊爭哭笑不得:“也用不著這么急吧……” —————————————————————————————————————————— “姚易已經去了十五日,可有消息傳回?”白子毓搬著一堆案宗,放到自己的書案上,揉了揉酸軟的胳膊,問道。 郭臨放下手中的筆,眉頭微皺:“他走前,我給了他三種法子帶走賀柔。就是想著萬一不能直接把人帶走,那就先將善后之事妥當做好,再暗中行事。而且為防走漏消息,也準他成事前不與我聯絡??稍趺此?,十五天也當是足夠了,莫非遇上了什么意外?”她的表情變得苦惱起來。 見她如此,白子毓不由寬慰道:“那就安心吧,瓊關可是楚王爺的地盤,料來也不會有什么事的?!?/br> 郭臨苦笑著擺了擺頭,沒有說話。 白子毓伸了個懶腰:“今日就好生歇息歇息吧!” “今日?”郭臨奇道。 “你不會忘了吧?今日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啊?!卑鬃迂剐υ挼?,“你也學那貴人忘事?我可是記得,你昨日還答應了人陳少師,一道去江上賞燈?!?/br> “??!”郭臨長大了嘴巴,一拍額頭,笑道,“確實忘了!”她這幾日花了不少精力,冥思苦想怎么去對付德王,平日里都有些食不知味了。 昨日下朝后,陳聿修問她上元節可有空。她憶起湯泉宮中輕渺的琴音,便戲謔道,若是少師大人肯以琴相邀,那她就卻之不恭了。因為世子這一天是要入宮赴皇室之宴的,而且節慶之日由羽林軍巡邏全城。她大可好好休息一下,便一口答應了。 想到這里,郭臨將手中的案卷收好,站起身來,道:“那便好好休息一下吧!老白,你也是!” 白子毓唇角上揚:“恭敬不如從命?!?/br> 二人在內室換下官服,一同走到京兆府的大門,在門口上了馬。郭臨看見白子毓策馬掉頭而走,揚聲喊住他:“老白,不如同去?” 白子毓搖頭笑道:“不了,我這銅臭中爬出來的假書生,去那監生書客之中,被人一聞就現了形啦!你還是讓我也找找自個的溫柔鄉吧,就許你有阮姑娘,還不興我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