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華燈初上,白日里的一場風波似乎已經平息,眾人雖還是議論紛紛但到底抵不過春宴的誘惑力。 謝弘不曾想過會這略微偏僻的原子里遇上靖安,她不知在囑咐著禁衛軍統領什么,神情頗為嚴峻,夜風里,臉色也分外蒼白。 “謝弘?”他正要走,卻聽到靖安喚了他的名字,公主竟能記得他這號人?謝弘也是訝異,轉身單膝行禮道“參見公主殿下!” “起來吧”她的聲音似是疲倦非常,明明腳步已經踏了出去卻又生生一頓“我聽說崇德書院你武藝第一,兩宴的安全都是你負責的?!?/br> “回公主,正是?!?/br> “我看你布置似乎差了些,這滿園的皇子公主,你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男人的事她一個女子懂什么?謝弘第一反應就是這位公主閑的無聊多管閑事,不由輕蔑道“我想公主是多慮了?!?/br> 多慮了嗎?靖安捂著胸口,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鮮血濺上了花瓣,那一劍正刺中她的左胸,怎么可能是多慮了呢? “太過自負可不是好事,謝公子還是多上些心吧?!?/br> 靖安到正院的時候,正好是琴藝結束,歌舞即將開始,而下一個上來的就該是王婉了,一切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樣。 “皇姐,過來”阿顏正南坐,嘴角一絲笑意招呼著她,舞女們齊齊下拜,胭脂紅舞衣像是開出的花一樣綻放。靖安的手心冰涼一片,勉力展開了笑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沒有人知道她此時割舍了什么,在她走向阿顏的時候她已經做出了抉擇了。好難好長的一條路啊,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了,如果一切都是命,那她也無能為力了。 靖安身后,舞女的袖子如云般展開,起起落落。 “手怎么這樣涼”楚顏拉過她的手,笑道。靖安看著他,靜靜的看著,心中不祥的預感卻越發濃重了,她的手在抖,笑容也在抖,她做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個最大的賭注。靖安默默的反握回去,緊緊地反握回去,她將一切交給命運,她的命,謝謙之的命,只有阿顏的命,就算死她也要守住,就算死也不能讓他和王婉再有交集! 隔著盞盞明燈和人群,靖安看著坐在阿顏右側下首第二席的謝謙之,毫無顧忌的看著,靜默的看著,謝謙之……如果你真的死在我面前,我該怎么辦呢。 “謝太子殿下賜酒”靖安的心跳陡然加快,就是這時了,就是現在了,她幾乎是盯著王婉的動作,看她抬袖,掩嘴,飲酒…… 刺啦! 那群黑影出現,現場一片混亂的時候,靖安就知道該來的永遠躲不掉,就好比現在刺進她左胸的劍,如前世一樣的疼痛向她襲來,冷汗順著額頭滑下,入目的是楚顏驚慌詫異的臉,她想說些什么……面前的刺客卻要拔劍,他們的目標果然是阿顏。 靖安撐著一口氣,兩手狠狠的握住了劍刃,痛入骨髓的瞬間,那人的抽劍的動作被迫一頓,借勢又狠狠的把劍往前一送。 “??!”靖安止不住的一聲痛呼,溫熱的血濺上了楚顏的臉。 楚顏強撐著頹軟的身子,滑出袖間的匕首勉力一擲傷他個措手不及。 那黑衣人眼露兇光,中了迷藥還能清醒至此也算他本事,眼看著同伙已在混戰中折死過半,那人也不戀戰,轉身而去。 “皇姐,皇姐”大片大片的鮮血染紅了白衣,也染紅了楚顏的眼。 “阿顏”她痛得極厲害,那劍刺得極深,她連說話都痛得有如錐心,伸出的手顫抖的安撫著他。 總算,總算這次不是他的血染紅她的裙裳。 “阿顏,別怕?;式恪皇钦f了,就是死也要護住你的,別怕……他們再也傷不了你了?!?/br> “……救駕來遲……”耳邊響起的是誰的聲音,靖安覺得她似乎可以安心睡去了。 “謙之哥哥!”那聲痛呼卻驚醒了她的迷夢,痛,好痛,讓我睡吧,天地都在晃動,抱著她的人是誰?靖安卻努力的睜大了眼睛,透過模模糊糊的人影,終于看到了那個人,他的衣裳也沾上了血,大片大片的血啊,生死不知。 謙之……意識陷入一片漆黑的時候,仍有一滴淚順著眼角滑下,沒入黑暗冰冷的夜里。 ☆、第11章 楚顏番外(一) 一場秋雨一場涼,紅葉枯枝在雨中晃蕩,還不曾踏進那雨幕之中,濕冷的寒意已撲面而來。楚顏討厭這樣的雨,討厭這陰沉沉的天空,仿佛能勾起人心中所有陰暗的*。雨中的層層宮室更像是一頭陰沉的巨獸,吞沒人所有的希望。 “殿下,王側妃來了” “嗯“今日是去給母妃請安的日子,他自然是記得的。 王婉極有分寸的停在離他五步外的位置,雖然極厭惡這女子一副溫婉恭順的模樣,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王婉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會給他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楚顏丟開了書,慢慢站起身來。王婉偷眼看著,嫁給他三年,當年初見驚艷的十五歲少年被時光雕琢得越發精致,褪去了當年的稚氣,棱角分明,低眉抬眼俱是風情。她終于實現了當初的愿望,站在他的身側,與他比肩而立,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還是不甘心,還是得不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王婉暗自咬牙,眼光回轉卻發現楚顏正打量著她,玩味的、危險的,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戲謔的笑,讓王婉心里發毛“殿下……你這樣看著妾身作甚,可是妾身哪里不妥嗎?” “哼”楚顏冷笑了一聲,再未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走了。 雨水順著油黃色的傘面滑下,身后的女子藏著什么樣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他厭惡著卻也像戲耍獵物一樣縱容著,他想看看她到底能爬的有多高。楚顏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三年前她那雙眼睛里所透出的渴望,那渴望居然讓她戰勝了恐懼,以一個男人對她的愛慕為資本和這天下間兩個地位最尊貴的男人談判。 “聽說你以死相逼,不肯退婚”帝王的面容隱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說出的話更帶著讓人顫抖的威壓。 “是,女子名節為重,無故退婚,王婉寧愿一死”跪著的女子聲音雖抖,卻不卑不亢。 “那便賜你一死,左右是個庶出,王家也不會討什么說法”十五歲的少年滿不在意的說著,仿佛對他而言,她的命如草芥一般天生就該讓人踐踏。 “太子殿下,王婉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想害你皇姐一生被所愛的人怨恨、唾棄嗎?”那女子卻是在笑,笑的得意。 “王婉,你若是退婚,皇后自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嫡子正妻你好好估量?!?/br> “圣上美意,王婉雖與謝家公子青梅竹馬,但如今他得公主垂青,王婉縱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與公主相提并論。只等謝家公子退婚,如今謝家并無動靜,王婉怎能做無義之人,無故退婚?!?/br> “你待怎樣?”楚顏冷了臉,轉頭正色看她。 昏暗的大殿里,那女子身形纖弱的跪在地上,卻抬著頭,眼神發亮“王婉斗膽,愿和公主一樣,稱您一句父皇?!?/br> 行到安寧宮,楚顏一行人都停了下來。 安寧宮前,皇后身邊的劉姑姑為難的看著跪在殿前的女子。 秋雨寒涼,萬物都隱在一片陰暗沉淡的色彩當中,那女子穿著黑色團花對襟上襦,一條紅色的齊腰裙,成為這一片陰暗里的一抹亮色,她眼中的絕烈更像是能灼傷人眼的火光。幾個宮娥在她身后替她撐著傘,雖擋住了秋雨的寒涼,但地上已積了雨水,她跪在地上,半幅裙裾已濕了個透。 楚顏不覺嘆了口氣,他雖早料到今日會是這般光景可當自己真正看到時心中還是無奈。 謝謙之入御史臺,官至從三品已是破例??伤星也恢諗?,這個月來屢次彈劾幾家世子品行不端,尸位素餐。終是惹惱了幾個世家,聯手上奏,誣陷又如何,證據確鑿他謝謙之就只能一嘗牢獄之苦。 楚顏慢慢走上前,走到靖安身邊半蹲了下來,繡著龍紋的黑色披風毫不在意的拖到雨水了里“皇姐,回去吧,父皇若是不想見你,你求母后也是無用的?!?/br> “阿顏”她側過臉,軟軟的喚他,雨水順著她的臉滑下,她的眉眼一如當初。 楚顏也覺得奇怪,三年多了,父皇漸漸的老了,一日比一日多疑了。母后比之以往多了疲累,興許是最疼愛的女兒不在面前了,處理起后宮事宜也比以往要冷酷了些。王婉被磨得越來越圓滑,謝謙之呢,隱忍了多年之后開始小露鋒芒…… 只有這個皇姐,固執驕傲一如當年,仿佛永遠不會被歲月改變,永遠不會被這再骯臟不過的紅塵污了模樣。 “阿顏,你替我求求母后好不好?”她抓住他的手還沾著雨水,冰涼入骨。 “皇姐,這樣不行的,謝謙之做錯了事理應受罰,幾日的牢獄之災父皇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br> “阿顏”她搖著他的手,負氣道“我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事,罰他閉門思過就好了,何必一定要下獄呢?這幾日天涼,他的腿才好了些……” 楚顏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的聽著,看著她浸在雨水里的雙腿,他想問問這樣跪著,她的腿怎么樣呢,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心里涌上一陣莫名的煩躁,謝謙之,你何德何能??? 楚顏不再多說,起身就走,他身后的一行人也跟了上來。 “阿顏!”他聽見她又喚了一聲,帶著哽咽和無盡的委屈。你有什么好委屈的,還不是自找的,他這樣想著,心里卻更難受了。 王婉站在外間,聽不見他們母子敘話,一手撫弄著衣緣繁復的花紋,一邊淺淺的笑。這世間最不能掌握的就是情愛了,帝王家又如何,一樣會被拿捏得死死的,聽說與謝謙之瓜葛匪淺的風塵女子眉眼與她有幾分相像呢,看那個小公主竟然還這樣為他跪著,連她王婉都不禁為她委屈呢。 正殿里,朱皇后扶額嘆息“阿羲還在外面跪著嗎?” “是的,母后”楚顏低頭恭敬答道。 “那孩子就是個死心眼的,你父皇當真不愿見她?” “父皇也是替皇姐委屈,畢竟雖有許多不實,但謝謙之救了那女子,養在他處是實情??v是如何說他們間毫無私情,這干系也是脫不了的?!?/br> “唉……苦了靖安了”皇后皺眉道“總不能讓她在這一直跪下去吧,天涼傷身,當初的那一劍幾乎要了她的命,再弄個舊疾復發什么的為人父母怎能不心疼?!?/br> “是”終歸還是皇姐贏了,楚顏扶著朱皇后坐回軟榻。 “既然是那個風塵女子惹出的爭端,吩咐人結果了就是,別留著給你皇姐添堵了?!?/br> “娘娘,不好了,公主昏過去了!” “什么!” 遣人送走了太醫,楚顏回了東邊寢殿。 皇姐十四歲以前一直是住在安寧宮東殿的,十四歲以后挪居芳華殿,這里也就空下來了。 掀起床前的簾幕,鵝黃色的被褥里,那個方才還軟軟喚著他的女子靜靜躺在其中,臉色寡白。這就是他的皇姐,有時倔強驕傲讓人厭惡,哪怕方才已經是強弩之末,還是挺著脊梁跪得筆直,絲毫不肯示弱。 那個人在她心里真的那樣好嗎?她做了那么多真的值得嗎?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僅僅是一場交易,甚至是王婉主動找了謝謙之,希望他不要礙了她的道,謝謙之才退的婚。她冒死替謝謙之擋了那一劍又如何,如果不是王婉開口他是寧死也不會負了她的。哪怕是現在,謝謙之這樣急功近利的往上爬,他猜也不過是想讓王婉看看,讓她后悔罷了。 值得嗎?楚顏坐在床頭,伸手,漫不經心的剝開她的衣襟,手輕輕點在她左胸上的那道疤痕。三年了,還不見絲毫消褪,足見那一劍傷得有多深了。手慢慢的往下,堪堪的停在了月白底色的肚兜上方,女子的胸口輕輕的在他掌下起伏,柔滑溫軟,不似他的手,掌心虎口都磨出了老繭。 這才是在帝王家嬌寵長大的女兒啊,楚顏的手整個貼上了她的胸口,她的心跳順著他的掌心傳達到他的心底。他竟有些舍不得放開了,這是他要守著的人。從一開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就告訴他,芳華殿里嬌寵的女兒家是他的寶物,帝后的掌上明珠,容不得一絲委屈。如果他做不了一個好弟弟,如果她不喜歡他,帝王還有其他的兒子可以取代他。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華。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帝后對這個公主擁有美好德行的期望,但楚顏知道,這只是在說芳華殿罷了,這座宮殿會是整個宮闈里最干凈的。 楚顏厭惡過她,為什么所有人都活在污沼里,靖安卻能活得干凈肆意。但他的皇姐實在是讓人厭惡不起來的人。她所付出的所有感情,都干凈決絕的一如她本身。愛就是愛,傾其所有,永不退縮。更可怕的是她的執著與忠貞,忠于自己的感情,不會矯飾,始終如一。 所以,他從開始的討好到慢慢的卸下心防,漸漸的讓她住進自己的心,開始和他的父皇一樣寵著她,慣著她,直到她遇上謝謙之…… 到底是什么時候他開始羨慕呢,是從她毫不猶豫的擋在謝謙之前面嗎?還是看她三年如一日的愛著一個人,他的皇姐有了比他更重要的人,他的皇姐出嫁了,他的包袱終于卸下了,可為什么他卻覺得難受呢。 他是真的不懂還是不想懂,不愿懂呢,是太過無望了吧。 楚顏眼底眼底涌上一層陰暗,床榻上的女子依然無知無覺,宮人低頭守在拐角。 風帶起紗幔輕揚,床榻前,那個絕色的男子緩緩埋首于女子胸前,輕吻,廝磨,烙下一串濕熱的吻痕。 他怎么會不懂呢,他說的一直都是他的皇姐??! ☆、第十一章 漫天的花瓣紛飛如雪,飄落在街頭巷口,飛揚在亭臺樓閣,落在打馬歸來的少肩頭,舞在踏歌湖畔的少女裙裳。就連那橋頭賣酒的老媼,也在這久違的春日暖陽下瞇著眼看著橋下落花,恍惚憶起年少時光。 “今年的桃花開得格外盛啊”弓著腰背著魚簍的老叟,一步一喘氣的走上橋頭“老婆子,收拾回家嘍”伸手遞過去的仍是一支桃花,那賣酒的老媼癟著嘴笑,臉上的皺紋都積作了一團,伸手接過,顫巍巍的別在了斑白的發髻上…… 橋下的公子看著他們相對嬉笑,有如頑童,相互扶持著漸行漸遠。 謝謙之伸出手,紛飛的花瓣穿過他的掌心,穿過虛無的身形漸漸飄遠。 謝謙之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死去的他終于不再被困在那個軀殼里,可以去他任意想去的地方。府里的桃花也開了,開得爛漫,開得絢麗,盡態極妍。只是滿府的素縞纏著落花,只是那喧天的哀樂讓他覺得吵鬧,只是那一張張虛偽的臉讓他再看不下去。他輕飄飄的出了府,看著滿城花飛,美得讓人心醉。 他的一生鮮少有這樣輕松的日子,不必在意所有的禮教倫常,也不會有那么多或惋惜或惡意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不必再被束縛于一張椅子了。原來人死了竟是這樣嗎?那靖安呢,靖安死后的魂魄去了哪里呢,是不甘的游蕩在府中嗎? 錯了,她連遺骨都不曾留下,哪里會有魂魄呢?他的袖子在空氣里劃過虛幻的痕跡,空落落的如同他現在的心。 桃花林里,十里花開似錦,如云如霞。閨中的女兒家發簪桃花,且行且歌。又是誰家的兒郎,鮮衣怒馬,踏花歸來馬蹄香。 謝謙之獨站在花下,看著那些紛紛揚揚的花瓣隨著流水被帶向不知名的遠方,宛如那個逝去的人,碧落黃泉,她在何方? “你是何人?見了本公主為何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