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葉喬仔細看了一會兒,認出她是電影學院剛剛畢業的新人演員,趙墨。她在這部戲里的戲份不多,但在片場很積極,與她們這些主演也頗熱絡,常去請教??上~喬生性寡淡,不喜和陌生人來往。許殷姍表面熱心腸,背地里卻愛對人冷嘲熱諷,虛與委蛇應付幾句,轉身就成了她私底下的笑料。程姜名氣太盛自帶生人勿進的氣場,趙墨也不敢高攀。反倒是陸卿性格平易,和善指點,可惜他不常在劇組出現。 說起來,趙墨還是她的師妹。 她看了一會兒便想靜靜回屋去睡。然而趙墨卻在這時候抬頭,看見了她。 深夜衣著暴露,坐在導演門口哭,明眼人都能猜測到幾分真相。趙墨這會兒被她撞現行,目光錯愕得來不及躲閃,直愣愣地看著葉喬。 這樣的事自己傷心便罷,讓旁人看見自然招人不齒。若是今天站在葉喬這兒的是許殷姍,恐怕明天她便成了整個劇組的笑柄。 尤其是……趙墨想到此前聽說過的傳聞,葉喬的特殊身份擺在眼前,更加令她難堪。她耳根漲紅,想要逃離,卻被青石磚高低不平的縫隙絆倒,膝蓋在地上磕了個口子:“啊……” 葉喬做不到坐視不理,走過去扶她一把。 趙墨愈發無地自容,將將站起來說一聲“謝謝”,便要離開。 葉喬道:“我那兒有藥箱?!?/br> 趙墨的印象里,葉喬一直是一個安靜的人,不多言語,但身上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氣質。她羨慕過很多人,葉喬在其中并不算大紅大紫,但卻最引她艷羨。因為她是干凈的,干凈得讓人覺得她得到今天的一切,不費吹灰之力。 在這個圈子里敢說自己大紅大紫的人雖不多,但總會有那么幾個,但敢說自己干干凈凈的人,卻鳳毛麟角。她也想要祖師爺賞飯,不用努力掙扎尋找門路,就能一帆風順平步青云。 葉喬瞥見她咬著下唇,頗不甘心的模樣,說:“我不逼你。但是你要想好,等會兒去找醫務的時候,怎么解釋這個傷口?!?/br> 言罷,葉喬扶著她往回走。這次趙墨沒有抗拒。 屋里只開著一盞節能燈。趙墨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葉喬從醫藥箱里取出五花八門的藥品。她見過女演員出門帶這么大一個化妝包,不曾想葉喬竟然隨身帶藥箱。 葉喬把消□□品遞給她,恰好接到一個電話。 趙墨看她夾著肩膀打電話,淡淡地問:“回去了?”電話里隱隱約約能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安靜的夜里能聽見他模糊的聲氣,慵懶的嗓音隨意卻迷人。葉喬聽了一會兒,說:“嗯??焖??!睂Ψ讲恢f了什么,葉喬忽然一笑,原來她也會像小女孩兒一樣,眼角靈動地笑,黠然道:“再貧我掛電話了?!蓖ㄔ挼淖詈?,葉喬微微詫異地說:“哦?是嗎?” 這通電話很短,葉喬掛了電話,臉上的表情比方才生動了許多。 趙墨給自己處理好了傷口,小心地探究道:“是男朋友嗎?” 葉喬好像這才發現她的存在,收斂容色轉過身來。 趙墨剛剛松懈的神色又嚴峻起來。 葉喬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卻不點破:“是不是很重要嗎?” 趙墨聽她淡然語氣,終于領悟,即便傳聞是真,葉喬也不會因為她企圖染指導演的事,對她有什么芥蒂。她松了口氣,綻開一個沒有心機的笑,說:“真羨慕你?!?/br> 她的反應出乎葉喬意料:“什么?” “有一個恩愛的男友啊?!?/br> “……” “看你打電話的表情,你們一定很恩愛?!?/br> 葉喬啞然。許多忘卻在夢里的預感,影影綽綽地浮上心頭。 她分辨不清,轉頭時說了一句狀似無關的話,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做過心臟移植手術。術后存活時間,國內最長是十八年?!彼难劾镉泄忾W動,用嘆息般的聲氣,輕道,“我做了十年了?!?/br> 趙墨愕然,支支吾吾地說:“可是……會隕落的才是星星啊。一直在地上的,那是爛泥?!?/br> ☆、第25章 阿司匹林05 趙墨竟然沒有對她的病痛表示遺憾同情,而是用含著堅定的語氣告訴她,會隕落的才是星星。 葉喬忽而笑了。有時候對一個人的喜惡就在一瞬,眼神或者言語。她不是一個憤世嫉俗激濁揚清的人,趙墨先前的作為也許不會勾起她的怒火,但總也不會是她欣賞的對象??墒墙涍^這句話之后,她忽然便沒那么反感眼前這個長相稱得上漂亮的女孩。 她不置可否地問:“你做那些事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嗎?” 趙墨內心斗爭了一下,坦誠道:“我想試一試。我沒有背景,也沒有好運氣,一定都要靠自己親手打拼。就算有污點又怎樣呢,沒有大紅大紫過,根本沒有人來關心你身上有沒有污點?!?/br> 就像她說的那樣,只是塵埃里一灘無人問津的爛泥。 趙墨身上有股子不懼一切的狠勁,有這股勁的人往往能成大事業??上е挥泻輨胚€不夠,何況她還用錯了地方。 葉喬收起藥箱,說:“你的腿好了嗎?我要睡了?!?/br> 趙墨沒多少留戀地離開。今夜的見聞是她們間彼此不能言說的秘辛。葉喬很明白類似的秘辛會讓兩人本不相干的人變得緊密相連。也許她不會在意,但趙墨會一直關注著她,一旦出現丑聞,也許第一時間就會在心里懷疑她。 她其實有些后悔管顧這樁閑事,但闔上眼躺了一會兒,便忘在腦后了。 即將入睡的時候,心里莫名升起一個念頭——她是從哪個眼神,哪句言語,開始不討厭周霆深的呢? 明明他是一個那么令人討厭的人。 想著想著便入睡。再醒來已經臨近開工,葉喬趕去化妝,申婷幫她把早飯送來。劇組的廚師今早就地取材,買了農人自養的土雞蛋。葉喬今天拍的是一場追逐戲,妝容狼狽凌亂,臉上還有幾道泥痕。配合土雞蛋的早餐,讓人忍俊不禁。 葉喬抬眼看申婷:“再笑我都吃不下了?!?/br> 申婷知道她是佯怒,嬉笑著說:“我看喬姐你胃口挺好的。劇組好多人都說吃不慣這個,說有一股腥味?!?/br> “海鮮不還有腥味么?” “那不一樣……反正像許殷姍那種人,就算是澳洲龍蝦來這邊的水里撈一撈,她都覺得有土腥味?!鄙赕矛F在以吐槽許殷姍為樂,葉喬阻止多了覺得反而刻意,便由她去了。有時候她抖起機靈來,葉喬也跟著笑一笑。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從旁邊的化妝棚里沖出去,在荒地間嘔吐。 葉喬聞聲看去,卻不是許殷姍。是程姜。 申婷不解地議論:“最近程姜姐也不知怎么了,幾天里都吐三回了。這邊伙食也沒這么難吃???” 葉喬心上浮現幾絲猜測。申婷只看到表面,可是程姜最近的癥狀,往深里探,其實大有乾坤。 她吃完最后一口,眼底情緒盡藏,仰頭給化妝師看:“是不是碰掉唇妝了?” 這場戲里,陸知瑤被警察發現身份,逃離后用計謀躲過追查,使用假身份繼續生活。里頭被警察追攆的那一場,需要她跑過大半個片場,在逃脫的那一瞬撲進陸卿懷里。逃脫是個體力活,這部分在跑動中需要有細致的表情,表現驚惶失措。葉喬很容易勝任這個難度的表演,卻在緊接著劫后余生,抱著陸卿的時候,屢屢ng。 顧晉說,她的眼里只有后怕,沒有依存。陸卿演的角色是陸知瑤傾慕的人,在她危急時刻相遇,感情應當是熾烈的。然而葉喬卻像一個冷血動物,眼里看不見對愛人的炙熱。 國民男神陸卿挺受傷地開玩笑:“前兩天還說你是我米分絲,是不是騙我的?” 葉喬哭笑不得,說:“不是……我不擅長演感情戲?!本退闶歉星閼?,也是《眠風》里那樣,極端人群之間的互相取暖。她經歷了這段時間的冷靜,已經有些忘記了一個平凡少女應該用什么樣的眼神面對所愛之人。 陸卿人很善良,循循善誘:“你有沒有經歷過生死關頭?”他注視她的眼睛,見那眼神里透露出肯定的答案,便繼續道,“演戲可以和自己的經歷結合起來。生死關頭之后第一眼見到自己所在乎的人,就是類似的感情。你回憶一下?!?/br> “生死關頭”這四個字對她而言,再熟悉不過。人生中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她每天入睡前都覺得自己在生死關頭,擔心明日便再也醒不來??墒亲詈笏犝f那個匹配心臟的捐獻人是誰的時候,有一瞬間卻更想要放棄生命,趨向死亡。 直到如今,她都有時候會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做下那份決定。 只是有時候。 葉喬出神了很久,過意不去地向陸卿搖了搖頭。 陸卿耐心地換一種說法:“或者你試試不要看我的臉,把我替代成別人?” 這個方法可以一試。葉喬再度開拍的時候,在抬起頭面對鏡頭的那一瞬,腦海里閃過無數張臉,每一張都很模糊,仿佛虛無之海。她的世界里,可以依賴的人好像一片空白。最后,有一個人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視線,與她纏綿。一切都在數秒之間,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過的這條。 場務移走記錄板的一瞬,陸卿松了一口氣,贊許道:“像這樣就很好?!?/br> 葉喬難得在拍完一場后走到顧晉身邊,去看監視器里的回放。 她扮演的陸知瑤,雖然滿身泥濘臉頰臟污,但是眼睛清澈動人,淚水在一雙精致的眼睛里打轉,蓄滿的都是她源自心底的依賴與委屈,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她對眼前人百分百的信賴。仿佛只要有這份愛意在,便能從無可饒恕的罪孽里,淘出赤誠金砂。 葉喬覺得這樣的她有點陌生。 顧晉用冷靜的眼光評判:“感情很飽滿,不過放在這里有些過頭。處理的時候可以稍微收一點?!?/br> 葉喬搖頭反駁他:“你不理解陸知瑤?!?/br> 顧晉怔了怔,扭頭看她。葉喬的眼睛沒從屏幕上離開,悲憫,語氣里卻已有了淡漠,說:“她再聰明再狡猾,也只有十幾歲?!?/br> 顧晉默然,張口又想說什么,可她已經起身,只留給他一截寒月清輝的背影。 葉喬回化妝棚卸凈戲妝,聽到休息區傳來聲聲朗笑,問申婷:“出什么事了嗎?” 申婷剛從那頭過來,說:“副導演說今天有郵差過來,問大家是不是都沒有信號,可以寫封家書回去?!彼嬷煨?,“做場務的小張好搞笑,說要寄一封劇組失蹤人員明細回家,我們要是就此銷聲匿跡了就按這個申請體恤金?!?/br> 末了總結一句:“真是個個被這邊的信號逼瘋了!” 葉喬說:“這邊的人文化普及程度都不高,會有人寫信嗎?” 申婷想了想說:“這邊因為出過我們這部電影的原型,上過新聞,有鄉村老師來支教。有個老師家里挺浪漫的,丈夫定期給她寄封信來。定時定點,郵差都習慣了?!?/br> 葉喬忽地聯想到網上挺火的詩句,木心先生的《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边@個支教老師的丈夫,是一個很浪漫的人。 她想起昨夜電話里得知的消息,臨時起意,問:“能不能寄信出去?” 申婷意外道:“喬姐,你真要寄信呀?” 葉喬點頭。 倒也不是信,只是一片葉子。扁扁的夾在信封里,沒有只言片語。葉喬在信封上寫好地址,遞給申婷。 申婷贊了幾句她的字好看,說:“回頭跟公司說說?,F在都興走才女路線,讓宣傳部門包裝一下,加入方正字庫什么的,夠小米分絲崇拜好一陣?!?/br> 葉喬卻關心:“大概多久能寄到?” “挺快的吧,這都是我們直接送去鎮上寄的。不要看這里偏僻,你放心,全國的郵政都是差不多的慢,不出一個禮拜總能寄到?!鄙赕猛虏弁?,低頭瞥到一眼信封上的字,印象里葉喬好像就住在上面寫的小區,“欸?喬姐,這不是你家地址么?” 葉喬說:“不是?!?/br> “喔……是鄰居呀?!?/br> 葉喬被她言中,平平淡淡地接了一句:“嗯。他生日?!?/br> “是賀禮???”申婷張了嘴合不攏。哪有人送賀禮是隨便摘片葉子的?文藝青年的送禮方式也太獨辟蹊徑了…… “對?!比~喬笑笑,檢查了封口,拍拍申婷的肩,說,“去吧,小鴿子?!?/br> 申婷跟了她這么久,都從沒見過她心情好成這樣的時候,眉眼都融了幾重笑意。 那是一片喬木的葉子。 白樺,像所有喬木一般蔥蘢高大,樹皮卻潔白光滑,像木中的美人,卻有著極為驚人的生命力。一片森林在被大火焚毀之后,首先生長出來的,常常便是白樺。 它的葉子很厚,呈三角形。這一片略有些畸形地彎,遠看便是一顆心。 葉喬回憶那個在面對鏡頭時突然闖入她腦海的身影,等到申婷走得沒影了,才恍然發覺,這封信的含義,比她想象中更深遠。 ☆、第26章 阿司匹林06 結束晉南地區拍攝當天的傍晚,顧晉也給了她一個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