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節
他應該死在大齊荒野雪地之中,像個真正的戰士一樣,流盡最后一滴鮮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衣著華麗的站在異國的宮殿里,接受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的注視。 尤其,這君王曾經還差一點就死在他的刀下。 差一點!他當初真不該收手,應該把這差一點沒砍下去的彎刀直接砍下去??诚氯チ?,就沒有今時今日的屈辱和后悔。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發生過的也不能再回頭。 所以,差一點,就是差一點。 在進宮之前,內府的司儀就面授過被陛下召見時應該遵守的禮儀。 依照鎏玥的規矩,他應該底下頭,單膝跪地,恭敬行禮。在皇帝陛下沒有賜他平身之前,絕不能起身,也不能抬頭。 即便皇帝陛下賜他平身,他也不能抬頭。 圣駕尊顏是不容許隨便窺視的,只有皇帝有資格隨意打量別人。 如果是從前,他一定會毫不客氣的嗤之以鼻。 皇帝?就那個連他胸口都夠不著的小矮子,有什么資格讓他低頭朝拜? 然而現在的他早已經失去了驕傲的資格,他是那個小矮子的手下敗將,事實勝于雄辯。 所以他依照規矩,低著頭進入清心殿,低著頭單膝跪地,低著頭行禮。 “穆沙,拜見皇帝陛下!” “起來吧!”頭頂上響起輕快的聲音。 他下意識想要抬起頭,但很快就止住,頭顱只是微微一動。 “謝陛下!” 穆沙起身,低著頭,默默的看著地面。 深褐色的金磚地面倒映著他蒼白的臉,因為金磚的顏色太深以至于倒映出的臉色看起來仿佛籠罩著一層黑氣,一種不健康的感覺。 但祁進說他恢復的很好,因為年輕。 是啊,因為年輕!因為年輕所以他容易犯錯,因為年輕所以他太沖動,太冒險。也因為年輕所以他最終還是舍不得去死。 否則,在被虜獲的那刻,他就應該自殺。 都不需要自己動手,只要拒絕治療。 那么重的刀傷,什么都不做就能要他的命。 可就連身體都不想去死! 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身體的恢復,呼吸不在刺痛,肌rou不再抽搐,原本外翻出去的刀口如今也變成了一條干巴巴的傷疤。 祁進手里明明有可以消除疤痕的藥膏,但就是不給他使用。這是恥辱,烙在他身上的恥辱。證明他是一個失敗者。 穆沙站在那里,面色灰敗。 這讓坐在上首的末璃感到很奇怪。 她做了什么?為什么這位合邕的皇子看起來仿佛深受打擊,身心俱損,生無可戀。 難道對方以為今天把他叫過來是要治罪?要殺頭? 皺了皺眉,陛下搖了搖手里的紙扇。 日子過得太快,一晃眼春天就過去了,夏天到來,熱意四射。 “來人,給皇子賜座!” 聽到皇子二字,穆沙的臉色更加灰白,整個人晃了晃,似乎隨時能暈倒過去。 他是尊貴的皇子,但此刻這身份卻是恥辱。他寧愿他只是穆沙,一個平凡普通的男人。 小宮女搬了一把凳子,擺在他腳邊。 來自勝利者高高在上的恩賜,一點一滴都是羞辱。 可明知是羞辱他也不能拒絕,只能低著頭,再次行禮。 “謝陛下賜座!” 他坐下,仍舊低著頭。 “你抬起頭來!” 他聽話的抬起頭,只是抬頭,并不敢也不愿看上首那位勝利者,目光停留在對方領口處。 因為熱,小皇帝只穿了一件單衣,細長的脖子宛如天鵝一般,白皙而又光滑。 光滑?他微微皺眉,瞇了瞇眼。 啪的一聲,一柄描金彩繪的紙扇被打開,華麗繁復的彩繪瞬間彌漫在他眼前,遮擋住小皇帝那修長白皙的脖子以及一整個下巴。 他別開眼睛,目光緩緩移動,終于還是看到了末璃的臉。 和記憶中的并沒有什么區別,只是臉頰上的凍瘡不見了,額頭上的絨毛少了,怯生生的眼神換成了肆無忌憚的注視,原本有些俏皮的鼻子變得更加筆挺。 更漂亮了! 他愣了一下。 若是以前,他定然又要在心中腹誹,男人要漂亮做什么! 但此時此刻他心里想的卻是,果然,這小矮子也是個不簡單的。鎏玥的畫風大概和別處就是不一樣,男人能力越強,長得也一定會越漂亮。 譬如展萬鈞,譬如祁進,譬如眼前這位小皇帝。 想來以后隨著這孩子年齡的增長,能力和容貌也會一如既往的增長。簡直無法想象,她最終會變成什么樣? 也許,會成為一個比長生子還可怕的存在吧。 想到長生子,他心中一片郁結。 都被耍了!不管是合邕,還是大齊,疑惑是鎏玥。在長生子的眼里,都不過是可以隨意玩弄的棋子罷了。 他垂下眼皮,暗暗傷神。 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可真是一點也不像那個曾經對她高高舉起刀刃的可怕對手! 末璃把穆沙看了又看,最終確定,這男人已經沒有她記憶中那么可怕了。 不是對方變弱了,只是她變強了而已。 “我想和你做個交易?!彼f。 穆沙低著頭,嘴角苦澀一笑。 “陛下說笑了,我如今還有什么能和你交易?!?/br> 身為俘虜,他連命都拽在對方手里。 如果真要交換什么,也該找他的祖國,而不是找他。然而他的身份尷尬,在合邕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其實小皇帝把他帶回來完全是一筆虧本買賣。 這一點末璃當然也很清楚,穆沙只是合邕國王的庶子,母親是月神廟的祭司,他沒有資格繼承皇位,在國內也沒有什么勢力。 否則這位皇子也不會在冰天雪地的時節被派到大齊來押送糧食,這明明就是個不討好的苦差。 可惜,連這樣的苦差,他也搞砸了呢。 真是不幸的很! 用紙扇掩面,她低頭幸災樂禍。 活該,誰讓他想殺她。 “據我所知,你的母親是月神廟的祭司,對吧?!?/br> 提起母親,穆沙抬起頭,定定看著末璃。 “是!” “據說,你也會成為祭司?!?/br> “是!” “那你就有能和我交易的資格了?!?/br> 她放下紙扇,咧嘴一笑。 穆沙卻笑不出來。 祭司?月神廟?小皇帝想干嘛? “你想回去嗎?回合邕!我可以放你回去?!?/br> 回去?這話讓他心頭一跳,但隨即又沉下去。 “不,我不想回去!”他低下頭,冷冷說道。 “為什么?”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是沒臉回去嗎?” 他身形一顫,臉色緊繃。 “看來正是如此呢。也對哈,你們和大齊勾結,想要坑鎏玥。結果坑人不成反被坑,陪了夫人又折兵。其實不光你沒臉回去,想必合邕那邊也沒臉要你回去。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其實你已經被你的祖國拋棄了?”末璃撩起眼皮,懶洋洋的翻了一個白眼,隨即慢悠悠的說道。 “??!不對!我剛剛想到,也許從一開始,你就已經注定回不去了?!?/br> 她一手支著腮幫子,一手捏著紙扇一邊說話一邊輕輕在胳膊上敲打,象牙做的扇背拍打在綢緞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這輕微的啪啪聲仿佛鞭子一般抽打在穆沙的心頭,把所剩無幾的一點自尊也撕成碎片,慘白的臉頓時就紅了。 這一刻他真恨不得鉆進地縫里躲起來,雖然早就料到對方會狠狠羞辱自己,但如此直接的當面揭穿他已經被祖國被親人拋棄的事實,還是令人難以想象的羞恥和痛苦。 其實在得知自己押送的糧草是劣等秕谷的時候,他就已經料到這樣的結果。 即便沒有鎏玥橫插一杠,一旦劣質糧草暴露,他的下場就可想而知。大齊人不會饒了他的,從一開始他就是被拋棄,被拉來送死頂罪的。 所以那樣的祖國,那樣的親人,他為什么還要回去? 他不是沒臉回去,而是一開始就被拋棄了! 末璃看著他,看著他漲紅的臉褪去,再次恢復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