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是父親曾兆的來電。 “喂,爸……” “小舟,剛到家?”曾兆的聲音有些啞。 曾亦舟分不清是電波傳輸導致的誤差,還是一瞬間的聽覺出了問題。得聞曾兆聲線的那一刻,曾亦舟忽然覺得他老了十歲都不止。曾亦舟這才想起來,因為工作繁忙,似乎已經快半年沒回遠江市看望父親曾兆了。 曾亦舟的父親曾兆白手起家,在遠江市的服裝行業里也曾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故事,似乎也是極富傳奇性的。 曾兆從小在山里長大,年輕時又因為一些變故,瘸了腿。曾亦舟的母親并沒有因為曾兆的腳,而對他有任何偏見。她深愛著曾兆,義無返顧地嫁給了他。之后,曾兆帶著她進城里打工,從小本的服裝生意開始經營,直到一天天把產業做大。然而,好景不長,在曾兆的生意初見成效時,她就因為急性敗血癥離開了他和年幼的曾亦舟。 時年,曾亦舟不過才兩歲。而他母親過世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二歲的光景。后來,曾兆的產業越做越大,甚至成了遠江市首屈一指的服裝業老大。即便是身邊美色如云,他卻并未再娶,一直孤身一人。 近些年,服裝產業已大不如前。曾兆的生意也每況愈下,八年前的某次產業鏈條的破損,險些導致破產。不過,那時幸好有人及時有人給予融資,才終于幸免于難。 曾亦舟清了清嗓子,溫聲問道:“爸,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確實有點小事要跟你說?!痹状忍@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事情是這樣的,雖然這些年公司里收益不好,但勉強也能湊出些數來。我想著,要跟你商量商量,暫時把你梁叔家的那筆錢給還了?!?/br> 曾兆輕咳了一聲,繼續說下去:“當年,你梁叔故意兜了個圈,注冊了家公司給我們融資。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他不過是因為陶陶的事情,對你的手傷委實過意不去,在還債而已。你爸我這人吧,也是實在人,我不想讓你因為這件事,在陶陶的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這些年一直在籌謀著把那筆錢給還了?!?/br> 曾亦舟擦頭發的那只手像是被按下了靜止鍵。 許久之后,才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也好?!?/br> “錢方面,我已經籌得差不多了?!痹渍f。 “需要我幫忙嗎?” 畢竟是父子,曾兆也毫不避諱:“嗯,還缺一百萬的缺口?!?/br> “我明天叫秘書把錢轉過去?!?/br> “好?!?/br> 曾兆的聲音在電話這頭顯得有些飄忽,大約是要掛了。曾亦舟遲疑了一會,終究是忍不住囑咐道:“對了,爸,有關于當年我手傷的事情千萬不要跟陶陶提起?!?/br> 電話那端傳來曾兆,釋懷的笑聲:“我和你梁叔岑姨都陪你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口風緊得很,哪可能說出來?!?/br> 書桌旁昏黃燈光,錯落有致地打在曾亦舟左手的傷疤上,裹挾著圖窮匕見的可怖。曾亦舟嘗試著動了動左手,由大腦中樞傳遞信號,通過神經元傳輸到左手。這么漫長且迅速的反應中,但也僅有拇指和食指得了反應,孤獨地晃了晃。而其余三指,依舊是紋絲未動。 他沉聲,對電話那頭的父親囑咐。 “她這人死心眼,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保不準會對我愧疚一輩子?!?/br> ☆、第八章 第八章 時值周六,樂團的排練也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由于樂團里有許多成員都從事非音樂專業類的工作,為了不影響樂團成員日常工作,往往會將排練的日子選在空閑的周六或周末。 演出廳的舞臺上,已經三三兩兩地聚了些人,他們手握著各自的樂器擦拭著,細致而謹慎。樂者愛護他們的樂器,這是渾然天成的道理。就好比,如果將交響樂演奏比作戰場,那演奏者們的樂器就是他們的刀槍棍棒。 梁語陶背著琴,走到座椅第一排。然而,在她面前還有一處平臺,與指揮家平行,那一處是專屬于首席小提琴手的位置。 當然,今天的這個位置并不屬于她。她是第二小提琴手。 國際交響樂慣例規定,樂曲終了,只有首席小提琴才能與指揮家握手謝幕。梁語陶畢生的目標,就是成為能夠在謝幕禮上,和著名指揮家謝紹康揮手謝幕的那個人。 不過可惜的是,至今未能實現。就像是她對于謝紹康的喜歡,也不過是她一個人的執迷罷了。 梁語陶扯下琴盒的背帶,小心翼翼地將它安放在地上,拉開拉鏈,取出琴盒內膽里的小提琴以及琴弓。片刻后,她又取出一枚松香,在琴弓上細細地摩挲著。松香的效力再于增大琴弓與琴弦之間的摩擦力,通常一塊好的松香,能夠將琴弦與琴弓的融合發揮到極致。從小學琴的梁語陶,自然也深諳其中的道理。 梁語陶正抹著松香,身后卻驀地有一雙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喂,梁語陶?!被顫姛狒[的女聲。 原本一門心思擦松香的梁語陶,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所驚嚇,嚇到連手上的松香都一并飛了出去。 那人三步并作兩步,飛身過去穩穩地將松香接住,捧到手心,遞給梁語陶。梁語陶這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循著她手臂的曲線往上探尋,這才發覺,來人居然是她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周麗。 她睜大了眼睛,驚訝道:“周麗,怎么是你?” “你沒看演出人員表?上面不大喇喇地寫著周麗兩個字嗎?還是楷體加粗的?!敝茺悓⒈成系那俸蟹畔?,一邊揉著肩膀長吁短嘆地抱怨著琴盒太重。 “所有人的名字不都是楷體加粗的嗎?”梁語陶眨了眨眼睛,無辜道:“再說樂團幾十號人,節目單上又按照成員的姓名首字母排序,我哪那么容易找到你?!?/br> “敢情你這是在嫌棄我太渺小了?”周麗呲牙咧嘴地瞪著梁語陶。 “不敢不敢?!绷赫Z陶只好賠笑。 周麗俯身將琴盒取出,一邊擦松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梁語陶聊著:“沒想到五年不見,你出國一趟又回來,居然還在從事音樂行業,說起來對這一行也是真愛了?,F在想想,當初我們高中一個音樂班,到頭來,倒是沒幾個在從事音樂行業,只剩下你了?!?/br> “那你現在……” 周麗回頭朝她笑笑:“我現在在做軟件開發,俗稱程序員,朝九晚五的工作黨。至于為什么會參加這場演出……”她攤了攤手,“我表示這場演出的首席小提琴是我的大學專業課老師,奉了師命而來,不得不從。畢竟,我當年也勉強算是她的得意門生之一?!?/br> 周麗的搞笑風趣不減當年,梁語陶不禁被她逗笑了,稀松大方地問了句:“話說回來,我前幾天在微博上還看見我們的高中老同學曬結婚證了。你呢,現在怎么樣,還和陳子鳴在一起?” “不,我們早分開了?!?/br> “怎么會?” 梁語陶不免驚訝。周麗和陳子鳴,在高中時期可謂是傳奇的一對人物。在那么緊張的學習氛圍下,二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朝夕相對地談戀愛。至于老師的管教與家長的勸告,他們全都不屑一顧。甚至于在高中畢業的那年,兩人提前就見了家長。沒想到,現在倒是分開了。 周麗語氣自若:“我讀大學的時候,他移情別戀劈腿被我發現。于是,我就和他分開了?!彼龥]心沒肺地笑著,“梁語陶,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做程序員嗎?” “不知道?!?/br> 周麗徑自轉過臉,一瞬不瞬地盯著梁語陶,眼底的失落,若有似無地展現在梁語陶的面前。她說:“人不比程序長情。程序能守著幾個英文字母來回運轉一輩子,而人不見得?!?/br> 聞言,梁語陶沉默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安慰顯得虛偽,噤聲又稍顯冷漠。 正當她躊躇之間,周麗卻十分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對了,你回國之后見過曾亦舟沒?我記得當年我跟你一個班的時候,他可是每天陪著你上課下課回家的小跟班。不過話說回來,他現在可是久江市響當當的大人物了。我最近一次看見他,還都是在電視臺的新聞里呢?!?/br> 不等梁語陶回答,周麗又再次補充道:“說到曾亦舟,我倒是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br> “什么?”提及曾亦舟的名字,梁語陶只覺得瞳孔都亮了。要是這是個丟人的消息,她還能回去好好嘲笑曾亦舟一番。思及至此,她倒是來了興致:“你快說啊?!?/br> “還記得我們高中時期,省樂隊來我們學校挑選人去參加國家比賽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啦,那年我還是冠軍呢?!绷赫Z陶驕傲道。 “事情就出在這里了?!敝茺悡u著食指,笑道:“當年就因為是你得的冠軍,所以大家都很不服氣,都說你是通過你爸、你爺爺的關系,黑箱cao作才拿到的省樂隊推薦機會。那時候,我們氣得在后臺罵你,當時曾亦舟也在。我跟著幾個男生一起罵你,結果還沒罵暢快呢,曾亦舟就掄起拳頭把他們都揍了一個遍兒。不過我沒被揍,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绷赫Z陶捂著嘴笑。 周麗撇著唇,“因為,他說他不打女人。他還說,梁語陶說過,打女人的男人很討人厭?!?/br> 梁語陶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當真是沒想到,曾亦舟那么一個性子安靜的人,居然還會掄起拳頭打人。這……倒也勉強算是一個笑料了。 周麗用肩膀拱了梁語陶一下,調笑道:“對了,這些年你跟曾亦舟怎么樣了?有沒有在一起???” 梁語陶笑容一瞬間停頓,她冷不防地打斷她:“你胡說什么呢?我跟他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啊?!?/br> “你這么想,曾亦舟可不見得?!敝茺愄糁济?,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我還記得,高中畢業的那一晚,你喝得很醉。當時我們班的散伙飯,和曾亦舟他們班的就只有一墻之隔。我聽說,最后是曾亦舟把爛醉如泥的你帶走的。我還聽說……” “聽說什么?”梁語陶莫名心虛。 “我還聽說啊,有人看到你們倆在大街上接吻了。后來,曾亦舟還扶著你上了他的車。而且……” 周麗故意停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才繼續說下去:“當時有人傳得神乎其神的,說你們還在車里車/震了?!?/br> “你別聽人亂扯,那都是假的?!绷赫Z陶制止道。 周麗卻恍若未聞似的,只是翻著眼皮,獨自回味:“這可真是一個超勁爆加超禁忌的話題。一對……車/震過的青梅竹馬?!?/br> ** 從樂團排練完回到公寓的一路上,梁語陶都是心不在焉的。 打開門鎖,進入玄關的那一刻,梁語陶意外地沒有在門口的地毯上看見曾亦舟的鞋子。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松了一口氣。 等看到餐桌上的便簽,梁語陶這才想起來,曾亦舟昨天就說過,今晚他有事要出去應酬,會晚一點回來。平日里,梁語陶總是不把他的任何話當一回事,當耳旁風似的飄過,現在她才發覺,自己似乎有些過分依賴他了。 而這種依賴,是不適合于他們青梅竹馬的角色的。 腦子里的思緒越來越亂,根本找不到破解的方法。梁語陶邁開了步子徑直往浴室里沖,溫暖的水源自上而下淋濕她的全身。瞬間,全身的壓力都找到了出口,連她腦袋里混亂的想法也一并被清空了。 她從淋浴間里走出,正打算從浴籃里取出換洗的衣物,這才發覺剛才跑得太急,連睡衣都忘了拿。 不過沒關系,幸好今天曾亦舟不在家,她裹著浴巾跑回自己的房里,應該也沒什么大礙。 然而,當梁語陶不緊不慢地從浴室里跑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想法似乎錯位了。因為,走出門浴室的那一刻,她清晰分明地看到原本空蕩蕩的餐桌上,擺滿了打包回來的食物。 糖醋里脊,走油rou,松鼠鱖魚……都是她愛吃的。 正當她猶豫之時,從身后有溫柔的男聲傳來:“陶陶……” 尾音綿長,低沉淡薄,專屬于曾亦舟的聲線。 梁語陶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曾亦舟這么叫她了,最后一次聽見這個親昵的稱呼,好像是在十六歲被歹徒毆打昏迷不醒的時候,又好像……是在更遙遠的以前。 “你怎么回來了?” 她轉過身去,這才發覺,曾亦舟正一如往常的以溫和目光看著她。此時,梁語陶只裹了條浴巾,和曾亦舟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尷尬地通紅了臉,連說話都結巴了:“你、你趕緊轉過身去!” 曾亦舟順應她的意思,淡淡地笑著,背了個身向她解釋:“今天應酬結束的早,我猜你大概又因為樂團排練沒吃飯,所以順道在陳記買了點你喜歡的菜色回來?!?/br> 回應曾亦舟的,是梁語陶漠然的冷淡。 “不用了,我剛剛在外面吃過了。如果沒事的話,我先上樓了?!彼龑⒃〗砟蟮盟浪赖?,生怕它掉下來。 ** 梁語陶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無數遍都沒能睡著,空虛的胃不斷地冒著酸水,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地響。今晚的樂團排練結束的早,六點就結束了。那個不尷不尬的時間,梁語陶本就沒什么胃口,就直接回了公寓。 她原本打算趁著曾亦舟不在家隨便弄些吃的,卻沒想到曾亦舟的意外歸來,倒是打亂了她的計劃。她開始有些后悔剛才為什么要賭氣說吃過了,現下,只差餓得滿地打滾了。 她猶豫了一會,最終準備爬下樓找吃的。 在冰箱里見到那些還未開封的菜色時,梁語陶只覺得口水像是狂躁的海嘯,險些要從口腔里跑出來。她飛快地取出一盒松鼠鱖魚,放進微波爐里。 叮 電磁波威力強大,只消幾分鐘,原本冷凍冰涼的食物,就立刻guntang得像是剛出了鍋。 梁語陶咋咋呼呼地端著松鼠鱖魚往餐桌上去,撲鼻而來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蘇州人最是懂得松鼠鱖魚的吃法,甜酸適宜的醬汁淋在魚身上,將魚本身的鮮味襯托得淋漓盡致。 她剛吃了幾口,曾亦舟就從樓梯拾級而下,一直來到梁語陶的面前。她明明知道他過來了,卻一門心思地埋頭吃著鱖魚,只把他當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