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第47章 豆泥骨朵 明沅頭一回學著拿針扎花兒,就照著明潼早先給澄哥兒做的鞋樣子,給灃哥兒繡了個老虎頭出來。采薇勾了線描好邊,花樣子也剪了出來,只要拿黑白兩種顏色的線來來回回的把眼睛跟胡須繡上便成。 明沅已經在寫字上頭出了挑,女紅便做得慢些,兩個老虎頭的小鞋子云頭繡到了冬月里,等澄哥兒能扶著床欄走兩步了,她才把這東西翻出來送過去,由著明湘做了一雙鞋子,用的就是明沅做的老虎頭。 灃哥兒很喜歡這雙鞋子,他原來就走的不穩,往前跌沖兩步,低了頭去看腳背上的老虎,見那黑胡須擺動,咧了嘴咯咯笑,大頭往下,差點兒栽到地上。 安姨娘臨了窗兒扎花繡抹額,抬頭看看灃哥兒,抿了嘴兒笑一笑,這么個小人,從才會翻身養到了學步,連話都會喊了,總歸一樣是姨娘,就跟著明湘喊起了姨娘來,喊得紀氏面上泛笑,抬手就賞了安姨娘一對羊脂玉鐲子。 金陵冬天來的早,進了秋末就打起霜來,冬衣早早做得了,發下冬衣那一日,正是下元水官節,紀氏早上起來勉強穿了大衣裳,扶了丫頭的手往北府去,大伙兒一處拜先祖,紀氏持了香,只合在頭頂舉起來拜得一拜,由著明潼接過去插到香爐里。 她身子日漸沉重,大伯見著她舉動不便,讓她不必拘禮,使了下人抬了小轎送回去,紀氏也不再推,她的腿浮腫著是真的無力再走一回府里長長的廊道了。 袁氏很有些氣不順,這邊都懷著要臨盆了,她那屋里一堆丫頭,連個想吃酸的都沒有,等人一散就撈住梅氏說了兩句。 梅氏實不耐煩聽這么個俗人說這些俗事,耐了性子聽了好一回,滿耳朵都是紀氏長紀氏短,梅氏心里三弟妹不知道比四弟妹差出多少去,絞了帕子聽不住,偏了臉兒笑一聲:“隔得兩日,我在院里辦歲寒宴,送了帖子,你可要來?!?/br> 因著梅氏的姓氏,東府里頭沒少種梅花,種色各樣品種齊全,細論起來只有顏順章的歲寒齋里,有竹有松,卻沒種梅花,這個梅是落到了梅氏身上,這點子酸事袁氏聽見就耳朵耳疼,立時閉了口,火急火燎的尋個事由出來,急急送了梅氏出去。 天氣剎時冷了下來,回到屋里天還未大亮,廚房上了碗羊rou湯來,熱氣撲面,她一碗rou吃到一半兒,便覺得哆羅呢裙子里頭一陣陣的濕意涌出來。 紀氏一把扶了肚皮,按住明潼的手:“大囡,娘要發動了?!?/br> 產婆自然是早早就請了回來,安置在離紀氏最近的院子里,這幾日看著就要落蒂,每日都要來看一回,摸了盆骨跟肚皮,算起還得半個月才發動,哪里知道往前這許多天。 紀氏這里一覺著破了水,那邊立時就從清凈小院兒里領了人過來,金陵城有名的劉產婆,花了大價錢請了來,就住在府里,連著袁氏娘家的弟媳婦要生孩子想借了去使,明潼都給一口回絕了。 這事兒根本沒回到紀氏面前,只要一扯著她跟她肚子里頭的孩子,明潼也顧不得什么長輩什么親眷了,當著袁氏給了她個沒臉。 袁氏也不想在娘家弟媳婦面前失了臉面,預備了禮盒想過來借人,這回直接來尋紀氏,明潼長眉一豎,袁氏還沒邁進大門,她就急步去求見伯祖父。 那一個生產的袁家人,這一個要生產的是顏家婦,顏家大伯立時又把顏麗章叫過來,狠狠罵了他一頓,顏麗章急急把袁氏叫回來,翻了倍的當頭又罵了她。 事兒辦得確是不圓滑,紀氏卻也顧不得這許多,弟妹來借別個還好說,她這里說是還二十日,可她自家覺著里頭那里怕是要呆不住了,說不得是今兒還是明兒,人借了去,她這里發動了又怎辦。 沒想到早了這些天破水,紀氏略一慌張,看著女兒緊蹙的眉頭,又還提起氣來安慰她,吩咐下邊預備熱水,把剪子纏帶俱都理出來,平姑姑那里急燉起了雞湯來,還發了帖子去請紀氏娘家的大嫂黃氏來坐鎮。 請黃氏來是明潼拿的主意,西府里邊沒人敢不聽她的,可生孩子這樣的大事,男主家不在,只好去請了大嫂來,梅氏又能當得什么事,袁氏才起了嫌隙,更怕她不盡心,思來想去,便只有去請黃氏這一個辦法了。 厚毛氈羊油蠟燭早早就預備好了,地上鋪了厚毛氈,屋里點起羊油蠟燭,窗戶縫隙拿漿子全糊起來,連炭盆都預備好了,紀氏精神還很足,拉了女兒的手讓她趕緊出去:“血房哪里是你呆的地兒,趕緊出去,等你大舅姆來了,你只管回去,娘這里再不必擔心?!?/br> 話是這樣說,明潼又豈會離開半步,紀氏不讓她在房里呆著,她就到堂屋坐了,也沒心緒再顧及幾個小的,還是喜姑姑往前去說:“姑娘,不若叫幾個哥兒姐兒都回去了等消息罷,今兒飯便別往太太這里擺了?!?/br> 才只早上,到北邊府里燒了香,還不曾用早飯的,紀氏吃了半碗羊rou,此時還不覺著餓,幾個孩子卻都在堂前等著分吃下元節的豆腐皮包子和豆泥骨朵。 明潼叫這一問扶住了頭:“倒把這個給忘了,姑姑受累想著?!?/br> 喜姑姑叫她說著尷尬,自來便不是那性子,一剎時改了,到如今還只不慣,蹲了半個身,恭恭敬敬道:“哪里敢擔姑娘這一句,為著主子分憂原就是該當的?!?/br> 明潼略一想,分散開來擺飯更是不便,幾房還要來打點消息,不耐煩再一個個的看顧,抿了抿唇兒道:“就把飯擺在安姨娘房里,托她先照看著哥兒姐兒,娘這里有我,站個人聽消息也就是了?!?/br> 一竿子把一屋子都安排到了安姨娘的房里,連著澄哥兒也是般,他是男娃兒更進不得產房,明潼心里焦急卻還是蹲身安撫他:“你乖著些,娘在里頭疼呢,帶了明沅往安姨娘屋里去,等會子就在那兒吃包子?!?/br> 澄哥兒看見這么個陣仗,早就給唬住了,明潼一說他就點頭,還問:“弟弟甚個時候出來,別叫娘疼了,他可真是不乖的?!?/br> 明潼扯出個笑意來,使個眼色給云箋,讓她跟著去安姨娘的棲月院,安姨娘一聽紀氏發動了,急急就想往上房去,云箋行了禮:“姨娘便不必去了,三姑娘說了,太太那兒亂著,讓姨娘捎手幫著照看幾位哥兒姐兒?!?/br> 明沅跟澄哥兒一來,丫頭婆子一大堆,院子里連站腳的地兒都沒了,兩邊耳房坐進去,安姨娘把東西兩間的隔扇門全都打開來,一屋里燒一個碳盆,幾個孩子都圍在中間,灃哥兒走了兩步,一只手沒扶住,軟了膝蓋就要倒下去,嘴里叫了一聲jiejie,明沅趕緊扶他起來,抱住了他拍一拍,在他額頭上親一口。 血緣真是再奇妙不過,她知道有這個弟弟,耳朵里聽了那么多回,從來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可自頭一回看見便再割不斷了。 灃哥兒跟明沅越長越相似,灃哥兒白胖些,臉盤卻是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尖下巴,左邊臉上也生著梨渦,所有人里,他最喜歡的就是明沅。 他哪怕吃住都在安姨娘這兒,可他看見明沅也是最高興的,伸手就要抱,還知道能沖她撒嬌,明沅給他做的虎頭鞋子,日日都要穿,若是拿出去洗曬了,那他再不肯穿新鞋,安姨娘沒得法子,只好又給他照著做了兩對一模一樣的,好調換了穿。 他叫明沅一抱,就賴在她身邊,軟綿綿的小身子靠在明沅身上,嘴里嗚哩嗚哩說些孩子話,一會兒指天一會兒指地,明沅給他念了段三字經,他就安靜坐著聽,不一會兒竟也能含含混混的說出人之初性本善來了。 明湘明沅便不做事也能坐得定,獨澄哥兒一個,在屋子里來來回回的走動,一會兒就抬頭看看天,皺了眉頭問:“小娃娃出來沒有?” “哥兒稍安,哪里這樣快的,生小娃娃要整整一日呢?!卑惨棠镆菜菩纳癫粚?,站起來坐下好幾回,廚房里送了飯桌來,她也慢了一拍去吩咐賞錢,隔著窗戶不住往院外頭望,卻又不讓丫頭去上房打聽消息。 明沅身邊只留下采薇跟采苓,她見澄哥兒是真著急,便拉了他的手去安姨娘院子后邊開著的天竺牡丹,還告訴他屋檐下邊有個燕子窩,也不知道里頭還有沒有小燕子了。 澄哥兒跟明沅兩個饒到屋后,踩著花石小道,澄哥兒也不是真的想看花,他盯著那粉色花叢看了一會子,忽的問道:“我是姨娘生的?!闭f到“生”字,咬了重音。 明沅一怔,不知如何答他,他是在說這件事,根本就不是疑問,明沅略一思索就明白過來,澄哥兒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可他不知道是怎么個“生”法。 他一向是個心善的孩子,紀氏將他養的很好,自來不曾折騰過院子里頭的一朵花一只鳥的,紀氏的大嫂黃氏帶了兒子來探訪紀氏,紀舜華拿撈網把水池子里的錦鯉里撈出來摸了玩兒,死了一條,澄哥兒還說要給那條白色錦鯉立個碑。 原來那些他不明白的,如今明白過來,便先想到程姨娘生的他的時候疼不疼了,明沅半晌不說話,澄哥兒低頭看看她,背了手老氣橫秋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姨娘生的,可是跟我不一個姨娘?!?/br> 明沅一怔,他們倆出來摘花兒,只采薇畫屏兩個跟著,兩個丫頭立在墻根邊貼了耳朵說話,倒沒在意澄哥兒說了甚,明沅也不知該如何回他。 他知道自個兒是姨娘生的,卻自來不把這當一回事。眼看著紀氏的肚皮漸漸大起來,到今兒紀氏在生孩子了,他好像突然開始明白起這其中的差別來了。 明沅還是頭一回看見澄哥兒皺眉頭,卻隔得一會兒就又散開了,垂了頭盯住天竺牡丹層層花瓣,伸手指著最大的一朵花:“給娘摘一朵大的!”招手就把畫屏叫了來,讓她去拿竹剪子,要把當中最大的一朵親自剪下來送給紀氏去。 安姨娘既接了差事,自然得把孩子看好了,看見澄哥兒捧了大朵的天竺紅牡丹,趕緊勸他:“太太那兒忙亂,哥兒便不必去了,這話差了人送去便是了?!?/br> 澄哥兒一向好說話,今兒卻固執起來,抱了花不肯撒手,定要親自送給紀氏去,安姨娘不答應,他就自己反身往外走,安姨娘哄不住他,又不敢強行扣住他,只好點了丫頭,讓云箋也一處跟了去。 澄哥兒走到門邊了,又垂了頭側過臉來往回來,心里惴惴的模樣兒,明沅知道自己不該去,可看見澄哥兒對著她招手,還是心軟了,立起來跟著過去。 采薇上去一步就要攔她:“姑娘且坐會子,今兒有麻醬糖餅吃的,才剛出爐熱著的好,涼了便不好用了?!?/br> 澄哥兒急的跺腳,明沅從她胳膊下面鉆過去,一把拉住了澄哥兒的手,云箋能不拿明沅的話當回事,軟話頂回來便是,可是澄哥兒提出來的,她便不敢違背了,走在花廊上頭一路都在勸告:“哥兒,血房不能進,那頭亂著呢,哥兒別去罷?!?/br> 澄哥兒板了小臉,走的飛快,還是明沅怕他摔了,喊了一聲二哥哥等等我,他這才慢下來,瞪了云箋一眼,難得有這任性模樣。 兩人從花廊走回上房去,紀氏的大嫂黃氏已經來了,她還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帶了個明沅不曾見過的男孩子,看著跟明潼差不多大,正肅手立著,站在臺階下,來來往往這許多人,竟沒一個請他到偏房里坐一坐。 澄哥兒倒是識得他的,叫了一聲表兄,知道自個兒不能進屋,也跟他一道立在臺階下,別個不能不拿他當一回子事,立時就去報給了明潼知道,明潼領了裙子跑出來,看見澄哥兒伸手就戳了他的額頭:“怎的不聽jiejie話!” 澄哥兒把一直捧著的天竺牡丹拿出來,兩只手捧了托給她看,踮了腳尖兒恨不能湊到她鼻尖讓她聞一聞:“給娘的?!?/br> ☆、第48章 麻醬紅糖餅 明沅分明瞧見明潼一時屏息說不出話來,隔得會子,語氣神態都軟了下來,伸手接過去,抱在胸前:“我尋個花瓶,就擺在娘瞧得見的地方,告訴她是澄哥兒怕她疼,摘了送她的,你領了沅丫頭回去,好不好?” 澄哥兒這回高興了,他點點頭,明潼腳步如風,也顧不得什么語不掀唇動不掀裙的道理,急忙忙轉身進去,還是明沅看見那個男孩還干站著等,來來往往沒一個注意到他,抬頭問:“表哥跟我們一起去罷?!?/br> 院子里刮了寒風,他就這么立著,若是紀氏安好,怎么也不會這樣對待客人,只這會子再沒人顧得他,黃氏都不理他,上房里的丫頭捧著水抱著巾,吩咐吃食用具,沒一個兩腳沾地不動彈的,他就更沒人管了。 這個男孩一直低頭盯著腳尖兒,這會兒才抬起頭來,眼光從明沅跟澄哥兒身上掃過,頓在澄哥兒身上,臉上跟冰刻似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回身往那屋里看看,微微抿了嘴唇:“好?!?/br> 澄哥兒見著了jiejie,又把花送了出去,心里那點不安忽的就消散了,還是擔心,卻不再害怕了,他一手拉住紀舜英,一手牽了明沅:“表哥,安姨娘那里有麻醬糖餅吃?!?/br> 廚房在他們回來后才送了麻醬糖餅來,剛攤好的,蓋在食盒里拿碟子罩著送過來,一整張圓餅里裹了滿滿的麻醬紅糖,用刀切開,里頭的糖汁兒流到白瓷盤子上。 安姨娘知道又帶回來一個,看看年紀料定是紀家的哥兒,也不敢怠慢,烤上火又叫丫頭點了茶來,見他一雙手凍得通通紅,不敢拿熱毛巾擦了,讓他坐著搓手,搓到發紅發熱,這才拿熱毛巾子給他擦手,再把餅兒分切了遞過去。 紀舜英雙手接過去點頭稱謝,他除了進門行了個半禮,再不曾同旁人搭過話,連澄哥兒跟他說話,他也有幾句是不應的。 因著他年紀大了,明湘不好同他一處坐著,隔了簾子坐到西梢間里,明沅離得一會子,灃哥兒就發脾氣尋人,等看見她進來,小尾巴似的跟著,攥著她的裙角不肯放手。 安姨娘瞧見了,坐在窗邊抿了嘴兒笑,手里縫著一件冬襖,拿發下來的皮子做襯里,做一件里面燒的襖子,好給灃哥兒當大衣裳穿。 灃哥兒是真把安姨娘當成母親了,睞姨娘走的時候他還小,小人家哪里有記性,若不是明沅時常來看他,他只怕連明沅都不認,只當自個兒是安姨娘生的了。 扶他坐看他爬的全是安姨娘,那個還關在莊頭上的親娘,就是回來了,灃哥兒也不認識了,明沅不知道睞姨娘還有沒有回來的那一天,可她知道,就算睞姨娘回來了,灃哥兒也是要一直呆在安姨娘院里的。 她帶著灃哥兒在東梢間里玩,澄哥兒跟紀舜英兩個便坐在榻上飲茶,今兒的天本來就陰,太陽不曾出來,外邊倒飄起雪來了,風卷著細雪拍到窗上,結出薄薄霜花。 安姨娘見天忽的冷下來,趕緊讓丫頭再給添上兩個碳盆,早早把蠟燭點起來,放下厚簾子,抬了屏風擋到門前,幾個孩子都在她這兒,若著了風寒可不好說。 澄哥兒實無聊的很了,他跟舜華是很親近的,同舜英便是原來親近過,幾年不相處也遠了起來,這會兒只有他們兩個,擺開棋盤下起棋來。 澄哥兒執白,紀舜英執黑,澄哥兒托了下巴團在炕上,盤了腿一只手伸出去摸棋子,一只手拿了櫻桃脯吃。 紀舜英卻正襟危坐,指尖夾了棋子,手擱在膝上,明明一屋子都是孩子,他也沒半刻松懈的,不說點心,連茶都少吃。 明沅帶著灃哥兒繞了屋子玩耍,可眼睛卻忍不住往紀舜英身上打量。她是知道這個表兄的,算起來是紀氏伯父的兒子,同明潼的關系都遠了,更別說是跟明沅。 明沅知道他,實是為著曾經聽見過這么一句,還是紀氏說起的,在八月十五中秋的時候預備節禮,單給紀舜英備了一套文房四寶,算是生辰賀禮,為著給他備禮,紀氏還嘆息一句。 明沅占著離得近的便宜,從采薇口里聽見了紀舜英的身世,若紀氏這胎生了個男娃兒,澄哥兒便同他一樣了,可他的處境比起澄哥兒來,要艱難的多。 紀家這一輩兒里頭,紀舜英是頭一個男孩,長房長子的頭生子,卻是個庶出,黃氏原來把他抱到身邊,一面是想著“引子”,一面是想著若將來沒兒子,叫這一個承了家業去,自小養起來,往后也不怕他想起生母來。 誰知道連著四年再無所出,生紀舜英的姨娘,早早就“沒了”,黃氏恨不得把宅子里知道事情的下人全都拿針繞了嘴,一個字兒都不要漏出來。 抱在跟前金尊玉貴的養到了將四歲,忽的竟又懷上了,沒身孕的時候想著哪怕懷上一胎也好,便是女兒也謝天謝天謝菩薩了,等真的懷上這一胎,她又想著,若能是個兒子,才是如意。 一朝瓜熟,黃氏果然如了意,她這胎竟真是個兒子,嫡出的長房孫子,可卻是次子,沒占著那個長字,到底有些美中不足。 看著自家千辛萬苦生下來的白胖兒子,再看紀舜英便不如意了,若是沒了他,甚個好事兒不是親生子的,哪里輪得著讓個庶出爭在頭里。 差了近四歲,就快差著一輩兒了,先進學先讀書不說,往后還能先成家先立業。黃氏心里好似燒了一團邪火,原是點火星子,天長日久,把她跟紀舜英那四年的母子之情燒得半點都不剩了。 原來那些好事,全成了壞事,識字早便是讀書早,到了開蒙的年紀往學堂里一送,等學堂里邊師傅一夸獎,黃氏看著親生子還睡在悠車里晃著胖胳膊,庶子卻已經能提筆習字了。 不獨能寫能背,丈夫跟公公還對他另眼相待,直說他是棵讀書的好苗子,一目十行千字成誦,她的華哥兒可還未學話呢! 長子讀書她說了不算,前邊有丈夫跟公公,她怎么也插手不到前院去,可在后宅里便是由她當家了,黃氏自個兒不必抬手,下邊人就先作踐起紀舜英來。 那些尋常小事,全翻出來當大事體說,甚個哥兒脾氣大性子急,反駁黃氏一句就是不孝,教訓弟弟一句就是不悌,一樁樁一件件的壓下來,不過一二年功夫,紀舜英再不似原來人人交口稱贊的長房長子了,而成了長房“那個”哥兒。 這兩個字大有深意,連黃氏都叫這些話給迷了眼,明明是自她這里傳出去的,等那些個話反回來的時候,她便覺著,抱這個庶子過來真是一件錯事,從根子上就爛壞了,待他再好,他也是條白眼狼,說不得甚時候就張口咬她了。 小孩子才最會看眉眼高低,黃氏初時還不曾到如今這模樣,一日比一日壞,磨掉了母子情的不止是黃氏,紀舜英也是一般。他自來不知道自個兒是姨娘生的,記事起便養在上房里,一應吃穿用度全比著嫡出的來,哪里知道生了個弟弟出來,他立時就連站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他讀書是錯,偷懶是錯,站是錯坐也是錯,說話舉動樣樣都能叫人挑出刺來,若不是他身邊還有個自小把他奶到大的養娘嬤嬤,如今還不定成了什么性子。 季嬤嬤攬了他就抹淚:“哥兒不要同弟弟爭,忍著些罷?!彼鯐r不懂為了甚要忍,他知道那是他弟弟,還是娘生的弟弟,抱了他要親一口捏捏手,丫頭大驚小怪,怕他把弟弟摔著了,他還沒能辯解一句,黃氏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刮了過來。 一眼就把他給看愣了,怔在當地邁不得步子,眼看著娘把弟弟抱過去,捧在懷里又是拍又是摸,就怕他那輕輕一下,真把華哥兒的骨頭給捏碎了。 后來才明白了忍跟爭的意思,在娘的眼里,但凡他干了一點好事,便是同弟弟在爭,他便漸漸不說不動,進了上房拿自己當個木頭疙瘩,想著這樣母親能念他一點好。 可這個娘,終究還是變成了“太太”。 明沅看他,他也在看明沅,他知道澄哥兒是養在上房的庶子,也知道明沅是養在上房的庶女,看著他們去給紀氏送花,心里冷笑起來,這時候再熱有什么好處,越是熱心熱腸,將來就越是冷情冷肺。 雪越下越大,外頭磚石道上積了薄薄一層,灃哥兒玩的累了,爬到榻腳上扒著床沿往上爬,明沅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往上舉,畫屏趕緊抱了他,灃哥兒自個和團到羅漢床邊上,含著指頭側臥下來,明沅坐到床上,幫他把衣裳脫了,又給他蓋上厚毯子。 轉身去問畫屏:“怎的午膳還沒擺起來?養娘奶嬤嬤呢?” 紀氏那里一沙鍋的雞湯面條往里送,她這胎還算順當,可這開口也要時候,里頭水汩汩流個不住,紀氏心里明白這水流盡了,孩子再不出來就是難產。 她倒是放心的,可女兒在外頭卻吊著心,坐都坐不住,兩只手死死絞著,心里不住涌上引起不吉利的念頭出來,原來不該有一這胎的,是不是要一命換一命?明潼才剛想到這兒,忽的又慶幸起睞姨娘還活著的消息來,她都能生出上輩子沒有的人,親娘自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