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楚豐手畔的茶盞散盡最后一絲余溫,風揚起他的鬢發,靖安忽然發現,楚豐內斂的眉眼是她所見過的最像父皇的了。 “靖安?!彼麖呐坌淅锶×藥讖埰鯐f給她,靖安偏過頭有些困惑的接過來,細看了下大概知道是城郊的一處莊園房契和數處地契。 “三哥?”靖安一時不曾反應過來,愣愣出聲。 “拿著吧,不是快生辰了嗎,算是我和你嫂子送給你添妝的。靖安……父皇定會為你尋個好親事的?!背S勸慰道,心里真正想說的終是歸于緘默。 不要攙和到男人的事情里了,靖安,我還當你是meimei,為了當初僅剩的一點情分,也為了初珍,我不會趕盡殺絕。 那疊紙讓靖安攥得死緊,楚豐的意思她怎會不明白,可是越明白,這條路就越漆黑的讓她不知道該向哪里走去。 “你在威脅我?”見楚豐漸漸走遠,靖安冷冷叫住謝謙之,聲音輕的只有兩人可聞。 “偶遇而已?!敝x謙之并不屑于去解釋什么,雖然明白靖安必是不信的,卻在聽到那聲冷笑時,一顆心再度被攥得生疼。 他其實并不如靖安想象的那樣輕松,杏林春宴,時間太緊而他要的卻太多,觥籌交錯下掩蓋了多少陰暗的交易,他熟知那幫人的心性和如虎狼般的*,算計亦或是被算計,都不是件輕松的事情。 還有這雙腿,謝謙之原想著再見她的時候他是能站起來的,即便是支著拐杖??墒且粓龅勾汉洼p易的觸發了舊疾和他急功近利埋下的禍端。 他知道,靖安說的那句話不是作假,心底的不安像一個無底洞一樣不斷的擴散。 “你想好向誰尋求庇護了?”渾然不覺間謝謙之問出聲來,聲音一落,眉頭就緊緊皺起,嘴角也生硬的抿著,眼神卻不自在的停留在靖安身上。 卻只見靖安眉眼低垂,一副晃神模樣,謝謙之喉嚨里不禁溢出一聲冷笑,索性破罐子破摔:“到底是哪家,王家?張家?還是朱家?你若是為難我倒是可以幫你權衡利弊?!?/br> “無論是誰!”靖安打斷了他的話,再認真不過的注視著那雙她曾經無比眷戀的眼睛,補上了下一句。 “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是你了,謝謙之?!?/br> 明明是春日,謝謙之卻像是寒冬臘月里踩碎了結冰的湖面,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來,連血液都好像被凍結了一樣不再流動。 不是沒想過的,她性子這樣絕烈,必不會輕易改口。他卻也是最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所有的弱點和不容觸碰的痛處。謝謙之想著服軟也好硬碰也罷,他總有辦法先穩住她的??墒且磺卸贾皇撬氲亩?,身處其境,他的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所有的準備都成了擺設。 唯一鎮定的或許只有那副欺人的外表,冷漠的定格在那里。 “謝謙之,你的心思我猜不著,但是我會努力的活下去,好好的活著。當然,如果你不計前嫌,我會更感激?!敝x謙之從來不知道,原來靖安的話可以像冰渣子一樣戳他的心窩子,讓他那么疼。 寬大的袖子下他狠狠攥住靖安的手腕,手掌里傳出溫度幾乎要把人灼傷,靖安看了眼遠遠侍立的宮人,見無人注意,這才冷道:“謝謙之!” 她突出的腕骨硌在他的手心,謝謙之也是一怔,下意識的用手指摩挲,胸口翻騰的血氣就這樣輕易的一點點平息下去,他想他是心疼了。 “是不是一定要把他送那個位置你才會滿意?”他的眼底微紅,牢牢的攥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靖安卻不再多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個倔強挺直的背影。 “靖安,就算你成功了,守住那個位置有多難你知道嗎?如果他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你把他推得越高,他摔下來的就會越慘?!?/br> 靖安嘴里嘗到鐵銹暈開的味道,讓她越發的清醒,可即便如此,謝謙之仍能察覺到他緊抓著的那只手在微微顫抖。 “靖安,我和三皇子確實偶遇,可是我確實也收到了他的邀約,而且不止我一個。太子殿下又在何處呢?如果連這樣的機會都抓不住,遑論以后?!?/br> 謝謙之慢慢松開手,手上的束縛不在了,可是靖安卻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在慢慢的收緊,一點點叫她窒息,任憑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掙脫出去。 “那又如何?”靖安低頭注視著他,眼里沒有任何沖動賭氣的痕跡,只有一往無前的孤勇,她的唇邊甚至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你不用給我分析什么利弊,我若是聽得進去,當初,我也不會嫁給你了?!本赴仓贿@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謝謙之卻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一樣,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兩個人就這樣靜默的對峙著,她眼中的疲累他看得清清楚楚。 “后悔了是嗎?!敝x謙之聲音平平,下顎卻緊緊的繃著,眼底的冷光像是碎了一地的冰棱,伴著說不清的諷刺與自厭。 呵、還有什么好問的呢,她不已經說過她不會再陷入對一個卑賤庶子的癡迷了嗎? 甚至連他的戀慕于她而言都是一種恥辱呢。 “覺得我惡心了是嗎,覺得死得冤枉,恨不得殺了我對嗎?!?/br> 靖安卻只是無力的看著面前的人,那么惡狠狠地眼神和口氣,好像只要她說一聲是,就會撲上來掐死她一樣。 可是謝謙之,為什么你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讓我以為你真的在乎,很在乎。 “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我都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哪怕在別人眼里錯的不可理喻,只要我覺得值得,我就不會后悔?!?/br> “我唯一后悔的是我當初為什么那么偏執和自私。如果我知道你和王婉有婚約,我不會縱容自己越陷越深?!?/br> “如果我當初肯承認你冷落我是因為不愛,而不是把責任推給父皇母后,也不會落到子欲孝而親不在的地步?!?/br> “如果我能早點覺察到阿顏的不對勁,也不會給了別人可趁之機?!?/br> 她聲音平和而悵然,眼淚卻不知不覺的蓄滿了眼眶。 她沒后悔過愛上謝謙之,她甚至很感激能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遇到可以為他奮不顧身的那個人。 可是她沒有想過她一廂情愿的愛情會讓最親的人受到傷害,她也沒想過她竭盡全力付出的感情帶給謝謙之的只有恥辱和痛苦。 所以,她只能含著淚笑著對他說。 “謝謙之,不是我后不后悔,是代價太大,是我不敢了。我那么努力你都不能愛上我一丁點啊……” 這世間唯一不能強求的就是感情吧,即便你愛他愛的驚天動地,感動了你自己,感動了所有人,他若不愛也不過是當場笑話一樣冷眼旁觀,始終是一個人的獨角戲。 那一瞬間,謝謙之的臉色一片青白,顫抖的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似是看見曾經的謝謙之站在他面前,滿目頹然。他挑眉問他,滿目諷刺,你呢,她不悔,你后悔了嗎?打破她的夢境,把她拉進泥潭之后,你開心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謝謙之,我是靖安!”桃花雨中,十七歲的少女提著裙子回身喊道,笑容鮮妍明媚更勝枝上桃花。 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形銷骨立,滿身的蕭索與疲憊。他們之間,除卻針鋒相對也只剩下眼淚和唏噓。 曾經趴在他膝上悶悶哭泣的女子,如今笑的再難看都會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謝謙之,我算計不過你,你要做的事我阻擋不了,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你以為你對付得了王婉嗎?”王婉是從什么地方爬上來的人,只要再給他多一些時間,只要她肯安安穩穩的呆在他身邊,他不會讓她的手上沾上一丁點血。他可以…… 可以什么?謝謙之竟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那也要做啊,我是想活著,可也要安安心心的活下去才行?!?/br> 至少不至于在黑暗中一宿一宿的睜著眼睛到天明,不至于殫精竭慮的在噩夢中驚醒。 ☆、第四十三章 云霞鋪陳,暈開一層層深淺不一的緋色,殘陽如血,水中漣漪浮動著隱隱的金色。 靖安靜默的立于水濱,風吹起她淡紫色云紋的裙擺,三分寒涼刻入骨。 肩頭突兀一沉,熟悉的氣息輕易的將她籠罩,靖安卻疲累的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楚顏也不惱,只攏了攏她肩上的披風,安靜的陪她看遠處的落日。 少年的側顏籠罩在落日的光輝之下,眉眼精致,美得讓人隱隱心驚。只是這樣的美麗卻讓靖安皺起了眉頭,有種不安在心里涌動著,讓她莫名煩躁。 似是未曾察覺到她的目光一樣,楚顏只是在靖安還怔怔發呆的時候反手將她拉入懷里。他的雙手輕易的禁錮住她掙扎的身形,墨色龍紋的廣袖和她的裙子在風中交織著,仿佛被這樣親密的糾纏取悅了,楚顏發出低低的笑聲。 他難得這般歡悅,眼中三分笑意流轉,微挑的眉梢更透著蠱惑的意味,在夕陽的余暉下像是會發光一樣。饒是靖安,也有瞬間的呆愣。 他像只慵懶的大貓一樣埋首在她的脖頸處,呼出的熱氣讓她輕易紅了耳垂。 不該這樣的……他們縱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不該是這樣親密的。靖安伸手去推他禁錮在腰間的雙手,觸手的細軟卻讓她訝異低頭。 她腰間環著一圈迎春花,而楚顏也半是戲謔的放開手,極有分寸的模樣仿佛方才那樣親密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樣。而在靖安低頭的瞬間,他眼中卻有一閃而過的陰狠,這樣小心翼翼的親密和試探還要持續到什么時候呢……他的耐心已經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呢。 “這條金腰帶襯皇姐剛好呢?!?/br> 這樣的話卻讓靖安徹底沉下了臉。民間傳說,西施滅吳,與范蠡泛舟湖上,恰花開,范蠡折花一枝圍于西施腰間,贊曰“金腰帶?!背亴⑺茸髁苏l,亡國之女嗎?又將他們比作了誰?靖安閉上眼,竟不敢再往深處想去,面色越發蒼白。 深吸一口氣,靖安睜開眼睛,毫不猶豫的解下腰間的迎春花,擲于腳下,碾入春泥。 楚顏的臉色已變得分外難看,全沒了方才的笑意,僵硬的嘴角緊緊的抿著,一雙眼睛更帶著三分慍怒,冷冷的看著靖安似是在等著她的解釋。 靖安的胸口起伏不定,回望回去的目光分毫不讓,她那樣努力,她不止一次的勸過,她豁出了所有想讓一切回到原點,她擔驚受怕夜不成眠。 “靖安,就算你成功了,守住那個位置有多難你知道嗎?如果他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你把他推得越高,他摔下來的就會越慘?!?/br> 宛如夢魘般,謝謙之的話在腦海里回蕩著。 靖安努力平息著心中的不安,不止聽到一次了。從謝謙之那里、父皇那里、甚至是母后也聽過,她一次次的選擇閉目塞聽,可是……不該是這樣啊,阿顏,即便她不懂政治,卻也知道儲君不該是這樣的。 “你整日里都在忙些什么!榜單已放,三哥暗地里籠絡人心這么大的動靜你就一點不著急嗎?阿顏,你這是想把東宮之位拱手讓人嗎?”靖安看著面前臉色越來越蒼白,卻始終無動于衷的少年,整個人都被一種無力感深深籠罩著。 那本來就由不得我!被她眼中的失望刺激,楚顏險些將心里話脫口而出。 “阿顏,我不止一次說過了吧。你是儲君,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倆也不比兒時了,你真的到父皇雷霆震怒的時候才肯改嗎?阿顏,待我出嫁搬離宮中就顧不得你許多了,我看,是該和母后商量商量擇選太子妃的事了……” 靖安絮絮叨叨的念著,兩彎眉越顰越緊,也不曾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年鐵青的臉色,緊握的雙手。 呵、呵呵。瞧瞧他的皇姐都在說些什么???悔改?出嫁!還要替他挑選妻子?楚顏狹長的眼眸危險的瞇著,嘴角冷冷上揚,整個人都被一層陰暗的情緒籠罩著。騙子!不是說會一直守著他,陪著他,現在卻在惦記著出嫁了。原來越陷越深的只有他自己,他的皇姐還是能夠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提起他的婚事嗎,憑什么只有他一個人那么痛。 不經意間,楚顏蒼白的指尖沿著靖安垂落的發一路滑到發尾,繞了兩繞,少年矜傲的仰著下巴,冰冷的俯視著面前的女子。 “阿顏!”靖安發覺他的漫不經心,更是惱怒的提高了聲調,想要抽走自己的頭發。 就在此時,那雙看似無力的手猛然收緊,狠狠一扯,鉆心的疼痛從頭皮上傳來,靖安一個踉蹌跌入他的懷抱。比起這樣的疼痛,更令靖安心驚的是少年陰狠的目光,他一只手攥著她的發,另一只手鉗制著她的手腕,看上去無比親密的姿態,他的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可是手勁卻在不斷加大,痛得靖安臉色慘白。 發髻微散,她束發的玉簪跌到地上,摔成兩半。 楚顏只是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似乎只有讓她痛這雙眼睛才會這樣專注的看著自己呢。而似乎只有讓她痛,他心里才會好受一點。 搬出去?搬到公主府嗎,他被迫督建卻恨不得一把火燒掉的公主府嗎?她是想跟哪個男人搬進去!不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了,他從來都不過問政事的皇姐,卻教訓了他無數次。在她心底,口口聲聲要守住的是阿顏,還是太子顏,是鞏固她們母女的地位呢。 “呵,比起我,皇姐更在乎的似乎是東宮的位置呢?” 夕陽收起最后一縷光,靖安仰視著臉色陰沉的少年,滿眼的不可置信,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褪得一干二凈,一口悶氣憋在胸口起伏不定。 “放開!”靖安冷冷的吐出兩個字,楚顏的臉上飛快的閃過一絲悔意,卻和她倔強的對峙著,雙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識一般反倒攥得更緊了。 “啪!”清脆的響聲讓遠處的宮人們一驚,條件反射般的抬頭后又齊刷刷的低下頭去。 “皇……姐?!背佌麄€人都被這一耳光給打懵了,下意識的松開手時,靖安的手腕上已是一圈淤青,而他的另一只手上竟攥著不知何時硬被扯下的一小縷發。 “皇姐!”楚顏的聲音有些顫抖,未知的恐懼在心中無限度的放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阿顏什么都不知道,是她cao之過急,是她讓謝謙之動搖了心……靖安深吸兩口氣,手掌震得有些發麻,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皇姐……是不是我穩坐東宮你就會高興,真的要我學帝王權術你才會高興?” 彼時的靖安正被胸口的一口悶氣堵著,何曾注意到少年語氣的異樣和他眼中近乎妖異瘋狂的孤注一擲。所以她只是以最漠不關己的語調對他說。 “你若肯學著怎樣做一個明君,是你之幸,亦是萬民之幸?!?/br> 那支花被她踩過,嬌嫩的花蕊終究碾落成泥,玉簪碎在一旁,萎頓在地的披風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溫度,在觸及時才發覺早被夜風吹涼。 她竟要他做個明君,他又怎么敢讓她知道他身上流著和她不一樣的血液。少年的眼底泛著冷戾的光,萬民幸如何?天下興又如何?這些與他何干? 他不過是個傀儡般的東宮,從一出生就被所有人放棄的棋子而已。他乖戾孤僻,他放浪形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樣才能在這深宮中不擇手段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