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來了禮物，一簍花果茶，一罐新鮮的蜂蜜，和十方的人頭。

    “我想，能超度十方大師的，也是只有您了?！庇拈e擱下禮物，臨行前，淡淡的丟下這句話。

    無疏師太敲著木魚的手沒有停歇。

    過了半個時辰，木魚聲停歇，無疏師太冒著風雪，親自拿著鐵鍬在梅樹下的凍土里挖了個洞，將裝著十方和尚頭顱的盒子翻進去，一捧一捧的填土。

    梅花和著白雪落下，葬了昔日的頭顱，也埋葬了早已逝去的愛恨。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

    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法句經》

    ☆、塵歸塵、土歸土（二）——卷之終

    per1楊憧

    天佑女皇第十年，入秋了，飽滿的稻穗謙虛的低著頭，等待鐮刀溫柔一刀。

    已入中年的農夫莫問滿意的看著即將豐收的稻田，今年是個豐收年。

    “父親！看我捉的螃蟹！”壯實黝黑的兒子小虎提著一簍螃蟹邀功，雙胞胎哥哥大虎憨實的跟在后面，其實螃蟹基本都是他捉的。

    莫問布滿老繭的大手在竹簍里翻了翻，夸贊道：“好多母螃蟹，今晚有蟹黃豆腐吃了?！?/br>
    大虎小虎歡呼雀躍，往不遠處的民居里奔跑。

    時候還早，莫問決定再沿著稻田巡視一圈。

    行了半里，遠遠瞅著一個布衣男人坐在田埂上望著天空發呆，時不時掏出酒壺喝上兩口。

    已經連續第五天在田埂上遇到他了。

    那是個俊秀得嚇人的男子！任何語言都形容不出他的美貌，美則美矣，卻毫無妖嬈之氣，雖著布衣，但莫問卻覺得他的氣質像是極其富貴的人家出身。

    可能是出來閑游的貴公子吧！莫問想，可是為什么連續五日都在田埂上轉悠呢？喜新厭舊難道不是這些有錢人的本能嗎？

    “喂！來喝一杯？！”貴公子朝著莫問搖了搖一壇尚未開封的小酒壇，笑容甚是誠懇。

    莫問想了想，接過酒壇，一拳打開泥封，飲了一口，“好酒！”

    莫問是不拘小節之人，他還娶了個拖著兩個孩子的寡婦呢，和個漂亮的男人喝酒又如何？

    兩人相對無言，只是飲酒，夕陽西下之時，四個酒壇都空了。

    “兄弟好酒量?！辟F公子夸贊道。

    “你也不錯?！蹦獑栞p輕一笑。

    貴公子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浮灰，“時間不早，你家娘子還等著你吃飯呢，哈哈，蟹黃豆腐，好口福！”

    莫問誠意邀約：“呵呵，我家里娘子做蟹黃豆腐的手藝是一絕，公子你要不要過去嘗嘗？”

    “不了，出來五日，我家里的母老虎要發怒了呢?！辟F公子淡淡一笑，“等有機會，再請兄弟你喝酒！”

    莫問爽朗的拍了拍莫問的肩膀，“下次我請你吧，自家釀的黃酒，和你的梨花釀比起來，也別有滋味?！?/br>
    “那好啊，后會有期?！辟F公子抱拳道。

    “后會有期?！蹦獑柛鎰e。

    一日后，“貴公子”薔薇回到京城復命。

    幽閑看著薔薇身后，急切問：“楊憧呢？他怎么沒和你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他，現在過得很好，不想再回來了?！彼N薇將裹在紅綢的劍遞過去，“明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卻故意裝成陌生人，哈哈，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這是他的劍，前些年楊憧的確是跌下山崖失憶了，但他現在絕對恢復了記憶，只是，他已經不想回頭了?！?/br>
    他被一個寡婦所救，后來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嫁給了他，寡婦不嫌棄楊憧身體殘缺，楊憧也不嫌棄寡婦有兩個拖油瓶，就這樣過起了小日子，居然還有滋有味，薔薇見到楊憧時，楊憧的目光里都是滿足，和以前狠辣決絕截然不同。

    他和楊憧的人生有著相似的開頭，卻有著不同的結局。

    沒有孰好孰壞，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各自走向人生的終點。

    莫問喝著黃酒，吃著蟹黃豆腐，看著兩個雙胞胎兒子在院子里打鬧玩耍，妻子早就吃完了，陪在他身邊縫補舊衣。

    當初他跌下山崖，不知名姓，自己取名為莫問，恢復記憶后，并沒有去京城找昔日的幽閑，今日的天佑女王，他已經習慣，并喜歡上了現在平靜的生活。

    當薔薇第一次出現在田埂上時，楊憧只是把他當做陌生人。

    當夜，他偷偷出門，將經年不用的配劍淺埋在薔薇傍晚獨坐的田埂里，露出劍柄半寸，他知道，薔薇第二天肯定還會在這里出現，當他發現這柄已經生銹的劍，應該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吧。

    薔薇挖到了銹劍，“賊心不死”的又等了三天，直到楊憧說，“下次我請你吧，自家釀的黃酒，和你的梨花釀比起來，也別有滋味?！?/br>
    他明白了，楊憧決心不再回頭。

    次年秋天，薔薇如約而至，楊憧抱著一壇黃酒，朝著他笑了笑。

    per2 薔薇

    薔薇永遠都想不清楚，為什么那團軟乎乎、時而臭烘烘、時而香噴噴的rou團那么能吃、那么能

    睡，而且，還那么能哭！

    這讓他很抓狂??！

    幽閑說，云泱要是有事，她就不活了。

    薔薇不在乎整日悶吃悶喝悶哭悶長的云泱，卻不能不在乎幽閑。

    幽閑可沒說過沒有然鏡和尚就不活了這種話，所以薔薇知道她是動真格的。

    因此薔薇不得不動十二分的腦筋來保護云泱，漸漸的，他覺得rou團挺值得費心的——因為，除了性別，云泱幾乎是幽閑翻版！從性格到相貌！

    片刻閑暇，幽閑選擇和然鏡渡過，大多時間，他們什么也不說，一起吃個點心，喝杯茶，目光相觸時，一切都了然于心，一個叛國王爺，一個□□的女皇，他們的結合震驚六合四國，壓力來自四面八方，他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任憑風吹浪打，他們相守如昔。

    失去了幽閑，還有云泱。薔薇安慰這樣自己。

    于是乎，姬云泱就在薔薇的庇護下長大了，很多年過后，君臨天下的姬云泱想著亦師亦保姆亦保鏢亦朋友亦長輩的薔薇，心里還是感到溫暖。

    三歲，幽閑命令姬云泱必須獨睡，不許任何人陪伴，說要鍛煉他的意志。

    呸！獨睡就能有意志，偶爾陪他睡一覺孩子也不會懦弱吧。

    于是，有時雷雨交加的夜晚，薔薇看著瑟瑟發抖的姬云泱，還是會心軟拍著他的背，“乖，薔薇叔叔陪你?！?/br>
    事實上，姬云泱一直很勇敢。

    五歲，幽閑斷了姬云泱的午后甜食，說怕他長蛀牙。

    呸！多吃塊桂花糕就能蛀牙。

    于是乎，在姬云泱饞得留口水時，薔薇會偷偷塞給他紅豆糕等甜食，“乖，跟著薔薇叔叔，有點心吃?！?/br>
    姬云泱一口好牙，七十歲時還能嚼得動干蠶豆。

    八歲，調皮姬云泱經常被授業老師顧念久罰抄經書。

    薔薇找顧念久算賬，“抄書能抄出本事來？！”

    顧念久不理他，“有本事對幽閑說出這句話，我就不罰太子抄書?！?/br>
    薔薇當然不敢，只是在姬云泱抄書時偷偷塞幾塊糕點安慰。

    ……

    天佑女皇二十一年，女皇退位，太子姬云泱即位。

    再過三年，幽閑去世，常年累月的伏案工作和年輕時經歷的追殺歷險嚴重吞噬著她的健康。

    好在她從生病到去世都很快，痛苦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們。

    然鏡捧著愛人的骨灰回到重建的紅葉寺，遁世不出。

    姬云泱一統六合那年，薔薇突然說:“我已經完成你母親給我的任務了，從今天開始，由明慧代替我?！?/br>
    “老師，您以前樹敵太多，還是住在宮中吧，這里安全?！奔г沏髽O力挽留。

    “我搬去宗廟，和路不易老頭子住在一起?！彼N薇很堅決。

    姬云泱將宗廟布置得如鐵桶一般，安置薔薇住下。

    一個月后，薔薇要了四壇美酒，先是和路不易喝到半夜，而后回到自己房間繼續喝。

    半醉半醒時，薔薇看著騎著駱駝的幽閑走近了，他興奮的站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記得這個日子！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今天，那天我在沙漠快渴死了，你騎著駱駝，遠遠的，像個小仙女?！?/br>
    幽閑不語，朝他伸出右手。

    薔薇跳上駱駝，坐在幽閑身后，“走吧，我已然了無牽掛，下輩子，我定要在然鏡這個臭和尚之前認識你?！?/br>
    次日，大祭司路不易打開門，發現須發皆白的薔薇抱著酒壇永遠的睡著了——他依舊是個帥老頭。

    per3 姬云泱

    姬云泱十二歲時，朝廷紛紛上書，勸諫天佑女皇“廣納”世家子弟，便于“開枝散葉”，確?；适已}。

    女皇大怒，盯著莫大的壓力，確保然鏡獨一無二“皇夫”的地位。

    于是乎，開始有人向年幼的姬云泱打起了小算盤。

    禮部尚書邱大人給姬云泱講課時，突然拿出一根竹筷，很輕松的折斷了，又取出一把竹筷，費吃奶的勁道也無法折斷半根。

    邱大人語重心長的說：“太子殿下，這就是兄弟團結的力量啊，您需要兄弟幫您鞏固千秋大業?！?/br>
    姬云泱不語，跑出去抽出侍衛的佩劍，朝桌上的一捆竹筷砍去，“我不需要兄弟，我只需要把劍磨得足夠鋒利就行?！?/br>
    十四歲時，姬云泱娶了兩個側妃，次年，兩個側妃都有生育，一男一女。

    至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閉嘴，不提“開枝散葉”之事。

    初，姬云秧統一六合大地，結束了戰國時代，國號為 “休”，史上稱為休元帝。此時六合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已經二千多年。

    一切塵埃落定，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