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閃電的光束掩蓋了所有刀光劍影,夜幕中的人影像荒野上的野獸彼此角逐,辨不清哪一方是捕食者,哪一方是獵物,濃重的血腥味與海水的咸味雜糅在一起,釀成了死亡的肅殺氣息。 “你以為我真會放你走?遑論是波斯王來跟我搶人,即便是你的光明神降臨人世,也休想讓我放手?!庇壤飺P斯取下風帽,低頭瞧著我,眼瞳閃著妖冶的虹彩。他的臉沾滿雨水,蒼白似鬼魅,發絲在雨水中飄曳,顏色在忽明忽滅的電光中,竟似在從末端一寸寸變成金色,仿佛燃燒一般耀目。 我震驚地睜大眼睛望著他,恍惚間想起那夢中的細節。雙頭蛇、鏡子與幻滅的倒影,想起弗拉維茲片刻前那些晦澀難懂的話語,思維如結亂麻。 衣襟被尤里揚斯一手提起,我的胸膛撞上他的身軀,他的嘴唇靠近我的耳畔,沾染著雨水,燙得驚心動魄。 我渾身一抖,黑影覆住眼前,嘴唇已被緊密占領。我下意識地掙扎,但他的吻總是具有魔力,讓我無法抗拒,饒是緊扣唇齒,仍輕而易舉的被柔軟的舌頭撬開,下唇被他重重咬住,銜在齒間吸吮。 我抵抗著,脖子卻被他的手制得很緊,我被迫與他雙舌絞纏,犬齒相錯??谇焕锍湟鐫M了血腥味,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苦澀又甘甜,似毒酒,又如蜜液,誘人欲罷不能,沉溺其中。我近乎窒息,與他肌體相貼,呼吸亦密不可分。 但漸漸的,我感到一股寒意從他的身體蔓延而上,觸手可及之處一寸一寸凍僵了般地失去了溫度。我打了個寒顫,撐起身來,看見散落在眼下的赤發在迅速蛻變成金色,金得泛白,面具下的嘴唇也褪去了血色。 他的手觸碰我的臉頰,眼中漫出濕潤的霧氣,手臂抖得厲害。一剎那我覺得假使不是面具遮擋了他的表情,他一定在流淚。 距離極近,我看見他的瞳仁一剎那擴得很大,若藍若紫的眼眸綻放出凄艷的光芒,仿佛在晨曦中極速凋亡的睡蓮。 天際的閃電猶如一把利刃刺破黑暗,雷鳴堪比放大無數倍的裂帛之聲,聽在耳里竟有一種決絕慘烈的意味。 我突然像幼時恐懼雷鳴那般渾身發起抖來。 “別害怕,我會保護你?!北╋L雨中,耳畔的聲音虛弱沙啞。身體被他擁緊,我滿耳都是在暴風雨的那夜里弗拉維茲對我說的話。 “我會保護你的”。 但同樣擁抱我的人卻不是當年孱弱的少年,而是一個身著鐵甲的男人,他的身軀瘦削而挺拔。 “怎么回事,尤里揚斯?”我搖搖頭,將他擁緊。我意識到我可能遭了蒙蔽,犯下了一個足以令我畢生悔恨的錯誤。雙頭蛇與鏡像不正是意喻著這個含義嗎?我喃喃問:“你和弗拉維茲不是孿生兄弟,是不是?你們根本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懲罰。我從誕世就在與自我搏斗……我憎恨自己無力掌控命運,無法得到所愛之人的愛,連像普通人一樣活著也無法做到。我自以為毀掉舊我,帶著對你的恨意就能獲得新生,能始終遵守那個禁戒……” 他的手指觸碰我的臉頰,密長的睫羽垂下去,猶如墜入冰河的蝴蝶:“你說假如我們從未相遇該多好?” “真可笑!說的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我咬咬牙,不詳的預感如爬藤攀上喉頭,讓我喘不上氣,“弗拉維茲!” “叫我尤里揚斯…我更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br> 我點點頭,深吸了口氣:“尤里揚斯。你給我坐起來,好好解釋這亂七八糟的所謂‘懲罰’!否則我就回到波斯去,與你老死不相往來!” “你舍得?”耳畔落下一吻,他似乎笑了一下,“阿硫因,我的小愛神,假使我們永遠也不會再次相遇,你也注定忘不了我了。命運待我,也不是殘酷到底?!?/br> 他凝視著我,一只手撫上我的腹部,眼里的光明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逝。他的背脊松弛下來,手無力的垂了下去。霎時間一種可怕的猜想占據了我的心胸,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間的死去了。 ☆、第90章 【xc】彼岸之距 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間的死去了。 劇痛驟然傳達整個肺腑,我一把摘下他的面具,手指軟得厲害,連抓握也難以做到。他額心血色的蛇形烙印一點一點褪淡,好像預示著他生命的流逝。我體會到迅速迫近的恐懼,慌忙捧住他的頭顱。 “尤里揚斯,弗拉維茲……”我揪住他的衣袍,聲音嘶啞,“你醒醒!” 而無論我怎樣呼喊,他都毫無反應。 這情景熟悉得可怕?;秀敝g我像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神殿里捧著弗拉維茲的尸骨哀泣。我不知道是否是我我不夠虔誠,所以才會墮入輪回地獄,一遍一遍的承受莫大的因果之苦。 “別那么激動,你還有機會救活他的?!?/br> 聽見這聲音,我一驚,抬起頭去,看見一個人從水里冒出來,似乎已經在船下埋伏了很久。他像一只水鬼般爬上船,生著黑色尖甲的手指似要來碰尤里揚斯。我拔出匕首,一腳將他踹開:“別碰他!你是什么人!” 那人在暗處陰測測地笑了,一雙眼睛泛著隱隱紅光,狀似妖魔。 背脊爬滿寒意,我望了望四周,甲板上尸體橫陳,遍地血腥,尤里揚斯帶來的人近乎全軍覆沒了,只有一兩個人還堅持著沒有倒下,其中就有曾經被我打傷的那個蠻子。河面上彌漫著濃重的霧氣,看不見兩岸的輪廓,霧氣中無數黑影若隱若現,水中漂浮著星星點點詭異的藍光,像鬼魂的眼睛。 最詭異的是,我能看見旁邊大船映在水面上的倒影,那卻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國王陛下站在二層的階梯上,伊什卡德與一些黑衣衛士在船上奔走,似乎在尋找什么,甲板上很干凈,一具尸體也不見。 我意識到他們在找我,而我卻也許被帶到了非人間的地帶。我悚然動容:“這是哪里?” “瀛海奧克阿諾斯的彼岸,你們拜火教的人稱為‘虛空’,冥界與天國的交界,無主鬼魂居住之所?!?/br> 瀛海奧克阿諾斯的彼岸?這不就是傳說中冥河的別稱嗎? “你說我們在冥河里?”我的背上寒意涔涔,想起那天晚上曾經在弗拉維茲身邊見過他:“你到底是誰?帶我們來這兒做什么?” “呀,嚇到你了。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沙赫爾維,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彼挠亩⒅?,站起來執起一支槳,黑衣飄蕩,儼然像是冥河中的渡神卡戎。 幾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弒君者,波斯曾經的最高祭司長,當年權力大得只手遮天,一度翻云覆雨,即使那時我并未出世,也對他的作為有所耳聞。沒想到這個銷聲匿跡了幾十年的神秘人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忐忑地抓緊手里的匕首,怎么也猜不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又怎么有能力帶人來到幽冥之地。 沙赫爾維笑了:“說實話,我還真擔心他不會跟來,但眼下看來,我真是有點多慮了。明明立誓要再生為無情人,卻還不惜代價違背諾言……真癡情啊?!?/br> “你一定很迷惑是不是?”他彎下腰,我來不及阻止他拾起尤里揚斯的面具,將它翻過來,我才發現那正對額心的位置,鑲著一枚反光的東西。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物事,它們似乎是一樣的質地。 這東西,顯然跟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有關。我抓緊它,靠近船桅邊,一只手展開伸出去,冷冷道:“我猜這個東西對你有用。如果不希望我把它丟進海里,就立刻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別心急。我正要告訴你,沒有你的幫助,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彼麖埧竦倪珠_嘴,掃了一眼尤里揚斯。我用匕首瞄準了他咽喉。 “誠如你所知道的,你見到的兩個人是雙生子?!彼麚崦婢?,“只不過,是從一個人身上分裂出來的二重身,一個是本體,一個則是影子?!?/br> 似有一道霹靂在耳側炸裂,我的身體晃了晃:“你說什么?” 他走近了幾步,盯著我的手心:“你手里的東西,是‘珀爾修斯之鏡’的碎片,你一定聽說過有關它的傳說。傳說中珀爾修斯曾一面鏡子殺死了美杜莎,這鏡子被美杜莎死去的怨恨玷污,成了邪惡的法器,可以打開通往冥府的大門,召喚亡者為自己的奴仆,也可以讓人死而復生?!?/br> “世人皆以為這只是傳說,但它真的存在,就被封存在尤里揚斯曾被軟禁的那個神殿里。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在公元前,那兒被稱為‘帕特農神廟’,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圣地,也是美杜莎生前的居所,她的墓地?!?/br> “這面殺死她的鏡子曾被大流士掠走,為他的兒子薛西斯所用,后來又被亞歷山大奪回,與他從東方帶來的寶藏一起埋葬在神殿的地底。它經年累月的等待一個與美杜莎同樣痛苦的靈魂,將它蘊藏的力量喚醒,成為她的使徒。那個人可依靠它死而復生,摒棄自己的痛苦與疾病,獲得一具強大的新軀體。但代價也并不小,他要向她獻出心臟,向她許諾不再愛上任何人,以毀滅為新生的養料。如果違背誓言,就要接受考驗。鏡子里被他擯棄的自己會找到他,他將吞噬他所渴望的,毀滅他求而不得的,最終侵占他的靈魂與軀殼?!?/br> 我僵立住,聽這詛咒般的句子汩汩流進耳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發抖。 “你看,薛西斯是多么馴服的使徒,他冷血殘酷,暴虐無情,半生都在血腥的廝殺中度過,只可惜,他還是沒有善用它,對他的女祭司動了情。想想他的結局…” 汗液浸透了全身,我的精神有些恍惚,匕首鉻得掌心生痛。 雨水浸透了尤里揚斯蒼白的臉,他帶頭發已全然蛻變成近白的金色,仿佛在瞬時之間衰敗的植物。他一動不動的闔著眼,臉頰凹陷下去,連骨骼的形狀也清晰凸顯出來,就像短短片刻走過了數十年歲月,成了一個瀕死的遲暮老人。 但也許,他已經死了。 我深愛的人一直在我身邊,竭力的向我靠近,而我卻固執的駐留在回憶里,呼喚他過去的影子,于是他就像俄爾甫斯的愛人,只因一次回頭而永墜深淵。 “你知道救他的辦法,沙赫爾維?!蔽乙Я艘а?,“你說你需要我的幫助,你怎么保證你能做到?你扮演的又是個什么角色,怎么這樣清楚他的事情?” 他尖銳的指甲撥過我的刀刃,發出刺耳的聲音:“我曾是助他復活的祭司之一。你如果不信我,我可以允許他的部下帶他的尸體回羅馬,而你,進入冥府幫我取一件東西,作為答謝,我會指引你帶回他的靈魂。這個交易怎么樣?” “什么東西?你要拿它做什么?你處心積慮地將尤里揚斯引來,就是要我幫你?為什么是我?” “冥河之水?!鄙澈諣柧S笑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別無所求,只求長生不死。至于為什么是你……”他挑了挑我的下巴,我躲開,狠狠劃破他的手背。 “除了你長的挺可愛之外,還因為你是薩珊王室的血脈,追根溯源,你們的老祖宗是薛西斯的后裔,他曾使用過珀爾修斯之鏡復活,所以冥府永遠為他的子孫后代敞開大門。多么巧呀,這世間命運就像一個輪回,都是冥冥注定,不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答應你,但我要親自護送他上岸?!?/br> “那我將等候你的歸來?!?/br> ☆、第91章 【lci】又遇故人(小小花) 破曉之際,迷霧漸漸淡了。金色日輪將灰濛濛的河水暈染成溫暖的顏色,卻無法驅走我遍身的寒冷。河面上異常平靜,像鏡面一般映出深藍的天穹,與我的倒影。我行尸走rou般的重復著劃槳的動作,如同冥河的擺渡人。 而船上躺的不是亡者,是我闊別已久又失去了的愛人。 抵達岸邊時,我才敢重新看向他的臉。我俯下身去,手指一筆一劃描過他的眉眼,在他的嘴唇落下一吻。 我將他背在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海灘。淡淡的晨光投射出我們倆的倒影,相依相偎,仿佛多年前一樣。耳邊忽然響起空靈的七弦豎琴的樂聲,飄渺又遙遠,我輕聲誦念起他最愛的希臘詩篇,盼望他能在冥府聽到。 霧氣從海灘上散去時,一只隊伍在晨曦中漸行漸近。身后一直沉默不語,亦步亦趨跟隨我們的人越過我,將尤里揚斯從我懷里接過。 我看的出他眼中的憤怒。他想殺了我,但這點卻令我安心。他是一個非常忠誠的奴仆,我此時萬分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阿泰爾而致他于死地。 我向他詢問沙赫爾維的事,并請求他給我三天時間,他答應了。 他的名字是馬克西姆,東哥特部落的末裔,一個厲害的巫師,更曾是沙赫爾維的老師。尤里揚斯的父親尤利烏斯在高盧征戰時,曾對他的部族有救命之恩,于是他發誓效忠他與他的后代終身。沙赫爾維與他的交集發生在前者勢力倒臺,從波斯出逃之后。沙赫爾維來到雅典,投靠自己曾經的老師,潛心學習巫術,但在見識了“珀爾修斯之鏡”的神力后,他竊取了它,此后不知所蹤。 在沒有碰到合適的靈魂之前,珀爾修斯之鏡就與一面普通的鏡子無異,所以沙赫爾維拿到它百無一用,隱名埋姓沉寂了數年,但弗拉維茲喚醒了它。 假如不是對愛戀如此執著,他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生。他本生而為王。 馬克西姆將面具蓋回他的臉上,自言自語般的說道。他的神情再次刺痛了我。我攥緊手里的瓶子,沉默地走向海中。 “浸泡過冥河之水的靈魂,即使能救回來,也不會完整。他也許會遺失他最深的執念,那意味著,他很可能會忘記你的存在,這對于他而言是一件幸事。去吧,年輕人,跟隨你的執念去把他找回來,但別犯和俄爾甫斯一樣的錯誤。你決不可以跟他一起走出冥府,決不可以讓他帶著對你的眷念復生?!?/br> 馬克西姆的低喃如同一串魔咒從背后傳來,我咬了咬牙,點點頭,將瓶口打開,一仰脖灌了下去,朝愈來愈深的水域游去,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這是美杜莎的眼淚,只要把它喝下,心甘情愿的赴死,你就能通往冥府。記住,回不回的來,就要看你的意志了?!?/br> 沙赫爾維不久前的告誡回蕩在腦中,我的身體好像愈來愈沉,被卷入了一個深深的漩渦里,無止境的陷進去。所有感覺像是從體殼內漸漸離去。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 我在黑暗中蘇醒過來,眼前是一扇門。誠如沙赫爾維預料的那樣,冥府并不像人們描述中那樣黑暗可怖。這扇門前霧氣彌漫,內里透出淡淡的陽光,白色的羅馬式門柱上纏繞著常青藤,比起冥府,這里更像一座幽僻的花園。 你會見到他,但他也許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只要讓他走出任何一扇“門”,你就成功了。 想起沙赫爾維的話,我踟躕地朝里面走去。就在這時,幾絲清悅的聲響從里面傳了過來。 那像是豎琴的聲音。我渾身一震,順著通往花園的鵝卵石小道加快了步伐。這地方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向四周張望著,總感覺自己曾來過這里。再往里行,斑駁的樹影里顯露出一個優美的身影———一尊雕像。 它的身邊坐著另一個小小的人影。那像是一個孩子,正捧著一架豎琴,低著頭,專心致志的琢磨著琴弦。草坪上盛滿了紅色的異花,朦朧的陽光照出他一頭柔軟的金發,在他潔白的衣袍上瀲滟流轉,勾勒出他精靈般漂亮的輪廓?;ò觌S風在他周圍翩翩起舞,這一幕美得像一幕畫卷,一個夢境。 心臟被無形的手擭緊,我失神良久,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到了他的身后。 生澀的撥琴聲里混合細微的啜泣———他在哭。 留在這太多往事的老皇宮里,只會讓我心上生瘡。這句嘆息忽而回響在耳畔,我的心顫了顫。 這是弗拉維茲,一定是弗拉維茲。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心中說道。 他似是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依舊低著頭撥琴。 熟悉的曲調飄入我的耳中,這是弗拉維茲曾教我彈奏過的樂曲,與記憶里的天籟之音不同,我現在聽到的樂音并不連貫,甚至有些粗拙。 “嘿,你好像彈錯了?!蔽疑钗艘豢跉?,聲音顫抖。 琴聲戛然而止。他聞音回過頭來。他的樣子是六七歲孩子似的稚嫩,那雙藍眸噙滿了淚水,卻透出不合年齡的憂郁。我一下子找到了弗拉維茲的影子。我蹲下來,注視著還與我未曾謀面的愛人,忍耐住想擁抱他的沖動,笑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怎么會出現在這兒?”他抹凈淚水,睫毛在白得病態的臉頰上掃下一片暗影。 是了,弗拉維茲這個時候怎么會認得我呢? 我勉強扯起嘴角:“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迷路了,恰巧聽見你彈琴,所以走了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