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大腦轟鳴,呆滯的一瞬間,身體被翻面擁緊,一下嵌到了底。 “阿硫因…”耳畔柔聲細語猶如詛咒:“我就是要世人看見,要妄圖奪走你的人看見,你被我占有的多么徹底?!?/br> 眼見伊什卡德的身影猝然凝住,一股無與倫比的羞辱在血管里爆炸,我屈起手肘撞他的胸膛,回頭一口咬住他的頸部。嘗到鮮血自齒間迸射開,制住身體的力道一松,我攥緊衣袍,竄出了車身,支起發麻的雙腿跌跌撞撞的狂奔。 “你逃不掉的,阿硫因!這是我的國土!” 暗啞的呼喊好似密密匝匝的蛛絲纏住我的耳膜。我頭也不回,劈手奪過一個衛兵的馬,一躍而上,五指為爪抓破馬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包圍闖出一道缺口,如脫籠野獸般朝黑黝黝的山野中沖去。 濃稠的黑暗隨傾盆暴雨如墨液當頭潑來,我夾緊馬腹,縱身扎進密林深處。身后馬蹄聲緊追不舍,左右兩道勁風襲來,好似夜中突襲的野狼撲至身前,攔堵住我的去路。馬受驚蹶蹄,我一把拽緊韁繩,停了下來。 斑駁的樹影交疊在兩個熟悉的人影身上,使他們的表情晦暗不辨。我急促的喘著氣,大腦嗡嗡作響,三人相對,一時寂寂無言。 我聽見伊什卡德粗重的喘息,仿佛在極力按捺著怒火。他無疑是看見了的??匆娪壤飺P斯在他面前將我的尊嚴千刀萬剮,削成碎片。 指甲摳進rou里,一瞬間,我生出一種獨自離開的沖動,就像狼群中斗敗了的傷者,即時孤身離去,也好過以狼狽不堪的丑態待在強者的隊伍里。但我不能那樣做。這個軍團是我的家人,我的歸宿,我必與他們共進退。 “走吧。他們會追來的?!?/br> 轉過身,我拍了拍馬背,驅馬繼續前進。伊什卡德與塔圖一左一右,與我并肩而行。如同我預料的那樣,遠處傳來了追兵的聲響,隱隱夾雜著狗吠。我一回頭,便見星星點點的數束火光呈扇形聚攏而來,急忙加快了速度。 “塔圖,引開他們?!?/br> 伊什卡德低聲下令。塔圖心領神會的應了一聲,抓起背上的弓箭,朝另一個方向繞去,待拉開一段距離,便朝火光來襲處放了一箭。一部分追兵立時為他所吸引,如炸巢的蜂蟲朝他圍去。 將身體緊緊伏貼在馬背上,使阻力減到最小,最標準的騎行作戰姿勢,我卻明顯感到自己的狀態大不如前。算不得多險峻的地勢,一匹被馴化得疼痛也激不起多少野性的良駒,竟將我折騰得有些想吐,身體在馬上搖搖欲墜。 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伊什卡德靠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韁繩:“前面是城區,不利逃走,我去將他們引開,你爬到樹上去?!?/br> 我點點頭:“給我一些兵器,以防萬一?!?/br> 伊什卡德扯下腰間的暗器囊丟過我。我縱馬向一顆粗壯的參天大樹奔去,臨到跟前時雙腳一蹬,抓住一根樹干,旋身爬竄上去,藏身進茂密的樹影中。瞄準那匹脫韁之馬,我渾手扔出一枚四角刃,激得它朝另一個方向瘋狂逃竄。 做完這一切,我靠坐在樹杈間,已有了體力不支的糟糕感覺。什么時候我的武藝退化到了這種地步?我下意識的捂住墜脹的腹部,心中惶惶不安。再任它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孵化毒蛇的人繭? 弗拉維茲的聲音猶在耳畔,讓我不寒而栗。我深吸了幾口氣,蜷起微微顫抖的手腳,避免自己發出任何響動。不知是不是追兵們都被伊什卡德與塔圖引走,一時間周遭靜得出奇,只余下我自己的呼吸聲、樹葉搖曳聲、細小的蟲鳴。 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卻讓我感到熟悉,甚至充滿了歸屬感。我想起受訓的時候,導師將我與其他十二個初級武士扔進深谷里,讓我們自己打獵求生。第三天的夜里我們遇見了一群饑餓的山狼。它們是那兒古老的守護者,我們是一無所知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場殘酷的角逐,卻是每個武士晉升必經的考驗。 十三個人,活下來五個。其余全部葬身狼腹,不乏訓練場上曾經的佼佼者。離開弗拉維茲后那段流亡的經歷幫到了我———我習慣忍饑挨餓,死里求生,牢籠使我絕望,逆境卻能激起我活下去的渴望。 一輩子不必仰人鼻息,如狼一樣騁風而行,大詆便是我最想要的。但冥冥之中,總似有一只無形推手,使我怎么也無法步向心之所向。 正如母親恐懼的那樣,我像那星盤上一顆無力自控的渺小孤星,一點一點被向那命中注定的軌道扯去。 我瞇起眼望進茫茫林海,卻真的窺見了一星閃爍的亮光———追兵到了。 “kagasa!” “yaluoza!” 亮光由一星變成了一片,含義不明的粗獷口音驀然劃破了寂靜。四周響起悉悉簌簌的響動,我向下望去,看見斑駁林間人影攢動,數星火光刺破濃稠的黑暗,就像一群山狼一樣向四面撲去。我見那些家伙個個身形高大,是尤里揚斯的蠻族軍隊。他們要比普通的羅馬士兵難對付得多。 野蠻、暴力、雷厲風行、亂中有序。他們作戰就像憑著本能而非訓練,但這就是蠻族的可怕之處。他們很難被預料,就像匈奴。 盡管清楚伊什卡德與塔圖倆有多擅長甩掉敵人,鑒于伊索斯他們的事,我仍不免有些緊張。待四周靜下來后,我小心翼翼的向下爬,誰知一動,我就聽見了獵狗低低的吠聲,神經攸地一緊。 幾簇火光騰然亮起,四下赫然冒出了幾個黑黝黝的人影。 而我發現其中有一名女性,竟是蘇薩。 她和其他幾個藍臉的蠻人一起仰著頭,直勾勾的盯著我,竟像是毫不認識我一般。 “蘇薩!”我的心里咯噔一跳。她眼皮不眨,無動于衷,拿起了一個細細的吹管,瞄準了我。 那瞬間我意識到里面一定裝著能將人麻痹的毒藥。我本能地閃開身體,從樹上一躍而下,雙手抄進暗器囊,五指擒滿四角刃。我怎么也想不到,尤里揚斯會控制我的同伴來追捕我,他知道這會大大削弱我的戰斗力。 但他不知我們有不成文的規定,假如軍團成員叛變,無論是被迫還是自愿,見必誅之。婦人之仁,從不被允許留在武士的血液里。 僥幸避開又一針麻藥,我躲到樹背后,朝蘇薩甩出一片四角刃。刀刃劃斷了吹管,也劃傷了她的頸部。蘇薩應聲栽倒在地上。我的心里一陣刺痛,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旋身避開其他幾人。我無法判斷這幾個蠻人的身手,也許他們是追兵中身手最好的。狗吠聲緊隨其后,似乎只有一步之隔。我加大步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耳畔風聲嗡嗡作響,心像要跳出體腔。 不幸的是在這片陌生而漆黑的密林里,我無法甩掉他們,轉瞬就被追上。一個蠻人朝我撲來,被我狠狠撞倒,壓在地上抹斷了脖子。濃稠的血液噴濺在我的臉上,撲面而來的腥味一下子點燃了我的斗志。 絕不能被抓回去———這念頭充斥著我的腦海。 我冷冷的盯著那些伺機進攻的家伙:“你們的主人不許你們傷我,而我卻不會手軟。識相的話,夾著尾巴滾回去吧!” 黑暗中的影子不退反進,一齊朝我沖過來。我立即躍上一棵樹,拔出一對最為鋒利的手刃,照著沖到樹下的一個魁梧的蠻子跳下去。我的膝蓋落在他厚實的脊背上,刃尖刺穿了他的肩胛骨,卻被猛地掀翻在地,扼住了胳膊。 我的手臂傳來針刺般的涼意,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這些蠻夷的力氣大得驚人,身體猶如鐵箍。我狠狠用頭撞了幾下身上的家伙,趁他稍一松勁,手腕一旋,引得他慘嚎著支起了身體。這瞬間使我得空,騰出手肘頂碎了他的咽喉。 一腳踹開身下的另一個蠻子,我竄起身來,一刀釘穿了他的頭顱。 其余幾個大概為我的兇悍所懾,在幾米開外,踟躕不敢逼近。 “滾吧,你們抓不到我?!?/br> 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亮了亮沾滿血液的雙刃,一種麻意卻悄然爬上了我的手臂。我瞥了一眼那個細小的傷口,心陡然一沉。 他們毫無退意地觀察著我,好像是在確認我是否中了招。我一動不動的保持著準備攻擊的姿勢,手臂卻不可自抑的微微顫抖起來。一個蠻子吹響了號角,另外幾個彎下腰,像幾條圍困獵物的狼,朝我緩緩逼來。 不遠處襲來雜亂的馬蹄聲,更多的追兵趕了過來。 局勢徹底的糟糕起來。暈眩感逐漸蔓延而上,我向后退了幾步,扔掉雙刃,將里面最后的東西握在手里。那是兩粒會爆炸的銅球。 將它們攥在掌心,我疾跑幾步,朝身后擲去。 一剎那林間爆發幾團炙烈的火光,騰然升起的濃霧像粘稠的乳膠般將我重重包裹,大腦變得沉重起來,我慌不擇路的朝著煙霧稀疏的方向沖去。 逃了沒幾步,我便全身發軟,勉強靠著一根樹干滑倒下去。悉悉簌簌的動靜接踵而至,我警惕地撐著塌垮的眼皮,循聲望去。 不知是否是幻覺,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攸忽出現在渙散的視線之內。 他騎在馬上,低頭望著我,全身散發著月華般柔和的光暈。 “弗拉維茲……” 勉強動了動嘴皮,我向他撲去,卻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第83章 【lxxiii】雙頭之蛇 “別離開我……阿硫因!求你!” “阿硫因,回到我身邊。你發誓一生一世與我相守……” “你逃不掉的,阿硫因?!?/br> “你注定屬于我,就像命運織線,日月星軌,無法脫離……” “我的小愛神……” 或高或低的輕喚低吟重重疊疊,織成密密匝匝的蛛網,從四面襲來?;秀遍g我像一只飛蛾,在那古老神殿的廊柱間穿梭,想尋個出路。希臘諸神的塑像封死了每扇拱門,高高屹立于壁上,漠然俯視著我渺小的影子。 像在嘲笑,又似憐憫。 我彷徨無所的四處游蕩,最終來到那婀娜優美的阿芙羅迪忒面前。她抱臂低頭,垂目望著座下銘刻的兩串清晰的名字。 親手撫過粗糙石面上陳舊的痕跡,一縷鮮血自指尖沁出,汩汩淌下,在墻壁上凝成一串字來。那是一句問話,字字詞詞直掘心底。 答案被鑿出心土的一瞬,阿芙羅迪忒驟變了模樣,滿頭秀發皆成了扭曲猙獰的蛇,一雙半闔的美目已然睜開,狹長眼尾上挑,幽邃的瞳仁灼灼注視著我。 竟是尤里揚斯的模樣。 我嚇得連番后退,撞進一個溫柔的懷抱。 回過頭去,弗拉維茲熟悉的笑靨映入眼簾,眼若藍海,恍如隔世。 他將那銅瓶舉起,瓶口傾下,滴出來的竟也是鮮紅血液。血色沿著他的足踝蔓延上去,轉瞬白衣浸成紫,一頭金絲染成瑰麗的暗赤,自頭頂流下一縷凝成那妖異的烙印,在額心停駐,彷似一只泣血之瞳。 “你愛我,阿硫因?!?/br> 他未啟唇,低沉蠱惑的聲音卻似勾魂魔咒直鉆入耳。 “離開他,阿硫因!回到我身邊來!” 弗拉維茲? 我循聲望去,一眼看見那金發白衣的影子就在咫尺之外,卻不待我接近便四分五裂,碎了一地———竟是鏡中倒影。再看碎片里已如活物淌出鮮血,血里生出根根紅藤,結成一繭,蠕蠕掙動,從中裂開,露出一道扭曲細長的黑影。 ———一條紫紅色的雙頭蛇。 “??!??!” 我不可自控的驚叫出聲,四周景物乍逝,淪為一片空茫。 “阿硫因…阿硫因!” 熟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眨了眨眼睛,火光鉆入眼皮,使我的視線清晰起來,看見伊什卡德的臉,我頓時松了口氣。 “你又做噩夢了?” 一壺熱水被遞到嘴邊。 我搖搖頭,捧起來喝了一大口,又洗了一把汗水涔涔的臉,昏沉沉的腦子才略微清醒了幾分。觀察四周,我發現營地安扎在一個臨海的洞窟里,能眺見遠處一座白色燈塔的光亮,好像離我們逃進的密林已有相當的路程。 時近傍晚,殘陽將霧靄朦朦的海面染成一片絳紅。 “你昏迷了三天,阿硫因?!币潦部ǖ抡f。 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我揉了揉額頭,有點恍惚:“這是哪兒?” “安條克的港口?!币潦部ǖ聻槲遗弦患馓?,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面色很疲憊,眼睛里布滿血絲,似乎徹夜未眠。塔圖也在一旁打盹,似乎累到了極點。除此以外,我還注意到了另一個靜靜臥在地上的身影——阿爾沙克。他的出現著實讓我一陣驚詫:“他怎么在這兒?” “國王陛下的命令。你以他的身份被公開加冕,阿爾沙克就成了控制亞美尼亞非常重要的人質。很快就會有船來,接我們回去?!?/br> “回去?” 終于…能回到波斯了?我望向大海,目光追隨著遠處港口仿佛云翳般若隱若現的船影,心情復雜。這是我期盼已久的一刻,卻遠沒有料想中激動的心情。 伸手摸向腰際,我不禁僵住了手腕。弗拉維茲交給我的瓶子,不翼而飛。掉在哪兒了?我立刻站起來,抖了抖衣服,搜尋周圍,伊什卡德捉住了我的手腕:“你在找這個嗎?” 銅瓶赫然淌在他掌心。夢中的情形一瞬間涌入腦海,我一把將銅瓶抓在了手里,心突突狂跳起來。 “這是什么?以前沒見你帶過這種玩意。別人送的?”伊什卡德靠著洞壁坐下去,看著篝火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極力將語氣壓得平和。這令我意識到,他仍在為尤里揚斯當眾羞辱我的行為而憤怒。 臉頃刻似火燎,我仰脖灌了一大口水:“你見過雙頭蛇嗎,伊什卡德?” “雙頭蛇?”他似乎微微一愕,“那是傳說中的生物。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我剛剛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夢?!蔽覍⑵孔有⌒囊硪淼娜M腰帶里,“是什么樣傳說,你知道嗎?” “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是跟蛇發女妖美杜莎有關。記得嗎,就是那時我帶你偷偷溜進宮廷藏書閣時,順手翻了翻《荷馬史詩》看見的。我不愛看神話,你知道的?!碧崞鹩淇斓耐?,伊什卡德的語氣明顯低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