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兩個小宮女掀起層層帷幄,端了洗漱的東西進來。 靖安換了一件淡黃繡紫薇花的褙子,隨手取了支簪子挽了個髻,問道:“太子何時走的?!?/br> “回公主話,乾元宮遣人來請,太子殿下走了有一會兒了?!本赴参丛l覺,提到太子時那小宮女的臉色一陣發白,兩腿都打著顫。 想來阿顏是未見過父皇就先來的芳華殿了,靖安心下不禁一暖。 興許是今日阿顏回來了,靖安的胃口也好了許多,竹韻一邊布菜一邊偷看著靖安的臉色見她心情似是還好,便頻頻示意梅香。 梅香臉色慘白,額前的冷汗一層層往外滲,兩腿更是像站不穩一樣,身形微晃,已經引來兩個嬤嬤不滿的目光,殿前失儀,這罪名她擔當不起,故而雖是痛的咬破嘴唇卻不敢多說一句。 自打公主醒來,梅香便發覺公主已沒有原來那般看重她了,而公主的心思也越發的難以捉摸了。前日王家姑娘走后她這幾天更是惴惴不安,揣著心事只怕被公主發現,今日被太子殿下一頓結實的棍棒把實話都逼出來了,恐怕是瞞不住公主了。但她只怕……只怕公主是知道了的,不然如何要這樣為難那王家姑娘。 “殿下,奴婢有罪!”食罷,見眾人退下,梅香咬牙跪下。 “何事?”靖安冷眼看著,梅香,呵,這是跟了她最久的梅香啊。 “奴婢……奴婢欺瞞了公主殿下,七日前在書院里及時救下公主的并非是院主夫人李氏,而是……而是謝家的二公子謝謙之?!?/br> “什么?”靖安陡然一驚,謝謙之?謝謙之……怎么會,明明不是此時啊,她遇見謝謙之不該是在凌煙閣嗎?怎么會是七日前,七日前…… “殿下,奴婢也是為了殿下的名聲著想,并無欺瞞殿下之意啊,殿下……”梅香聲淚俱下,靖安卻似木了一般陷入回憶之中。 ☆、第五章 七日前是三月十五,興平十年三月十五。 靖安在紛亂的腦海里努力的搜尋關于這一年的記憶,興平十年三月,父皇要在各大家族中選取太子侍讀入凌煙閣。是了,就是三月十五她喬裝去了崇德書院。 崇德書院立學已有百年,推崇“有教無類”,言天下無不可教之人。 崇德書院最為出名的莫過于“三試兩宴?!?/br> “一試入,長者賜桂;二試出,賜銀桂;三試杰,摘金桂?!?/br> 無論是寒門子弟還是世家公子,只要能過了“折桂三試”便能入崇德書院。京都公侯之家雖多有私塾,但仍以自家子弟能入崇德書院為榮。書院遍植桃李金桂,每到花開時節,漫天的粉白花瓣下,但見東苑青年才俊,廣袖綸巾,針砭時事,文采風流。北苑則是鶯歌燕舞,京中貴女,各獻才藝。這就是“春宴”與“秋宴”了,除卻入學的“三試”才子貴女們無不以能在兩宴上奪魁為榮。 她如未記錯,謝謙之便是十四歲入的崇德書院,是五年里唯一在“三試”中摘得金桂的人,也是此后的五年里都在“兩宴”奪得魁首的第一人。也因此,他以庶子的身份破格被選為太子侍讀之一。 只是這些都是在她見過謝謙之,愛上謝謙之后才知道的。 她清楚的記得在此之前,她與謝謙之并無瓜葛! 至于她為何要去崇德書院?靖安不禁苦笑的搖搖頭,十六歲的靖安是何等的氣盛啊。 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崇德書院之南正是留給他們這些個皇子公主的。宮中雖有凌煙閣做授課之處,但逢每月初一十五,皇子公主亦應去崇德書院,與東苑北苑共論詩書。而她靖安公主卻在第一次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道“以一家書院之言,吾不知何以聽天下之論,待天下之人盡數教化于崇德,吾姑來聽之?!?/br> 十六歲的靖安啊……從不管自己的話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就在朝堂上拂袖而去。 此話一出,崇德書院上下群情激奮,拒絕靖安公主踏入。在以后嫁給謝謙之的日子里,她也為當初的沖動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的知己好友,他的師長尊親,哪怕面上做出再恭敬的樣子,心里卻都是厭惡她的。 時隔四月,次年的三月十五,目送著其他的皇子公主離開宮門,靖安只是挑眉冷笑,她不去是一回事,可不許她去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天下還沒有她靖安去不得的地方。 最后她還是沒能進去書院中,從墻頭栽下,摔到了頭。醒來時便是在宮里了,梅香說是院長的妻子李氏救了她。 “那日救了我的是謝謙……謝家二公子?”靖安冷眼看著眼前的梅香,看著她一副戰戰兢兢地樣子,心里卻覺得好笑,前世的她是那樣的囂張跋扈卻不曾見梅香這樣忐忑過,可見在她眼里,自己這個主子也是個好拿捏的吧。 “是”梅香的頭越垂越低,腿上的傷更是疼痛難忍“可奴婢……奴婢也是為了公主的名聲著想啊,并不是,并不是有意欺瞞公主的?!?/br> “公主,梅香jiejie也是一時糊涂……”竹韻忍不住插嘴道。 靖安的臉色卻變得晦暗不明,只是一雙眼睛里的寒意越來越重。是這樣啊,一直都是這樣。漫說是宮里的其他公主,就是幾個表姐身邊得寵的大丫頭也沒有敢在主子面前插話的,只有她這里。她是囂張跋扈,任性妄為,可對自己身邊的人她捫心自問是極好的,可梅香啊,從八歲就跟在自己身邊的梅香啊,最后卻背叛了她。 “原來竟是從現在就開始了嗎?”靖安喃喃道,原來梅香竟是從現在就開始喜歡他了啊。 “為什么?為什么投靠王婉那個賤人,我對你還不夠好嗎?”那是前世的她在聲聲凄厲的喝問,動手換了那一包包藥的竟然是她從不設防的心腹丫頭梅香。 “我不是投靠了王婉,我是投靠了公子”梅香親和的面孔卻變得那樣猙獰“你對我好,你對我好為什么要把我許給旁人?我是你的陪嫁丫頭啊,我也該是公子女人,我不求名分只求能陪著他看著他就好,可你呢?你憑什么霸著他,你憑什么說把我許與旁人就許與旁人!給了我希望的是公主你啊,是你逼我的?!?/br> 是,是她的錯,是她寵的梅香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她給了野心發芽的機會。 靖安只覺自己的一顆心變得越來越冷硬“梅香,欺瞞主子就是背主!你自去找掌事領罰吧?!?/br> 梅香驚得陡然抬頭,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公主不是最心軟的嗎?這本不是大事啊,就算念及過往九年的情分,公主也斷不應該當眾落她面子的“殿下!殿下……” “來人,拖下去”靖安閉上眼,一張臉無悲無喜。 “公主……”竹韻剛想說話,卻被她冷眼一掃,便再說不出話來了。 看著滿宮殿明明滅滅的燈火,靖安的心也搖擺不定起來,殺了梅香嗎?或者就此把她打發了?不,她不敢冒險,不是梅香還會有其他人,至少梅香還在她掌握之中。 “如此說來,阿羲近來的異常都是因為那個謝謙之了?!鼻獙m內一片肅靜,只有書房燈火明亮,太子顏的身影側映在雕花的窗上,輪廓分明。 “回父皇,據兒臣所知,前幾日冒犯了皇姐的王姓女子與謝謙之有婚約,這樣想來該是與那謝謙之有幾分牽連的?!碧宇伒皖^恭敬答道,他此刻換了一身月白繡銀色麒麟的常服,燈下更襯得容顏如玉。 “既不知阿羲是如何想的,就先在你那侍讀名冊里添上一筆吧”端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擱下筆,臉上露出幾分慈愛之色“阿羲很是掛念你,你無事時便多去陪陪她??茨銈兘愕芮樯?,孤也就放心了?!?/br> “是”太子顏低頭應了,想了想,還是問道“那個王姓女子……” “看阿羲的意思吧,左右是個庶出”帝王冷眼道,為了此事,王貴妃已求見了他許多回,言說公主肆意輕賤她王姓女子,將世家女子做胡姬看待“今日已晚,你舟車勞頓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去向你母后請安。三日后和阿羲去凌煙閣上學吧?!?/br> “是,兒臣告退,父皇早些歇息?!?/br> 烏黑的發束以銀冠,兩側垂下淡紫色的瓔珞,堪堪落在姣好的面容旁邊,一身絳紫色團金繡的圓領袍,雖是年少卻已隱隱透出一股沉穩威嚴來。 “太子殿下千歲!”安寧宮外,宮人紛紛見禮。 “起來”楚顏手微抬,聽得宮內傳出母親歡喜的笑聲,挑眉問道“誰在里面?!?/br> “回殿下話,是靖安公主呢!” “皇姐倒是來得早!”楚顏大步走入殿內,少年的臉上難得的露出幾分笑容來,軟化了棱角端的是俊逸風流。他沖皇后行了大禮“兒臣給母后請安?!?/br> “快起來,快起來!舟車勞頓的還不多睡會兒,怎來得這樣早?”皇后慈愛笑道。 “沒有皇姐來得早”楚顏接了宮人呈上來的茶,撿下首的位子坐了,淡笑著看向偎在皇后身邊的靖安。 “可不是,阿顏你看看你皇姐,如今是越大越愛嬌了,真真是不知羞的”皇后笑罵道。 靖安卻只是懶懶的坐直了身子“母后才越發會打趣我了” 皇后見她似是精神不濟,便不再多說,回頭問起楚顏這一趟出行的細節了。 靖安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阿顏說著春蠶祭的始末,余光卻落在了母親華冠之下那一縷掩不去的白發上,眼圈慢慢泛紅,母親的身體已經開始慢慢衰敗了。 她記得八年后母親的突然離世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父皇如遭重擊一般,精力漸漸的不如從前,朝中大事也陸續交到阿顏手中??砂㈩伒降啄晟?,朝政盤根錯節,世家利益相關。她的外祖朱家又被“外戚不得干政”的言論束縛了手腳,阿顏處處受制于人??伤?,只看到謝謙之一日比一日的意氣風發,卻忘了那個被架空了實權的是她的弟弟。那時的阿顏是該有多無奈呢,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卻只能眼看著母家衰敗,大權旁落王謝家。還有她這不爭氣,永遠都只能拖他后腿的jiejie啊。 “靖安!靖安!”被突然提高的聲音驚得猛然回神,靖安錯愕的對上皇后頗為擔心的眼神“母后,怎么了?!?/br> “唉,你父皇讓你和阿顏三日后去凌煙閣,這回你需得收斂性子,那幾位太傅都是學識淵博之人,可不能再任性妄為了?!被屎筇嫠苏麅x容,心中越發憂慮,靖安啊,都十七了,再拖個幾年就真成老女了。 “知道了,母后”靖安正答道,恰聽到外面宮人稟道“皇后娘娘,王貴妃前來問安?!?/br> 皇后眉心微顰,卻仍是一笑“靖安,你們姐弟也好久未見了,去西暖閣敘敘話話吧?!?/br> “是”見靖安還想問些什么,楚顏起身拉過她“皇姐,走吧?!?/br> 西暖閣里遠遠能聽見宮人傳貴妃覲見的聲音。 靖安扭頭看向楚顏,卻見他手肘半撐在桌上,支著側臉,微閉著眼養神??此樕陉柟庀略斤@蒼白,便知是今早起早了未休息好的緣故。 “王貴妃還是為那天的事來擾母后嗎”靖安悶悶道。 “應該是”少年懶懶答道,眼睛都未曾睜開一下。 “我是不是該找王貴妃陪個禮?”聽得這一句,楚顏才有些詫異的抬頭看她,靖安讓他的眼神打量得頗不自在“這般看我作甚,不過是為了讓母后好做些罷了,再說當日,我也確實未顧忌到王家的顏面?!?/br> 他的皇姐,何時竟會顧忌到別人的顏面來?楚顏微微挑眉“不必,此事原本就是王家太顧惜名聲,又不是幾個表姐妹,一個庶出罷了,王貴妃失卻了世家女子的風度了”若是真涉及王家顏面,當日姑母就不會默許了。 是啊,靖安不覺一陣恍惚。她又忘記了,此時還不是八年后,王家還不曾大權獨攬,他們姐弟也還不需顧忌著別人的臉色做人。 “皇姐,那個王婉……” “阿顏,你別和她扯上關系!”靖安幾乎是脫口而出,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話有多突兀。 “皇姐”楚顏好看的眉輕皺,有些好笑也有些不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怎么會和她扯上關系,雖是王姓卻不過是個庶出啊?!?/br> “阿顏”靖安卻一把抓住他的手,鄭重無比的半彎下身子盯著他的眼睛“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許和這個女人扯上關系,否則……否則……”否則什么呢,靖安眼里閃過nongnong的挫敗與哀戚,肩膀也耷拉了下來,整個人像是失去了支撐了自己的力氣一般。 “不會,我答應皇姐,絕不會和那個女人扯上關系”少年無奈的反握住她的手。 “真的!”靖安陡然抬頭,幾乎要把那少年拖到自己面前來確認。 “皇姐不信就算了”楚顏打趣道,眼里卻有一絲陰冷的光滑過“那個王婉既如此招皇姐不喜,尋個由頭殺了就是,何必這樣麻煩?!?/br> 殺了?她何嘗未動過這樣的念頭??墒?,可是謝謙之是那樣愛著王婉啊,若是殺了她,以謝謙之的才學,他若是就此恨上天家,或是干脆投向其他皇子與阿顏作對,那該怎么辦。還有王家的顏面,父皇又該有多為難呢。 “王姓的女兒,嬌貴著呢”靖安低頭苦笑道,楚顏卻聽得皺眉。 “皇姐,你記著,王姓的女兒再嬌貴,也嬌貴不過天家的女兒去”楚顏抬頭,淡紫色的瓔珞從他臉上掃過,雖是戲謔的口氣眼底卻一片冷凝,那個王婉,他倒要看看是怎樣的嬌貴人物! ☆、第六章 凌煙閣外是大片的桃花林,母親說她是三月初九的生辰,生她時滿城的桃飄李飛。 “你是何人?見了本公主為何不跪?”十七歲的少女是那樣驕矜,身著深藍色對襟上襦,一條正紅色團金繡的齊胸襦裙,梳著朝云近香髻,簪一支金步搖。她穿過跪在兩側的人群,徑直走到桃花樹下溫潤如玉的公子身旁! “太子侍讀謝謙之,身患腿疾,不良于行,請公主恕罪?!陛喴紊?,那公子一身月白色直裾,烏鴉鴉的發讓一根發帶挽起,聲音低沉卻不卑不亢,躬身低頭的姿勢亦是那樣風雅,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衣擺,肩頭,亂了靖安的眼也亂了靖安的心。 靖安抿著嘴笑,卻覺得比她任何一次開懷大笑都要開心“免禮,我許你以后不用見禮!” 他似是有些詫異,但仍是笑答“謝公主”,謙和而有禮。 少女神采飛揚的轉身,腳步不自覺的加快,她只覺得臉上發燙,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一樣的跳啊跳,教她心慌的厲害。 快步走了十來步,少女卻提著裙子陡然回頭,揚聲道“謝謙之,我是靖安?!?/br> 我是靖安!父皇所有的女兒都是公主,卻只有一個靖安。 靖安醒來時才發覺枕上一片濡濕,竟是在夢里哭了嗎?她原本以為這是個好夢她不該哭的。想來十七歲的靖安真的如世人所說的一般膚淺呢,只為了那一刻的心動就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的終生托付,就毫無保留的開始愛一個人,而且一日比一日更深。 我是靖安,從一開始就不想做你眼中的公主,只想讓你把我當做這世間最普通的女子一般看待??墒俏宜恢赖氖峭嗜儆诠鞯囊磺?,靖安是沒有資格讓你駐足的。 “公主殿下”寢殿外傳來梅香恭敬的聲音,也讓靖安在微涼的早晨里陡然清醒“進來?!?/br> 梅香帶了小宮女進來,靖安一眼就看見那預備好的衣服,深藍色對襟上襦,正紅團金繡的齊胸襦裙,一切都如她夢中一般,靖安皺眉,還未反應過來就下意識的斥道“換了去!” 梅香讓她不耐煩的語氣弄得一驚,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如今公主的心思她也摸不透,還是不要觸霉頭的好,沖兩個小宮女擺擺手叫她們去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