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陳聿修俊眸含笑,聲音清脆動聽:“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郭兄以軍功入仕,在瓊關時為保我大齊江山而戰。不如給這孩子取名玉鏘,郭兄意下如何?” “郭玉鏘?”郭臨低頭默念幾遍,開懷道:“好名字?!?/br> 說話間,陳聿修已經接過小廝遞來的紙筆,在石桌上揮毫寫下“玉鏘”二字。秦正卿看去,拍手叫道:“好啊,好名字,此中暗含一個‘將’,金玉之將,確實獨到?!闭f著他解下腰帶上掛著的一塊玉玦,遞給身邊的仆從,仆從得令,將玉玦系在襁褓上?!按诵胁恢糜龉?,未曾提前給小公子準備見面禮,一件俗物還請收下?!?/br> 郭臨一愣,忙道:“秦兄客氣?!?/br> 楊爭道:“‘玉’字取義溫婉如玉,這孩子長大必成一翩翩公子。在下恭賀郭兄?!闭f罷,他從侍從手中拿過一把扇子,雙手呈與郭臨,“這是在下近日完成的山水扇面,剛剛做好,頭一次拿出便遇上了好主人。一點敬意,還望郭兄替小公子收下?!?/br> 二人禮數周全,言語妥帖,郭臨心中感激,拱手回禮。曹家的兩位公子也跟著表示了下。阿秋抱著掛滿禮物的襁褓,朝亭中眾位公子福了福身。小玉鏘在襁褓中睜著黑亮的眼睛,不知道大人們為何這般開心。 回府的馬車上,阿秋坐在郭臨身邊,低頭瞧著懷中的小玉鏘的睡顏,輕聲地嚷著:“玉鏘,小玉鏘……”郭臨看著這幅情景,心頭一陣陣的暖意。她輕聲道:“阿秋,回去我們做個族譜吧?!?/br> 阿秋驚訝地抬頭看向她:“少爺,那是不是把……老爺也寫進去?” 郭臨知道阿秋是指她的生身父親,點了點頭:“自然,反正江湖里的那些人又不會來查我的族譜?!彼拖骂^,沉聲道,“如今也,甚少做那些噩夢。我想,玉鏘他的出現,或許就是來讓我重新生活的?!?/br> 阿秋此時已是眼角帶淚,她沖郭臨燦爛地笑道:“好啊?!睂嵲谑菦]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第14章 風雨欲來 時間一晃過去了一個月,京城街道上掛滿枯黃葉子的樹木,如今也只剩了光禿禿的枝干。郭臨踩著厚厚的皮靴,朝服內穿著阿秋為她趕織的貼身夾襖。這夾襖裹在身上厚厚的,看不出身型。她便將裹胸的布條拆掉,沒了緊要的束縛,周身輕松了不少。 這一個月,對于郭臨而言,重要點的事情不過幾件。一是小玉鏘胖了不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二是半月前世子奉命去了南下巡查,沒他在身邊嘀嘀咕咕,近日朝中人心惶惶,郭臨也過得甚為舒坦。 她夾在一批朝鐘鼓樓前進的大臣中,聽著身邊兩個中書省的官員小聲的議論。 “陛下今日能上早朝,可是身子骨復原些了?” “唉,可不是。我聽說錢太醫昨晚一夜都在飛霜殿,到現在家門都沒回,可算是將陛下給治好了?!?/br> “謝天謝地,幾日閑在家,我這心里啊怪虛的?!?/br> 前些日子是立冬節,皇上帶著文武百官在京城北郊設壇祭祀。當天雖然艷陽高照,可映在臉上的陽光卻沒甚么溫度,反倒是北風呼嘯,那咄咄逼人的寒意直往人衣縫里鉆。饒是健壯如郭臨,回去后也打了好幾個噴嚏,更何況原本身子就不強健的皇上。撐了數日后突然暈倒在了御書房,一連五日沒能早朝。好不容易從太子一案中緩過氣兒的大臣們,又被驚得提心吊膽了數日。 這一病雖是突然,但京城內各方勢力都還沉住了氣。反倒是街頭上的一眾宵小,趁著臨近年關,經常惹是生非,sao擾良民,京兆府抓了一批又一批。郭臨手里,頭一次捏了個折子,就是預備奏請將牢中的幾個混混頭領重罰一頓,殺雞儆猴。 高坐于御座上的皇上,面色紅潤,神態雍容,看著并非病重五日的樣子。朝中眾人見狀,紛紛在心底大大地舒了口氣。唯獨郭臨瞧見皇上眼皮浮腫,雙目中血絲繁多,可見區區五日實難休息得好。病去如抽絲,這場來勢洶洶的風寒,要好起來沒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在皇上簡單處理完朝臣們的奏報后,徐公公緩步移到殿中,高聲宣道:“陛下將于三日后移駕湯泉宮療養御體,諸卿聽令隨行?!闭f著,他攤開手中的卷軸,循字念道,“命皇太孫奉行監國,留守東宮?!?/br> 皇太孫邁出列,跪下接旨。 “德王、慶王伴駕隨行?!?/br> 德王慶王應聲而出,跪于皇太孫之后。 “右翊衛中郎將護衛隨行?!?/br> 七皇子一愣,面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看著從殿外走進來的一個青年羽林軍將。他剛升職左翊衛中郎將,可圣旨卻剛好漏掉了他。他瞟了眼面前慶王微微晃動的背影,眼神一下變得戲謔。 徐公公接下來又點名了不少的文武官員,隨著皇上一道前往湯泉宮。這么一來皇太孫的奉行監國,實際上只是讓他用東宮的官員練手罷了,行政仍然是以皇上為中心。但皇太孫眼下最要緊的事務正好就是熟悉東宮,可見皇上是有心照顧。 “臣等遵旨?!?/br> 小玉鏘圓滾滾的身子趴在鋪著絨毯的地板上,他裹了件靛藍的薄棉襖,小臉白里透紅。地板下是這個月才挖好的地龍,從地龍里散發出的熱氣,盈滿著整個屋子,熱烘烘的好似春天。阿秋蹲在他身前,手中拿著一個彩繪撥浪鼓,正逗著他向前爬。小玉鏘奮力地朝撥浪鼓伸著小手,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喚著。阿秋便引導他:“小玉鏘,叫義父,義——父——” “秋姑娘,小公子這么小,學不來復雜的稱呼。您不如試著教他喊爹爹?!庇崾涎谥叫Φ?。 阿秋從善如流:“爹爹,爹——爹——” 郭臨推開門,寒風“呼啦”一下竄進屋。阿秋一把抱起玉鏘,將他護在懷中,轉頭嗔道:“你這廝,也不敲門,凍著玉鏘了怎么辦!” 郭臨擾擾頭:“不好意思,我方才在門外聽你喚人‘爹爹’,一個好奇就直接進來了。沒想到,原來阿秋你想做我孫……” 一個“子”字還未說出,阿秋已經將玉鏘遞給俞氏,掄起米分拳撲向郭臨。郭臨在房內左躲右閃,引得阿秋奮力直追。仆婦乳娘們笑歪了身子,連小玉鏘也揮舞著手臂咯咯直笑,一時間好不熱鬧。 臨近熄燈,阿秋替郭臨鋪上新被,彎腰將被角打理齊整:“欽天監說今晚或許會落雪?!?/br> “是啊,今年冬天來得早?!惫R解開發髻,將滿頭的烏發放下,“明日要送陛下鑾駕出城,得起得早些,這就先睡了?!?/br> 阿秋將水盆端起,輕輕闔上門扉。 窗外靜靜地飄著雪,細膩的雪花甫一落入地面便融成一灘雪水,滲入地間。冰冷潮濕的空氣中,傳來一絲輕微的焦味。郭臨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起身摘下一旁的披風,沖出房門。 不遠處的一間屋子,火光之中冒著nongnong青煙,在漫天細雪中甚為醒目。 郭臨一邊跑一邊大喊:“來人,走水了!” 她著急地跑到屋前,就看見門口處摞了一層燃燒著的稻草,大量的青煙滾滾涌出。木窗上抵著一塊燃著的十字形橫木,火光沖天。 這分明是有人故意困住房內的人。郭臨氣沉丹田,大聲喝道:“里面有人嗎?” 隔著熊熊的火光,屋內傳出細小而熟悉的聲音。 “小姐,你使勁兒??!” “不行,我胳膊短了夠不著。細腰你先上去,再來拉我?!?/br> 下一瞬,郭臨突然置身于濃煙翻滾的屋內,卻感覺不到一絲火花的氣息。她看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女將抗在肩頭的小女孩放下,暗提一口氣,蹬地跳起,一把扒住高處的天窗。然后撐著窗沿,將雙腿探到窗外,固定住身體。底下的小女孩抓住她伸來的雙手,腳踩在墻面,二人齊心合力,順利地爬出房間。 郭臨愣在原地,看著畫面又一次切換到屋外,兩個少女喘著粗氣,手拉著手往院內逃竄。 這個院子,根本不是京城的郭府,而是六年前,杭州近郊鄉下的,郭家小院。 仿佛有一陣風沙拂過,讓郭臨看不清六年前的自己,是用什么樣的表情,牽著細腰的手,帶著她無畏地朝前奔跑。而細腰,她卻還是記憶中的面容,抽出腰間軟劍握在手里,全心全意跟隨著自己的主子。 她們剛跑進旁邊的院子,細腰揚聲大喊:“老爺……” 郭寧迅速捂住她的嘴,輕聲道:“你仔細聽?!?/br> 四周兵刃相戈的聲音清晰入耳,二人對視一眼,郭寧道:“去廚房,走地道,給老爹留個記號。以老爹的武功,這些人還傷不了他?!?/br> 眉間一絲刺痛傳來,郭臨捂住額頭,眼前一片模糊。再次睜開眼時已是此生最難以忘掉的場景。細腰長身而立,堵在廚房門口,月白的裙擺上印滿了鮮血。她的目光尖銳凌厲:“不錯啊,崆峒派,華山派,峨眉派,來了不少嘛。就為對付兩個還未及笄的柔弱少女,你們連臉都不要了?!?/br> 不大的院子里,圍滿了手握兵器的江湖客。被細腰點明了門派的人們紅了紅臉,馬上又被正義凌然的神色取代,一個黑臉漢子提聲喝道:“妖女休要胡言,若不是你們做了天理不容的惡事,我等又何須與你為難?!?/br> 細腰唾了一口,譏諷道:“天理不容,呸,你他娘算哪門子的天。老娘不過十四歲,你倒是按個罪行看看。不敢去會我們老爺,就跑來欺負幼女,簡直惡心至極?!?/br> 那漢子惱羞成怒,掄起大錘朝她沖去。江湖客們對看幾眼,加入了戰局。 廚房內,郭寧左手抓著一把長劍,用劍尖掏著灶臺。她的右臂垂在身側,上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正汨汨地流著鮮血。從后院到廚房短短的距離,居然又埋伏了一批人,與放火燒房的是一伙,她們根本躲不過。好在已經到了廚房,只要進了地道就好辦了。 劍尖桶上了機關,一聲輕響,灶臺中吹出一陣微風,地道門打開了。郭寧欣喜地扔下長劍,起身欲要通知細腰,還未站穩,眼前就是一黑。一只細長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的身形穩住。郭寧睜眼見是細腰,余光瞧見門口一團白色的煙霧,喜道:“你放了迷煙?剛好地道打開了,咱們走?!?/br> 細腰深深地看了郭寧一眼,忽而燦爛一笑。她猛地將郭寧推進地道,退到門口急聲道:“小姐,快走,他們要抓的是你,奴婢不會有危險的!快走!”說著,她朝遠方奔去…… 下一秒,眼前一花,景色再次變換。郭臨懷中一沉,低頭看去,小玉鏘窩在襁褓中,睡得正香。 怎么回事?她抬眼看去,四周是一片寬廣的樹林,腳下落葉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她聽到一個低沉虛偽的聲音:“郭公子如愿奉還鄙寺之物,老衲可替公子求情,諸位江湖正義之士也會饒恕公子之罪?!?/br> 這里是她和父親藏身的無欲峰,郭臨看向出聲處。一個白眉佝僂和尚,領著各色江湖人,站在一間洞口的不遠處。郭臨霍然起身,她仿佛透過山洞瞧見了身負重傷的父親。他窩在一塊巖石后,面上幾無血色,右腿膝蓋處纏著厚厚的繃帶。和尚連問了數聲,父親均不作答。 這是父親被那群人帶走時的畫面,她那時恰好去取水回來,躲在了樹林里沒有被發現。郭臨心亂如麻,她的心里急切地想要去救父親,可是腦中一道聲音不斷地提醒著她,你打不過他們,你只能去送死…… 小玉鏘突然哭鬧起來,郭臨慌亂地捂住他的嘴,擔心聲響太大會引人注意,又擔心洞里受傷的父親。那和尚蹙眉盯著洞口,郭景云名聲太響,他不敢貿然動作。他對后面的一個小僧吩咐道:“把那孩子帶來?!?/br> 不要過來……郭臨張嘴狂喊,可是她根本沒法發出聲音。整個人被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小僧牽著一個破衣光腳的小男孩朝這邊走來。 小玉鏘越哭越響,郭臨心急如焚,眉間清晰的刺疼一遍遍輾壓著她的神經。 和尚低頭眉目慈祥地問道:“那個受了重傷的中年人和小姑娘就在這個洞里對不對?” 不要! 小男孩點點頭:“就在里面?!?/br> 郭臨蹭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渾身是汗,額上的碎發黏在臉頰,汗濕的中衣貼在著后背。她起身推開窗戶,院里已是鵝毛大雪。 一聲高昂的啼哭聲打破了落雪的平靜。 乳娘輕手輕腳地抱起哭啼的玉鏘,聽到背后“吱呀”一聲,門梁上燈籠的燭光順著被打開的門口在地上印出長條的光斑,一條人影被拉得老長。她嚇得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 她戰戰兢兢地回身,漫天的落雪中立著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剪影。乳娘仔細地瞅了半天,才認出是只穿了件披風的郭臨。 “老爺?” 郭臨一愣,眼前猛然浮現出細腰高喊“老爺”的情形。她閉了閉眼,神色終于漸漸平靜。她冷聲問道:“玉鏘為何哭?” 乳娘哆嗦著答道:“小、小公子傍晚奶水喝多了,這會兒吐奶,就、就有些哭鬧,奴婢罪該萬死?!彼ε碌綐O點,倉皇跪下。 等了許久不見回音,乳娘壯著膽子抬了抬頭,門口處靜靜地飄著雪花,哪還有什么郭臨。 后院東北角一處偏僻的廂房,是郭臨布置的一個小型祠堂,正中高位上擺放著父親和母親的牌位。下排中只擺了一個,上面刻著“郭細腰”。 郭臨跪坐在蒲團上,黑發垂在腦后。她抬了抬眼瞼,望著細腰的牌位,輕聲呢喃:“你總說郭這個姓氏太土,古板又沉重,一聽就不是大美人的姓。還是你的柳姓好,柳細腰,楊柳細腰,再配上你的長腿,不論容貌,身姿已是絕色?!氀?,抱歉,將你以郭家義女的名義刻了這個牌位。你的名字,還在朝廷欽犯的名冊上。你就是再不喜歡這個姓也忍忍吧,誰讓我這么希望能和你們在一起……” 她緩緩附身,額頭貼上冰涼的地面,仿佛就能再次感受到曾經鮮活的生命傳遞而來的溫度。 “少爺!少爺!”屋外傳來阿秋的大喊。郭臨輕輕嘆息一聲,揚起頭。一場噩夢,帶來的不過是片刻的回憶,但是這些,已經夠了。 郭臨起身推開門,朝四處張望的阿秋走去。阿秋見到她,凍得紅彤彤的小臉寫滿了焦急:“少爺,宮中來了急令?!?/br> ☆、第15章 白家少爺 落了一夜的雪被晨曦的陽光一曬,通通化作了沒影的雪水。待到太陽升至頭頂,地上已近無積雪。一輛裝扮華貴的馬車緩緩行駛在朱雀大道上,濺起些許雪水,路旁的行人紛紛側頭注目,悄悄議論這是哪位大戶人家出行。 馬車里傳出一個慵懶的聲音:“何伯,您老不能再慢些?” 坐在車前的車夫聽到,灰白的胡子抖了抖,揶揄道:“少爺,再慢,您不如直接步行?!?/br> “嘁?!蹦侨撕吡撕?,不再多語。 馬車漸漸靠近安仁坊西南隅,前方不遠的一座府邸,門口上高掛著“郭府”二字。車夫抬頭瞧見,偏頭道:“少爺,到了哦?!?/br> “啊啊,知道了?!瘪R車里的人嘀咕幾聲,掀開車簾。馬車還未停下,他已經瀟灑地躍下車,穩穩地站在地面。 走到郭府門口,準備敲門的手剛剛抬起來,他又猶豫了?;仡^望向車夫,車夫一臉“你太墨跡”的表情。他臉一紅,轉過頭來“咚咚”地敲起門。 一個小廝拉開門,抬頭看向他,一句“您是哪位”說到一半,突然瞪大了眼睛,震驚到拿手指著他抖了好半天。不待他反應,迅速說了聲:“您稍等!”轉身就朝府內跑去,大喊著:“李管家!李管家!” 他愣了半響,氣憤地收回手,哼道:“所以說啊,這粗人府里的下人也是粗人,沒什么規矩?!本尤痪桶芽腿肆涝陂T口。 車夫立在身后,無奈地笑笑。 李延匆匆趕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畫像。他走到門口,朝門口的公子施了一禮,說道:“失禮了?!睆堥_畫像與眼前的公子對比著,直到確認后這才客氣道:“看來您正是白風流白公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