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憂思郁結,心疾復發,是御醫給出的診斷。一向慈愛溫和的母親,雍容華貴的母后,心底又藏了多少苦,憂思又是為誰而生呢。她有些悔,后悔曾經那樣絕烈的和她頂撞,明明上一世母親已經為她cao碎了心,她更多的是恐懼,恐懼她在間隙間偷來的幸福終究會被收回。 肩上輕輕一沉,靖安低頭看見了張牙舞爪的龍紋,那人沉默的跪在了她身側,一言不發。 靖安想氣,卻有些氣不起來了。這是他們的母親,失去她,阿顏會和自己一樣痛吧,一樣的憂愁而恐懼吧。 “我以為母親是幸福的,至少她每次笑得那么安然自得?!贝蟮罾?,靖安未抬頭,聲音如春日里的潺潺流水。 楚顏靜默的聽著,好像許久以前的那場沖突從未上演過一般。 “父皇那么深愛著她……”靖安有些說不下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脫離掌控了,王婉鳳命,謝謙之重生,阿顏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母后的身子比上一世差了太多太多。 她越是費盡心思想要抓住的東西,就越像流沙一樣從手里溜走,一點不留。 “阿顏,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可好像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br> 母親不希望她手染鮮血,可她的心早已不復當初的明凈無塵了。 靖安抬望著燈下緘默的少年,肩頭白衣銀繡的披風仿佛還留著他的溫度。 而她希望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能庇護他一世,可是阿顏卻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不想也不愿,他要的竟是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感情。 燈下跪坐的少年身形蕭索,緊繃著臉,可眼底還是泄露出一絲心疼。 “皇姐你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做。我會一步一步走過去的?!背伮曇舻统?,直視靖安的目光卻無比認真,無論眼前是怎樣一條荊棘遍布,鬼魅叢生的路,我都愿披荊斬棘的走到你身邊,魔擋殺魔,神擋弒神。 少年眼底太過炙熱的感情灼傷了她的眼,讓她猝不及防,許久,靖安才長嘆一口氣,言語溫和:“阿顏,你還小?!?/br> 無視少年緊抿的唇角,靖安繼續說道:“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愛護你,督促你,希望我的弟弟有一日能長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漢。不管jiejie以后是為□□還是為人母,也始終會是你最親近的人,絕不會丟下你的?!?/br> 可也不會再靠近一步了,楚顏低笑出聲,聲音壓抑而絕望,她不明白,他也不敢讓她明白,只能任憑深埋在心底的絕望將他掩埋。 “皇姐,夜深了你去睡吧,我在這里守著,你可不要像表姐那樣累倒了?!?/br> “你明日沒事嗎?” “明日休沐,皇姐不用擔心耽誤正事?!?/br> “知道了?!?/br> 這一夜,靖安睡得并不安穩,下半夜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而朱初珍昏昏沉沉的身上竟起了高熱,若不是后來降下來許多,差點就把值夜的御醫叫來了。 到了黎明,雨漸漸的停了,靖安迷迷糊糊的竟睡了個囫圇覺。 雨后,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寄雨笑瞇瞇的從廚房里順走了幾只烙餅,顧不上燙手,吃的格外香甜。 “寄雨,你是今兒的假,要出門?”吳婆子笑著問她,這丫頭做事踏實為人又老實,招人喜歡。不像她家的閨女,好吃懶做屬第一。 “嗯,有幾種顏色的繡線沒了,打算去市集配齊了。而且好久沒出門了,可得好好逛逛,吳mama有什么要我一起帶的嗎?”寄雨啃著餅,口齒不清的答道。 吳婆子見她那大大咧咧的樣子,只是囑咐道:“你辦好自己的事,別貪玩,早去早回?!?/br> 轉轉眼珠子,見四下無人,才又低聲說道:“王姨娘如今脾氣可不算好,你可小心著些?!?/br> “知道啦!”寄雨笑著應道,拍拍身上的餅屑,拿個小挎籃就笑瞇瞇的走了。 安寧宮中,御醫例行問診之后,就被請到了偏殿。 原以為只是這段日子累著了,但見朱初珍這幅昏昏沉沉的樣子,靖安也不敢大意,此時立在榻前,耐著性子等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出結果。 許久,老大夫才收了手,捻了捻花白的山羊胡,才出了內室。 “宋御醫,三皇子妃身子如何?”揮推了身側跟著的侍女,靖安問道。 宋御醫斟酌了下,筆走龍蛇寫下了方子,這才呵呵一笑,拱手回道:“公主不必憂心,是皇家的大喜事,三皇子妃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只是近來cao勞過度……” 巧兒正聽得歡喜,皇子妃待她家公主好,因為子嗣的事常被人閑話,如今皇子妃有了孩子,她更覺得是好人好報。再看看公主,也是滿臉的喜色,可見是真心實意的替三皇子妃高興。 正想著,忽然看見殿外有個小宮女招手喚她,卻是芳華殿里的,說過沒有大事不必來擾的。巧兒不敢大意,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聽她細細耳語,神情也是一凜。 “殿下!“巧兒進來輕喚了句,打斷了靖安的話,靖安一愣,巧兒在她耳邊小聲回了,靖安不禁皺起眉頭,問了句可知何事,巧兒搖了搖頭。 “宋御醫,三皇子妃母子還勞煩您老看顧了。您看看還有什么是平時要注意的,我去去就來?!本赴残Φ?,宋御醫連道不敢。 在間不起眼的暗房里,靖安見到了她想見的人。 狹小的氣窗泄露進一絲天光,身形利落的女子單膝跪地,參拜道:“參見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br> 這就是埋伏在三皇子府的暗樁了,接著那絲天光,靖安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若是三皇子府的人在此,必會大吃一驚,褪去了嬌憨,那雙笑瞇瞇的眼睛里只剩凌厲和忠誠,正是府里機靈憨厚的小丫頭寄雨了。 “這么急著入宮見我,所謂何事?”王婉的消息,一向都是紙書傳遞,鮮少有這般急躁的時候。 “啟稟公主,王婉身懷有孕,如今已三月有余了?!奔挠昴樕灿行╇y看,靖安公主不知為何好像分外在意王婉,自去年起,她收到調令直屬公主調配,就忠誠于公主,潛伏在王婉身側。如今王婉有孕三月有余才察覺上報,已算是辦事不力了。 許久都沒聽到靖安的回音,寄雨斗膽抬頭看了一眼,卻發覺公主臉色寡白,好像聽到了什么極其驚懼的事情一樣,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事實上,靖安也并不比她想象的要好上多少。 大寶寺里慧明和尚的話再一次在耳邊回響起,王婉的長子注定要登上帝位!王婉母憑子貴鳳命歸位! 還是抵抗不了所謂的天命嗎?不,靖安的腦子飛速的轉動著,她不信所謂的天命,即便真是天命,那她也要逆天改命! 父皇說過,表姐有孕前,三皇子府不允其他孩子誕生的。不,表姐已經懷孕了,那王婉的孩子就勢必會留下了,無論如何那也是皇家的血脈。 “你怎么能讓她瞞到現在!”靖安抑制不住的怒斥道,如果在知道表姐有孕前解決了多好,偏偏是這個時候。王婉怕也是知道三皇子府的慣例,知道形勢于她無益,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才隱瞞至今。 “奴婢辦事不力,請公主降罪!”著實是王婉病的太久,若不是閉門不出,一味的忍氣吞聲,連三皇子到了都以怕過了病氣來婉拒,太不似王婉一貫的作風,她也不會起了疑心。 靖安強迫自己從那莫大的恐慌中抽身,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瞞下表姐有孕的事情,其次就是解決王婉這個禍根了。 “寄雨,你先回府,不惜一切代價打下王婉的孩子?!本赴采袂槔鋮?。 “是?!奔挠旰敛华q豫的應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說道。 “還有一事,請公主定奪?!本赴猜勓蕴裘伎聪蛩?。 “梅香,不知公主是否還記得此人?!?/br> 從暗房里出來,天光耀得都有些刺眼了,守在外面的巧兒迎了上去,意外的發現公主臉上的那點喜色早已褪得干干凈凈。 梅香,謝謙之,呵,她倒要看看這些人能護王婉到幾時。 聽了靖安的話,宋御醫皺了皺眉,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母后身子還未大好,雖是天大的喜事,卻擔心母后情緒大起大落的,身子禁不住。二來是表姐懷孕還不滿三月,怕孩子小氣,所以還是暫且不要張揚,只管細心看顧,到足了月份再說不遲。宋御醫覺得呢?!本赴沧詈笠痪潆m是詢問卻是不容置喙的口氣。 宋御醫想想確實有理,也就拱手應了。 西殿里,靖安看著榻上睡得安穩的朱初珍,心里不無掙扎。其實更好的辦法是趁著誰都不知道,解決了表姐的孩子,再揭露王婉隱瞞的事實,那么威脅就都不會構成了。 可終究還是下不了手啊,哪怕是王婉的那個孩子,歸根結底都有著和她一樣的血脈…… ☆、第五十七章 星辰寥落,長夜寂寂。爐子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出女子一張木訥的臉,藥氣熏蒸下,蘊濕的鬢發緊貼著臉頰,梅香隨意的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卻沒有半點出去透透風的意思。 藏身于黑暗中一個人影冷冷的盯著梅香,已經半個月了,自從第一次在藥里動手腳被梅香發現后,從揀藥到煎好端到王婉面前,梅香都親力親為,讓寄雨沒有半點下手的機會。宮中幾度催促,今日終于傳出消息,公主口諭,殺!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似乎受不了小廚房里濃重的藥味,小丫頭站在門檻處,她看了眼昏暗的廚房和地上的影子,無端端的竟有些心里發毛,提高了聲音問道:“梅香jiejie,王姨娘的藥好了嗎,前面在催呢?!?/br> 屋子里仍是一片靜悄悄,小丫頭探進半個頭張望了下,忽然聽到句:“快好了,這就去,你先回去吧?!比嗽谶@剛才怎么不答?小丫頭不滿的嘟嘟嘴,應了聲“哦”就快步離開了。 聽到屋外徹底沒了人聲,梅香才微微動了動眼睛,她保持著起身的姿勢一動也不敢動,只因為脖子上正架著三尺寒鋒,稍不留神,鮮紅的血液就會噴薄而出。 執劍的是個年輕女子,遮住了面容,只余一雙眼睛比劍上的寒芒更冷。 果然如公子所料,對王婉動手的并不是府里的人。梅香思忖著,也對,當初查出的藥分明是宮中出來的,后妃爭斗中悄無聲息落胎的好東西,若不是她娘當初是隨皇后進宮的家奴,又是公主的乳母,見多識廣,她也學了一二,只怕半點不會察覺。 “姑娘的劍收一收吧,梅香一條賤命不值錢,打草驚蛇耽誤了姑娘的事就不值當了?!?/br> 寄雨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爐子上的藥沸了,咕嚕咕嚕的打著蓋子,溢出的藥湯澆在炭火上,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 梅香瞥了寄雨一眼,又說道:“姑娘容我把藥倒一倒,王姨娘等著用呢,遲了只怕是要生疑的?!?/br> 寄雨將劍往后撤了撤,示意她過去。梅香倒是從容不迫,藥湯均勻的倒在白瓷碗里,雜亂的心緒也在靜悄悄的梳理。一包藥突兀的砸在藥罐旁,梅香心思百轉千回,面上卻不動聲色。 “倒進去,讓王婉喝下,就無你的事了!”寄雨面色冷凝,隨后她會親手送她去黃泉路,同為朱家家奴,背主那是天大的事情。 將藥碗放進早備好的托盤里,梅香回頭道:“主子未發話,一介婢子豈敢妄為。不過主子也吩咐過我,若見到姑娘,便請宮中那位三日后酉時到望月樓一會。這東西姑娘還是先收回去吧,總會有用到的時候,也不急于一時?!?/br> 寄雨的眼神如刀子一樣像是要狠狠刮掉她幾層皮一般,許久,才緩緩收回了劍。 梅香微微頷首,手指靠著藥碗試了試溫度,才端著托盤不疾不徐的走出去。出了門,只見燈籠在夜風中晃晃悠悠,她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定了定神,才發覺衣裳早讓冷汗濕透了。 在屋外整理好儀容,梅香才低眉順眼的進了內室。 “今日怎么這樣晚?”王婉抬首冷道,她如今已是近四個月的身孕,卻裝作一副久病不起的模樣,臉色蠟黃,腕骨纖細,寬大的衣裳罩下來,卻也能將人瞞過去。只是性子越發的尖刻,問的咄咄逼人,見梅香真一板一眼的答起來,她卻擺擺手又不耐煩聽了。 望了那藥一眼,在王婉嚴苛的目光下,梅香識趣的端起藥碗,灌了一口,才將藥遞給她。王婉這才不緊不慢的飲了,拿帕子擦了擦嘴。 梅香又遞上溫水,跪著將痰盂托起,王婉漱了口,臉色也好上許多。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這偌大的府邸卻是危機重重,我們母子的性命如今是都交托到你手上了?!蓖跬褚揽吭诖查缴?,聲音難得的有幾分溫軟。 “姨娘言重了,伺候姨娘,是奴婢的本份?!泵废愎ы槾鸬?。 王婉似是想起什么,取了枕下的一方帕子,里面包著的卻是一對翡翠耳墜:“這個,就賞了你吧?!泵废慵泵ν妻o,連稱不敢。 王婉卻道:“上次若不是你發現那藥里的古怪,這孩子怕是早就去了。這是你該得的,如今我也只信得過你了?!?/br> 梅香這才跪著接了,王婉忽然“哦”了一聲,見她訝異,才又開口道:“說起來,這還是謝家公子送于我的,如今拿著卻不合適了。我是個沒福的,有梅香你這般妥帖的人在身邊,我這心里也算是好受些?!?/br> 梅香臉色陡然一白,頭都快貼到地上,王婉這話,是純粹的拉攏還是試探,亦或是警告?無論哪種,都意味著她心里那點小心思都被王婉看得通透了。 “奴婢不敢,公子把奴婢給了姑娘,奴婢就是姑娘的人了,斷不敢有二心?!?/br> 王婉卻只是笑道:“這說的哪里話,我自然知你忠心,不過你到底是個女兒家,我還能留你一輩子不成?你是個妥帖的人,我這里的差事不過是一時的,哪有借人家的人借一輩子的道理?!?/br> 梅香只木訥不言,這幅樣子落到王婉眼里自然又是小女兒情態,王婉不著痕跡的掩去眼里的厭惡鄙夷,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別說攀高枝了,連想都不該去想的。面上卻愈發親善,如今還用得著她,這事了結之后,這丫頭也留不得了。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肚子里的這塊rou,聽說皇后已比前些日子好些了,眼看著楚豐生辰將近,朱初珍勢必是要回府的,這孩子怕是留不得了。 王婉半瞇著眼,也罷,反正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留他幾個月也算是盡了母子情分,至于最后,娘找個人給你陪葬黃泉路上也有個伴了。別怪娘心狠,實在是你來的太不是時候了,更何況…… “也不知這府里是誰神通廣大得了消息,竟迫不及待的要我兒的命?!?/br>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被梅香發覺之后竟再無動靜,怕是還沒弄清楚虛實不敢妄動。她只怕那人得了正經消息在楚豐那里告上個欺瞞之罪,這些個妻妾哪個是省油的燈? 待梅香將托盤藥碗收拾回小廚房,那女子留下的痕跡早被整理干凈。她也不免思忖,宮里頭的哪位主子和王婉結了怨。公子應該是心中有數的,有個名字都在嘴邊打轉了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握在手心里的東西只覺得硌得慌,攤開來,玉石水潤,梅香卻只是冷嗤了聲。 還是老實做事,把消息傳遞給公子要緊。算起來公子等了快十天了,那人也算沉得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