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寬闊的護城河圍繞,城門高聳入云,一脈磅礴。 八條官道筆直,將城內分為整齊的區域,市肆和宅邸區井然有序。 車外滿目繁華,瓊樓玉宇,雕梁畫棟。 青瓦白墻,古樸而厚重。 上陽街上車水馬龍,似乎連風兒都帶著醉人的香。 遠處皇城內院高宏入宇,與紫薇山交相輝映,影影綽綽,成為京都最磅礴的景致。 一路上,就連最多話的安平也靜了下來,專注地望著窗外。 過了許久,馬車悠悠哉巷尾停住。 陳婠攙扶著母親下車,一抬頭便見紫藤蘿從院墻外垂下,光影疏落,安和寧靜。 父親官拜戶部侍郎,享從四品俸祿,但戶部給事中有三人,父親乃調任而至,是以多做些抄錄財政文案、編撰整理民間典籍的文事。 并無太多實權。 在這寸土寸金的淮安城,陳家這般小官,多如牛毛。 隨手捻來一片磚瓦,就有述不盡的深厚淵源。 如今的陳府,是從前有位商賈之家留下的院落,充公后改建而成。 在上陽街尾,占地并不大,只看規模,尚不如滄州陳宅。 凝著青瓦屋檐上斑駁的痕跡,陳婠知道,也許他們陳家不會在此地停留太久。 因為很快,她就在賞花宴上攀上了東宮的高枝。 從巷尾小宅,到中街府邸,乃至后來良田千頃、宅邸萬畝。 猶自回神間,老管家劉庸開了門。 妾室王氏和庶出的弟弟陳秉也跟著迎門接風。 陳夫人只是淡淡地贊她們辛苦,便叫退下,各自相安。 論起米分飾太平的氣度,陳婠自認輸于母親太多。 從前皇上身邊有寵的妃嬪,她都覺得刺眼無比,乃至后來,但凡對她后位有威脅之人,她必要除之而后快。 這種扭曲的心理,是從她明白帝王能給自己的寵愛,一樣會給別的女人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開始的。 那年秋菊夜宴上,她本以為自己就是萬花叢中那抹獨特,本以為自己是帝王心頭的那點朱砂。 現下想來,可笑至極。 還有年少不更事時錯付的情腸。 傍晚用膳完畢,已經入夜。 庭院中芳草錯落有致,墻邊一排翠竹幽幽,有小池將前后堂分隔開來,池中幾枚荷花映日,宅子的原主人倒是有幾分雅致韻味。 父親仍未歸家,管家說從老爺入京述職起,便一直如此。 戶部省里事務繁忙,掌管天下賦稅財政,非是滄州太守可比。 王氏和庶弟陳秉坐在下首,才剛飯畢,陳秉忽然道,“母親,秉兒今日還未去湯池沐浴…” 話音未落,王氏連忙將他打斷。 陳夫人恍若未聞,陳婠已經放下茶杯,敏銳地覺察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陳秉不過是總角小兒,口無遮攔。 湯池是何地?那是府中唯一專供沐浴的地方,唯有家主和主母才可使用。 妾室和下人,只可在自己房內的浴室中沐浴,無權使用湯池。 “秉兒的頑話,夫人切莫當真?!蓖跏闲α诵?,輕輕將一枚桂花酥放到陳秉口中。 陳婠對她如此作為,自然是心生不滿,但礙于母親的面子,便沒深究。 可本以為就此作罷,誰知劉庸將她引至內院,才發現這里并非主房錦園。 母親與父親合住于正房秀園,陳婠身為嫡女,自然是僅次于正房。 經問劉庸才知,錦園卻被王氏母子占用,只給陳婠留了間偏位的玉園。 王氏來時,大約知道了因由,但想到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侍奉老爺這么多年,一路入京,膝下有子,即便是挑個好院落也無可厚非。 如何回應,她早已想好了的。 一抬頭,就見陳婠娉婷地立在玉園門前花架下,眉眼如畫,面色溫婉如夏末的風兒,卻沒由來地令她猛地心驚。 在王氏的印象里,嫡小姐陳婠一直是個少言寡語、溫婉順從的女子,只是為何… 她正欲開口,陳婠卻微微一笑,聲音輕柔,“姨娘,這玉園靠北,多生陰涼,我身子剛好,卻是住不慣的?!?/br> 王氏亦跟著笑答,“我們母子二人若在玉園怕是不夠住,況且,這也是老爺的意思?!?/br> 陳婠捻了朵竹葉在指尖把玩,“怎會不夠?玉園和錦園廂房是一樣的,而且有了這般陰涼之地,秉兒也不必再去湯池沐浴納涼了?!?/br> 一聽湯池,王氏心頭一跳,再看陳婠笑吟吟的,亦不像心存歹念。 “這還是要請示老爺的?!?/br> 陳婠已經招呼安平過來,“父親事務繁忙,此等小事我做主便是。明日,咱們便搬入錦園,安平你盡早安排下人幫姨娘收拾好東西罷?!?/br> “大小姐!”王氏想要阻攔,陳婠卻徐徐望過來,“怎么,姨娘還有疑問?父親朝堂忙碌,家中萬不可再添麻煩,想來姨娘服侍父親許久,這個道理是明白的?!?/br> 一席話說溫和得體,卻堵地王氏無法辯駁,眼前這個大小姐,倒比她母親厲害許多。 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就見陳婠著碧青色煙羅裙,清荷細紗袖下隱約可見一節藕臂,站在臺階上的樹蔭里指點下人們做活,時不時扇著手中團扇,自有中溫婉婀娜的韻致。 “哦,現下倒還有一事要說給小姐,”王氏抬了抬眼,“家侄女來京投親,也住在咱們府上,就在錦園別院,明兒小姐搬進去,還望加以指點才是?!?/br> 陳婠半晌才嗯了一聲,眼波柔和,“我素來喜靜,無事莫來擾我?!?/br> 王氏悻悻而歸,縱使滿腔怨氣也不得發泄。 但她自是有分寸的,也不會蠢到當真去請示老爺。 回頭望了一眼,心下想的卻是忍字當先,日后再見分曉也不遲。 當晚,院中蟬鳴,月色裊裊,就著一池荷香,陳婠坐在窗邊修書一封發往西北天河城。 些許日子過去,夏日就見了尾巴,到了夜間憑白添了些涼意。 安平垂頭端來香膏凝露,一聲不發地擺放著,陳婠正在沐浴,隔著菱花緞錦的簾子,她問,“怎么,仍是沒有回信么?” 安平搖搖頭,“奴婢每日都去催過,銀子也打點到了,可那邊卻說西北鎮守重重,一封信件要經許多關卡,送到的日子也沒個準信…” 這意思,陳婠自是明白,但她擔心的是謝家jiejie能撐到幾時。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沒等來回信兒,倒是等來了旁的。 瑞王府要行賞花宴,夏荷盛放,秋菊初綻,的確是賞花的好時節。 只是京城名貴趨之若鶩的賞花宴,在陳婠眼中,無異于噩夢。 旖旎而慘淡,轟烈而殘酷。 暮夏時節的皇城內苑,草木錯落在宏偉的殿群中,已見天高云淡。 重華宮在九重宮闕的最東面,亦分為五宮六殿,乃太子居所。 皇宮內所有成年皇子都被分往封地或是王府,唯有重華宮內一位。 鶴足魚尾玉骨鼎旁,著姜黃色宮女裝的兩名女子正垂著頭,一絲不茍地候在沖著鼎內的冰塊扇風兒,絲絲涼爽沁人心脾。 消暑所用的冰塊都盛放在鼎內,因為時近入秋,這幾日內務府分派各宮的分量已經漸少,唯有這東宮里的分例足夠。 自然是要足夠的,因為這重華宮的主人,日后便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怠慢不得。 太子在書房閱卷已有兩個時辰,侍書的宮女乃皇上御賜,太子便隨手給了封號,封為最末等的奉儀。 但自從來到東宮,太子卻只讓她們做些文墨功夫,從未碰過一個指頭。 兩個時辰的時間里,換了三次熏香,讀書時用龍腦香,明神靜氣最合適不過。 兩位奉儀時不時抬眼望向書案,仿佛在期許著太子的目光能有一次落在自己臉上,莫要辜負了花容月貌。 只可惜,太子始終閑適地翻著書,半靠在烏藤木編織的翻角靠榻里,衣袍散漫,修長有力的手指偶爾會扣在白玉石桌面上。 太子讀書時,不喜外人打擾,唯獨兩人可以例外。 一位是太子太傅,另一位是從幼時便跟在身邊的小黃門寧春,如今的東宮黃門侍郎。 寧春輕手輕腳地進來,捧了一冊紙卷,左右乜斜了眼,兩位奉儀便識趣兒地退了出去。 “給孤念一念,”太子終于抬起頭,神態漫不經心。 寧春翻了首頁,“回太子殿下,此是瑞王府賞花宴的邀請名冊,瑞王爺特地吩咐奴才,務必要請您過目的?!?/br> 封禛好看的唇角揚了揚,道了一句“難為皇叔有心”,便接過手里翻看。 每三年一次的賞花宴,卻是第一次邀請太子去。 還記得三年前那次,是父皇御駕親臨,日后不久便封了兩位貴人回宮。 封禛冷冷一笑,在清俊的臉容上一閃即逝。 左中丞家的小女兒,尚書家的外甥女…一頁一頁看去,他臉上的笑意漸消。 他的母親周皇后,當真是費了心思的,竟能連同瑞王一起,替他張羅。 ☆、第8章 莫負好宴須盡歡 “既然皇叔如此費心,”封禛執筆沾墨,揮毫往最后一頁洋洋灑灑添上了幾行字,“那孤更不可負了他的好意?!?/br> 寧春站在下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如他們這般在帝王前侍奉的宦官,早已練就了一副好面孔,在何種場合,該用何種表情,都是極準確的,錯不得。 便如此時,寧春雖在笑,卻不能笑的諂媚,而是應該誠懇。 將名冊扔給寧春,封禛復又靠回藤椅中,“寧春啊,你看這瑞王賞花宴像個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