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慢慢爬起身,頭上的發髻散了,凌亂的長發垂在耳邊,胸前被弄亂的領口也不去整理。他只是抬眼看著扶著墻柱,大口喘氣的郭臨。 冷靜,我一定要冷靜。郭臨深吸幾口氣,終于堪堪壓下了心口的憤怒。她低頭看向趙尋雪,嗤道:“我原本以為你我之間的事,還可以按照江湖上的規矩來辦,可惜我太高估你了。趙尋雪,你聽好了,是我郭臨要取你的性命,而不是叫你讓給我。那么輕賤的命,我不屑殺之?!?/br> 她理了理衣袖,朝門口走去,走到門扉處又停下腳步,側過頭:“你好歹也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這條命多少有些價值,德王居然也舍得……”她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 不,我是心甘情愿的。趙尋雪垂首坐在地上,聽著門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在你手里,對我而言,才是一種解脫。 —————————————————————————————————————————— 白子毓提筆在“趙尋雪”上畫了一個圈,隨后將他劃掉。 德王想要讓郭臨臣服,但權財美色都不會打動她。只有將那個令她恨之入骨卻又無法輕易動手的趙尋雪送給她,才是一份上上的好禮。就連在湯泉宮,趙尋雪順利地成為皇上身邊的紅人,也是為了增加這份禮物的份量。好像在說,看,我連這么重要的棋子都愿意送給你,你該知道我的誠意了吧。 白子毓將這張紙伸到燭火上,紙慢慢地燃燒起來。 這世上,眾人皆愿意用美好光鮮的事物來送予人,何曾想過仇人也能被當做禮物。這場精妙絕倫的心思鑄就的大禮,換做是誰都無法輕易拒絕。 白子毓惋惜地嘆口氣,德王千算萬算,卻還是算錯了郭臨。 郭臨身上,有一件可以說是最無用卻也最寶貴的東西,就是繼承她父親而來的俠義之氣。 郭景云在世時是個清高固執的俠客,從來只結交看得上眼的人,對于厭惡的人永遠都不假辭色。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讓他在獲得了為數不多的至交后得罪了數不清的人。就連造成他死去的那場追殺也是疑點眾多,不排除有人刻意陷害。郭臨雖然一直將自己掩飾得世故通達,可骨子里的那股俠義卻是從來不曾改變過的。 白子毓看著白紙燃盡,心中暗笑德王聰明反被聰明誤,這種做法只怕反倒將郭臨深深地得罪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近乎明朗的局面,他卻隱隱有了一絲的不安呢? —————————————————————————————————————————— 第二日下午,郭臨剛剛處理完一天的公務,聽到府役來報,楚世子正在門口等她。她想起早朝時和世子約好回楚王府一同吃晚飯,于是吩咐姚易去牽馬。 二人策馬緩緩行在街頭。世子這幾日雖然沒得空閑來和郭臨碰面,但他也看到了湯泉宮中發生的事,多少還是能體會她的心情。仇人近在眼前,卻偏偏碰不得。他擔憂地看向郭臨,卻發現根本讀不懂她的神情,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郭臨遠遠地瞧見前方的路口處,圍了不少百姓在那兒堵得水泄不通。她不禁奇道:“這是怎么了?” 因她此時沒穿官服,路人見她像個尋常富貴人家的俊俏公子,便好心告知:“有個去西市的菜商打翻了貨物,一大車白菜呢,剛好堵在了路口?!?/br> 世子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見郭臨已經拍馬向前。 她伸長脖子張望了一番,跳下馬將一個府役衣裝的人從熙熙囔囔的人群中拉出。府役胡亂地扯下頭上掛著的菜葉,看清是她,施了禮后趕忙解釋道:“大人,這菜商帶了幾馬車的貨物,不知怎么弄的,車輪磕破了整個車都翻了,連著后面幾輛都沒幸免。屬下已經吩咐人去把附近街上的府役都喊來幫忙,方才的哄搶已經給控制了。只是這道路暫且不通,估計還要一個時辰才能清理完?!?/br> 郭臨點點頭,心中卻疑惑這大冷天的,怎么會有商人肯帶了這么多菜出門??煽吹铰放阅俏徊松烫殂魴M流,只能同情地苦笑了下。她走回到馬邊,對世子道:“此路不通,我們從通義坊走吧?!笔雷幼匀粺o異議。 二人剛彎進通義坊,就聽到一陣婉轉的琴聲。 時而急促如同千軍萬馬行過,時而悠揚如萬木叢中風吟,時而豪氣沖天,時而惋嘆英雄。郭臨不由扯住韁繩停下了馬,佇立在墻下。這種激昂的曲調,幾乎將她帶回了瓊關馬背上奔波戰場的日子。 世子也是同感,他深吸了一口氣,驚道:“這是《長風歌》?” 郭臨點點頭:“是啊,來京城后再沒聽過這首曲子,還以為無人識之。沒想到居然會有人用琴來彈奏。如今聽來,琴聲不像簫聲單薄,倒有了一點不同的味道?!?/br> 說到這里,郭臨輕輕地嘆了口氣。那時在瓊關,她的心中總有萬丈豪情,她甚至會將其寄于簫聲之中,自怡自樂。而如今的她,卻只能靠著這熟悉的曲調,撿回一絲曾經純凈無瑕的心緒。 郭臨抬頭仰望天空,明明頭頂上是一樣浩瀚的藍天,可這一片繁華地界上的人們,卻愿意蜷縮在高聳的朱墻內,爭個你死我活。 世子聆聽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奏琴之人確實是個中高手,有機會,不如結交一番?!?/br> 郭臨微微抿唇,卻遽然想起了在湯泉宮的夜晚,月光下獨自彈奏的陳聿修。她點頭道:“好主意?!?/br> 煙兒一路小跑奔回花園。石桌旁,秦慕櫻正拿著一塊細布專注地擦拭著琴面。煙兒幾乎是喜不自勝:“小姐真是神機妙算,郭大人和楚世子方才經過,還為小姐的琴聲駐足了呢!” 秦慕櫻手上一頓,還是克制住心中的激動,嗔道:“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 煙兒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奴婢雖然聽的不是很清楚,但是奴婢敢保證,絕對聽到了郭大人夸小姐的琴聲,好像……好像還說有心結交呢?!?/br> 秦慕櫻臉上一紅,將手中的細布扔過去:“你這小妮子,盡胡說?!?/br> 煙兒笑著躲閃:“奴婢才沒有胡說,不信,小姐現在就出門去問問郭大人?!?/br> 秦慕櫻作勢要敲她的腦袋,但是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 夜里,洗漱完畢的白子毓回到他在郭府的廂房準備入睡。方一進門就被一身夜行衣的郭臨嚇了個正著。他拍拍胸口,嗔道:“你這廝夜闖他人內室,也不害臊?!?/br> 郭臨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你有什么可看的嗎?” 白子毓挑了挑眉,正要言語反譏,卻見郭臨揚手丟過來一個包袱。他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套一模一樣的夜行衣。 “你這是……?” “少裝蒜?!惫R端把凳子坐下,翹著二郎腿,“在湯泉宮你可是答應過世子,要查一查趙王之死的?!?/br> 白子毓心中腹誹,明明是你自個答應的,關我甚事。他拿起夜行衣,突然反應過來:“你不會是要……?” “除了這么做還有別的方法嗎?”郭臨理所當然道,“要確定趙王死沒死,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看他墳塋里埋著的尸身,究竟是不是他本人?!?/br> 白子毓苦著臉:“你還真不怕……鬼啊?!?/br> 郭臨側頭笑問道:“鬼?”她嘖嘖嘴,“這世道,活人可比死人難對付多了,不怕小鬼作祟,就怕小人難纏??!” 白子毓翻了個白眼:“也是,等你日后修成煞神,閻王見到你都怕……” 他說著走到桌邊坐下,將夜行衣扔在桌上,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郭臨不由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 白子毓嘆了口氣:“我就猜到你要掘墳,”他頓了頓,“所以回京后,我已經偷偷派人去了……” 他瞧見郭臨一副早有預料的神色,心中更加郁悶,只好續道:“我重金買了個外地的老仵作,讓他驗了尸骨?!?/br> 郭臨知道他近兩年用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了一小股不屬于白家的勢力,很多事情做起來都是相當容易。她也不管這些,追問道:“然后呢?” 白子毓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他支吾了好久才道:“趙王可有龍陽之好?” ☆、第21章 行裝納妾 郭臨瞪圓了雙眼,好一會兒斷斷續續地確認:“龍陽……之好?” 因著燭光昏暗,白子毓沒有發覺她此刻已經窘得面紅如酡。他點了點頭,道:“雖說趙王下葬,宮里還是給了口薄棺,但過了兩個多月,尸首也腐爛得差不多了。能查出來的東西,唯獨一處有用。據那仵作說,尸身的魄門處,和正常的男尸有些不同……” 阿彌陀佛啊……郭臨恨不得撲上去拿東西堵住白子毓那張嘴。這種難堪尷尬的場面,就是再給她幾層臉皮她也禁不住啊。她一個清清白白姑娘家的,大半夜里居然和個男的討論魄門…… 那廂的白子毓渾然未覺,自顧自地解釋道:“正常的魄門只是排出五谷殘渣,徑口大小都是……咦,你怎么了?” 郭臨捂著臉,偏過頭,有氣無力道:“沒事,你繼續?!?/br> 白子毓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幾眼,口中續道:“尸身雖然腐爛了,但是還有些腐rou殘留。也正是靠著這點腐rou,仵作查驗后推測出尸體生前的魄門比正常的男子大些。若那真的是趙王,那他不僅是個斷袖,還是個有著獨特癖好的斷袖,喜歡在下面……” 郭臨“嚯”地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要想知道趙王是不是個斷袖,我肯定是查不出來的,對!去問世子,啊不對,世子和趙王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他怎么可能知道這種秘辛,那要問誰呢問誰呢問誰呢……” 白子毓皺了皺眉:“你冷靜點?!?/br> 可是我一冷靜下來就會想到方才和你談話的內容,就會發現我居然作死地在晚上獨自一人跑到你房里來聽你說趙王的龍陽之癖……郭臨簡直欲哭無淚。她哆哆嗦嗦地擠出一句“你先歇息,咱們明日再議”,轉身迅速地走出房門。 蒼天啊,雖說她確實不曾想過嫁人之類的事情,可是也不用當真把這條路給斷死了……郭臨沮喪地奔進自己的房間,一把撲在柔軟的床上。 —————————————————————————————————————————— 原本以為很難解決的問題,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了答案。 金真看著表情一模一樣的兩人,詫異道:“干嘛瞪著眼看我,我說錯了什么嗎?” “沒有沒有,你繼續說?!惫R連忙搖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一旁的白子毓也是連連點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金真清清嗓子,道:“我原先在羽林軍里也就只是聽都校尉講過,他有次護送趙王去嵩山,一路上親眼看見趙王同他的貼身小廝調笑,那小廝好像叫玉什么的……” “玉川!”白子毓近期才將有關太子一案入獄的犯人案宗通讀了一遍,尤其是趙王那部分,所以對這個在名字上標示“失蹤”的玉川很有印象。 “對對對,是這個名?!苯鹫婊貞浀?,“都校尉回來后,還和我們學來著,學趙王喚他‘川兒’?!苯鹫嬉庾R到自己這話妄議死者,趕緊捂住嘴。 白子毓問道:“那這個玉川的樣貌,你見過沒?” 金真搖搖頭:“我官職小,近不了殿下們的身,不過倒是聽都校尉描述過,說他身材孔武,看著幾分能打的模樣。就是生得膚白唇紅,像個娘們。又跟趙王不清不白的,讓人打心底地瞧不上?!?/br> 這都校尉真是個八卦的漢子,不過也幸好他八卦,才讓他們得了這么重要的信息。郭臨與白子毓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相視一笑。 金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探問道:“大人,您今日怎么突然問起這些……” 白子毓拍拍他的肩膀,一臉認真嚴肅:“那玉川現在還是在案的‘失蹤’人口,你想想萬一這人還活著,那圣上他……” 金真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如此,大人,那我再找些消息,也給底下的兄弟也提個醒。太子案好不容易了結了,再出岔子可不行?!彼f著給郭臨行了個禮就快步退下了。 郭臨瞇著眼看向白子毓:“你怎么看?” 白子毓揚眉一笑:“還用說嗎?” 郭臨看著他走回書案前提筆疾書,不禁輕輕嘆口氣,突然道:“老白,和你商量個事?!?/br> “說吧?!卑鬃迂诡^也不抬。 “之前我告訴你的那些趙尋雪說的話,是他在碧春閣時和我說的?!惫R道,“我請他來救了一個姑娘?!?/br> 白子毓神色不變,這些事情他早就從姚易那里知道了。 “我想請你幫忙,給那姑娘一個容身之處?!?/br> 白子毓放下筆,抬頭看著郭臨。 “我原先看她過得瀟灑順心,也跟著忘了那里其實是個狼虎之地?!惫R澀聲道,“她不該被如此對待?!?/br> “晚了?!卑鬃迂雇蝗坏?,“如果那日你沒有親自前去救她,現在想要把她弄出來,什么法子都使得,而且不會有人注意的到?!?/br> 他嘆息一聲:“可惜現在,雖然因為是趙尋雪去看的病,這件事才沒有被大肆宣揚。但是那日,在那間妓院,真的會沒有認識你的人在場嗎?就連那個老鴇,她多去問問也能問出你的身份?!?/br> 他看了看郭臨的神色:“當然在你看來,這些都不重要??墒悄阆胍獛ё咚?,你的身份卻是種阻礙。那老鴇看出你想贖她,必然會夸大她的價值,狠狠賺你一筆。錢財我是有,出多少都沒關系。但是一旦你重金買了個藝妓的消息傳了出去,這會有多大的影響你真的清楚嗎?” 郭臨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能說出來。因為她知道,白子毓說的都是事實。 “當然,也不是沒有法子……”白子毓狡黠一笑,話音一落就看見郭臨瞬間變了顏色,他笑道:“只是稍微麻煩了一些?!?/br> 郭臨喜笑顏開地朝他撲過來:“好兄弟!” 白子毓挨了她的虎撲,悶聲一笑:“既然如此,那么,就請大人趕緊準備納妾的帖子吧?!?/br> “唉,納妾?”郭臨不解道。 “不然呢,你還準備贖出了阮云,將她放到別處?”白子毓伸出手指點在桌面上,“只要有人知道是你救出了她,那她就是你的軟肋。她勢單力薄,連自己都護不了。這種軟肋,當然是放在自己的院子里最安全?!?/br> “等等,”郭臨堪堪地回過神,“你的意思是要我納妾?” “怎么,你不愿意?”白子毓疑惑起來,“你不是喜歡那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