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
——當初鄭老將軍接到信,的確嚇了大大的一跳。 滿紙荒誕,不忠不孝,大罪過! 那些都不說,只說成事的可能性:動程向騰是那么容易的嗎? 他鄭將軍的人馬在西北,而程向騰的追隨者,很多回了京,京城是他們的勢力范圍。程煦靠著那點子人馬,就想將侯爺拿下,找死么不是? 就算是他西北的人馬,真當能給他使喚著去謀害程向騰么?要知道他們之所以被叫做程家軍,那都是老侯爺的死忠,是抱團強硬的鐵騎。 程向騰襲了侯爺名正言順,先帝親命,又開疆辟土沙場馳騁,如今程家軍中,他就是正統。并且如今的世子爺,又是皇帝親封,毫無疑問的合理合法。并沒有誰認你們這些小崽子為主啊,大隊人馬誰會給你拿來玩內部分裂用? 還有,就算出其不意萬一得手了,程向騰倒下了,大房就真能安然坐享勝果么?程向騰的子女先不說,單說他手下的忠勇之士,就一定會各種手段報仇反撲的。軍中漢子,軍中忠義,軍中交情,以及這些年在京城,會沒些凌厲手段私下勢力?豈是他一個無經歷的后生所能體察的。 更讓鄭老將軍吃驚不小的是,那封信被人動過,他們祖孫,一向有自己約定好的記號和封印方法。 能截他們的信,能動用一樣的火漆再封合,能看了那樣內容的信不動聲色,鄭老將軍知道,這個人一定是程侯爺。 鄭老將軍一番思量后,便迅速回信一封,措辭嚴厲,把程煦罵了個狗血淋頭。并讓他自請家法,向程向騰賠罪認錯去。從此后要改過自新,否則連他也定不輕饒。 這封信,很具表象,倒更象是專門寫給程向騰看的。 那樣心懷忤逆的一封信,鄭老將軍竟然就想這樣靠言語斥責輕輕揭過,卻沒有任何實際的行動。 他如果連最該做的是撤回程煦手上的人馬,讓他縱使有心也無力都想不到,他就不配這么領兵一輩子。 他還在縱慣著程煦。 很快屬下發現,鄭老將軍除了走正常途徑的信,另遣了親信入京,面見鄭氏密談。 呵…… 再后來,二十人的分隊,把程向騰圍在了京郊…… 這次,要釜底抽薪,徹底拔了他們的爪子。 ··· 鄭老將軍這么夜馳回京,不是因為程煦的信,不是因為京郊的狙擊,而是因為他收到了程向騰的信。 信上沒頭沒尾,只抄注了兵部底案上,一些西北兵的軍籍。問他,這些人現在哪里,過去一年中,他們每個人軍餉多少,出過什么勤。 那些人,都是被他遣給大房使喚的兵士。 和平時期,各地駐軍將領,誰沒有動用手下兵士干些私事的?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但那有個限度,到底兵是國家的兵,國家養著的,平時是要練兵的,不是干私活兒的。 鄭老將軍看到信,激靈靈一個冷顫,知道這是引火燒身了。 公器私用、私自調兵、豢養私兵什么的,都是不得了的大罪過,萬一被定性,真夠他喝一壺的了。 鄭老將軍于是片刻都不敢耽誤,迅速進京面見程向騰。 一路上準備了許多說辭,苦情戲溫情戲都有,反正就是認罪,求饒,開脫,尋思著等把話講開了后,還能順便提點要求啥的。 只是沒想到程向騰見都不肯見他,任他跪在門外,一點情份都不講。 當晚,鄭老將軍與女兒外孫密談許久。老將軍曉以厲害,教訓他們此次事關重大,一定要他們誠懇認罪,低頭做人。 京郊那事兒一直沒發作出來,大房他們心里也是害怕的,要不然也不會安靜這么久。如今見了自家外公,又松了一口氣,許多的怨言一并噴發。 說侯爺能收攏軍心打得勝仗,都是得了外公你的相助??墒侨缃衲?,侯爺位置是他的,開疆辟土的功勞是他的,咱們落下什么?連禮待都沒有,竟然將遠道而來的你拒之門外。這樣忘恩負義,這樣欺人太甚,咱做什么要低頭認了? 有世子之位還有個希望,將來咱這房也有當上侯爺揚眉吐氣的一天,現在連世子之位都成了別人的,那他們還有什么盼頭,難道咱就由著他欺負一輩子不成? 鄭老將軍讓他們無須多言,如今事成定局,多說這些也無益。先把眼前的坎兒過去再說。 程煦不解,您手握程家軍,做什么要怕別人? 總之京郊那事兒,堅決不能承認。家門不幸,叔侄傾軋,這樣的事他家二叔肯定不想傳出風聲去。如今人都死了,死無對證,關咱何事。 鄭老將軍說你死腦筋啊,別以為人家是因為沒證據所以拿你無可奈何了,正相反,人家把人都滅了,恰恰說明人家是準備以牙還牙了。 也不看看侯爺滅口之后是什么表現。若是象從前對程烈那樣,對程煦也一頓打罵責罰倒好了,那樣的話不管被揍得多嚴重,總之也出不了人命。再說就算程向騰發狠,程家上面還有太后有老夫人她們呢,手心手背都是rou,怎么也會幫大房求個情討個饒留條命的。 就是他這種不動聲色才驚人。你來陰的是吧,好,人家也不需證據,人也走暗的。下黑手你杠得過人家嗎?下場死就一個字。 鄭氏母子也就發發牢sao,鄭老將軍都從京城專門跑回來請罪了,他們不可能拗著勁兒不賠罪。 如今被鄭老將軍訓著,表示都聽他的,會去賠罪去道歉去求饒,但心里,都少不了有些不甘不愿。 他們回京這么久,也鬧騰出來過不少事,但程向騰從來都是當面鼓對面鑼的來的。他會擺清事實惡聲訓斥,會禁他們的足,甚至動手打人,但還真沒有下過黑手。 總之沒有吃過大虧,所以并不真的上心。 鄭老將軍看著他們一家子的神色,暗暗嘆氣。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總伸著不會屈,會被削得以后都伸不開的。 ··· 第二天一早,鄭將軍帶著鄭氏和大房子女,早早侯在書房院外求見。 小廝不咸不淡,說時辰還早侯爺沒起呢,要見侯爺晚些時候再說,然后冷艷地要關上門去。 這顯然是被交待過的,要不然見了鄭氏,見了府里少爺,如何敢這般擺譜? 鄭氏可是前侯夫人啊,這侯府,曾經算是他家的,如何受得這氣,當場就喝斥起來。程煦更是直接走上去,要踢踹那不長眼的東西。 他們都為昨兒鄭老將軍被冷待不憤,正好借機先找回場子。 這是來賠罪啊還是打架???鄭老將軍忙將人攔住,決定自己得先做好表率,該下跪下跪,該磕頭磕頭,培罪要有賠罪的態度,好讓他們學著點兒,人在屋檐下的時候絕對橫行不得。 于是自己整衣斂衽,恭恭敬敬,在程向騰書房門前單膝跪地。對小廝說,不打擾侯爺休息,他在這里跪等即可。 他想等著,看侯爺能堅持到什么時候,能硬下心腸到什么地步。 鄭老將軍年紀一把發須皆白,又從西北長途奔波而來,雖經過昨晚短暫的休整,如今也是一臉疲態。 他那么跪著,塌著肩膀垂著腦袋,對著一扇空門,看上去那么的老態盡顯,又恭謹可憐。 鄭氏心疼得不行。 一直以來,鄭老將軍是他們心中的天,是他們永遠的依靠和支柱,手里程家軍不只是他們大房,應該是他們整個程家的底氣。 沒有程家軍,程向騰憑什么領軍憑什么打勝仗,憑什么能成為今天的侯爺?他從她男人手里接過爵位,從她爹手里接過兵,明明就是他程侯爺如今過河拆橋負了他們大房,憑什么還這么姿態高傲,竟然連鄭老將軍都敢輕慢忽視至此? 就算有錯,事兒是他們做的,鄭老將軍又沒犯下什么,用得著他來跟人跪著受這份窩囊氣嗎? 程煦一臉憤然,過來拉扶老將軍,說人家不愿意見就算了,咱何必要這么窩囊,咱們這就回去。 鄭老將軍喝罵一聲,“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當場甩了程煦一巴掌去,喝令他跪下。 程煦被打愣了,于是鄭氏忙拉了子女一同跪下,嘴上臉上,都尤自不憤不服。 鄭老將軍見他們還在耍硬氣,越發在見到程向騰時,脊梁彎得低低的。 …… 程向騰起床收拾好后,倒是把幾人讓進了室內。 但是不讓座,不上茶,直接問起來意來。 鄭老將軍就說起程煦那封信,說自己一接到信心急靈焚,急忙快馬加鞭的來了。想要親自管教一番,也為著親自向侯爺您請罪云云。 然后又說請侯爺替他死去的爹爹,好好的教訓教訓他不用客氣。 程向騰說鄭將軍,你覺得從充州到京城,快馬加鞭需用幾日我不清楚是嗎?當面說瞎話你可真有臉。 并且,我當然替大哥教訓侄兒,這事兒需要你教? 一照面兒說話就如此不客氣,鄭老將軍噎了噎。 鄭老將軍忙解釋,手頭事務繁忙,得匆忙處理了后才趕往京城。說的快馬加鞭只是路上功夫。 程向騰對這辯解不預置評,自顧自在案前坐下,說自己忙著呢,鄭將軍擅離職守跑過來就為了說這些?噢當年他大哥駐守充州,可沒敢這么想回京就回京的呢,還是你鄭將軍有魄力,牛氣。 擅離職守?又給他加一條罪名。 鄭老將軍心存的一點僥幸越來越少。他膝蓋一彎,又跪了下來,直接說到正題。 說他收到信后不該耽擱,就該第一時間回京來教訓一番程煦,這樣就不會有郊外行刺的事發生了。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求侯爺看在他在邊疆一輩子,從跟隨老侯爺到現在,忠心耿耿不遺余力的份上,饒他這回。 程向騰氣定神閑坐在那里,看著鄭老將軍單膝跪地的姿勢,道:“老將軍你身在邊疆,連京城郊外行刺都知道?我到如今都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呢?”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裝傻,那就是不肯揭過的意思了。 鄭老將軍于是兩膝一并,跪實在了,雙手交疊放在地上,額頭覆在手背上,道:“侯爺,屬下真的知道錯了,回京一來請罪,二來領罰,只求侯爺看在沒爹的孩子可憐的份上,輕饒了他們去……” 馬上將軍,以頭頓地,姿態卑微,聲帶哭腔。旁邊鄭氏心酸不已,且怒且驚。 用得著這樣對人低聲下氣奴顏婢骨?用得著他以頭頓地聲聲討饒,姿態快低到了塵埃里去嗎? 鄭氏眼淚都出來了,老將軍都這樣了,程向騰也不攔不扶一下?真當自己高貴得不得了了是嗎? 她又端起長嫂架子,罵程向騰殺人不過頭點地,任什么這么折辱功臣? 折辱?是自取其辱吧,誰讓他跪了?他可以不跪的。 程向騰瞅著她眼一橫還沒說話,鄭氏就被自家老爹截口就罵。說她縱子行兇,枉為人母,還敢撒潑使橫,不知悔改,這些都是誰教你的?當年做姑娘時候,可是清清爽爽一女兒家,怎么嫁了人,就變得不知所謂了起來? 這話罵的,豈不是說他們程家把人帶壞了? 程煦見外公訓娘,直著脖子沖程向騰嚷嚷起來,說京郊那事兒就是他找人去干的,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事沖著他來。 鄭老將軍離得近,揚手一巴掌就打在程煦臉上,罵道:“忤逆犯上還敢耍橫?都沒人教過你該如何賠罪嗎?著實該打?!?/br> 一窩子先哭的哭罵的罵鬧了起來。 程向騰看他們鬧了一陣兒,才開口沖鄭氏道:“這是京城,這是侯府,婦人有婦人該遵的婦道。老爺們兒說話,什么時候有你插嘴的道理?嫂子若學不會受不了這個,我們程府就容不下你這尊大神,你即刻跟著鄭老將軍回你鄭家去吧?!?/br> 竟然敢趕她走,鄭氏惡狠狠盯著程向騰,一副想咬他的樣子。 奈何自己老爹在旁邊也兇巴巴盯著她,如果她再口出惡言,只怕巴掌也掄她臉上了。一時間憋得胸口起伏,難受無比。 程向騰也沒等她表態,說完又看程煦臉上那巴掌印,沖鄭老將軍冷笑,“還有你,鄭老將軍,你是不是搞錯了?程煦是你外孫,但卻帶個外字。他是我程家人,由得你在我程家門里行兇橫行舉手打人?” 鄭老將軍知道又錯了一遭,忙說自己果然是老糊涂了,竟然急怒攻心至此,說著開始磕起頭來。 鄭氏泣不成聲,老爹那一聲聲頓在地上的叩頭聲,象刀子一樣割在她身上。身為女兒,她都沒給他老爹磕過幾次頭,卻累得他老爹為她給別人叩頭。 那折辱的是她爹,更是她。 鄭老將軍一邊磕頭一邊說話,表功也有,表和老侯爺的舊交情也有,提到前侯爺的種種,希望程向騰念舊情也有,訴說自己年紀大了,心疼程煦他們這些沒爹的孩子,平時護得太緊,確實是自身過錯,又罵鄭氏慈母出敗兒,才養成程煦這么大膽忤逆的東西…… 哭訴許多,頭一下一下的磕,額頭真真切切的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