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沒人勸阻沒人求情,是慈寧太后忽然一頓之下,就變了主意。 宮里一個舉動,外間多少人瞧著呢。有人便由此猜測這侍女雖是太妃宮里的,但和慈寧太后肯定有些深層的關系。 程向騰卻覺得絕非如此。若是從前,太后可能需要在宮里各處安排些耳目啥的,沒準這宮女就是她這邊的人。但現在,太后想往哪處安排人,直接明賞就是,沒人敢有異議。何況一個毫無影響力的安享余年的太妃,根本就犯不著在她身上費心。 是太后娘娘,似乎忽然之間變得溫和慈悲了。 這之后也有過情緒反復,有一兩次也是象對那宮女一樣,因了點兒小事兒發怒要處置了柳水云去。卻會在忽然之間,又饒過他了。 如果宮女犯過該殺,相較之下柳水云就安分多了,也差點招來殺身之禍,這當然奇怪。 類似不對勁兒的事兒還有其它,雖然都是些小事,但親近的熟悉她的人,還是能察覺到不同的。 比如太后本身的舉止變得更輕柔了,人變得和氣多了,衣食住行都和從前有所不同了,忽然更加愛清靜不許人打擾了,并且因此取消了后宮的日常請安了。 程向騰作為兄弟,當然是關心太后身體的,某天早朝散后,程向騰去向太后請安,結果等了好一會兒才被宣進去。 原來太后竟然尚未起身,需要洗漱一番才能見人。 太后那邊宮人的說法是,太后早上忽感頭痛。 可太后鳳體是多么緊要的事,既然頭痛,為何不見召太醫來瞧? 宮人說,太后覺得并不要緊,歇歇就好,再說太醫午間就會進宮來請平安脈,就不多麻煩這一趟了。 這說法并不破綻,并且退一步說,就算這不是實話,也很可能只是太后忽然被堵到貪睡,因而隨口捏了個說頭而已。 但程向騰總覺不踏實,回去后便讓人旁敲側擊零打細敲的從不同途徑打聽,卻發現太后作息仍然規律:不晚睡,每日午睡也照常,只是這一陣子,早上都不早起罷了。 是一陣子,而不是一天不早起。 總的來說,太后最近有些易乏噬睡,另外進食不多,似乎脾胃不開……再加上情緒波動明顯等表現,程向騰覺得,太后鳳體肯定出了問題。 這些原不算大癥侯,調養便是。但問題是常年給太后請平安脈的心腹太醫診案上,卻只字未提,只粉飾太平說一切安好。 哪里好了?太后自己的身體如何自己會不知道?這些異狀連他都察覺到了,太醫會看不出來? 那么,天下至尊的身份,是什么身體上的狀況是需要她費心隱瞞的? 程向騰心里隱隱有很不好的聯想。 然后某次謹見,程向騰親眼所見,太后下意識的,會偶爾輕撫一下腹部。一盞茶功夫,兩次。 ··· 程向騰被自己的猜測驚到,他不愿意相信這會是真的,他希望有更進一步的明證。 就在十多天前,柳水云那邊,那個白玫竟然自己出現了。她大大方方去找柳水云,哭訴自己實在情難自禁,才做了那樣出格的事兒。本來已不敢茍活,正安排著后事呢,結果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所以,她當然不能死啊,她可以拋棄她自己,也不能拋棄師兄的親骨rou啊。 白玫跪在大門口涕不成聲,柳水云卻依然是氣恨不已,但白玫用的這擋箭牌還是好使的,柳水云再惱火,也不能拿自己的孩子怎么辦。 于是他便一味的冷著這位白玫姑娘,讓人把她安置在一處偏僻宅院里不許出門,說既然有孕,那就等生下來再算舊帳??傊粫驗橐粋€孩子就原諒她的行為,說他們要象她說的那樣,“此生永不相見”。 于是白玫更是啼哭不已,日日涕告想面見師兄以訴相思,涕告柳水云看在孩子的面上早日和她成親,別讓孩子一出生就擔個私生子野孩子的名頭。 柳水云置之不理。 但令人沒想到的是,太后再次發了善心,不但沒有為難這位大膽的白玫姑娘,還讓人從民間尋了位有經驗的嬤嬤,跟在白玫身邊提點養胎。 這一舉動讓程向騰基本能夠確定,他的猜測沒錯,太后很可能就是:懷、孕、了! ——所以武師兄和白玫會有如此差別的待遇,原因很明白:留女不留男,因為女人有個可用的肚子。 事情不難想象,太后如果想留下自己腹中孩子,她就需要給孩子安置一個身份。柳水云容貌出眾辯識度極高,將來他的孩子很可能帶有明顯的他的影子。 所以最好的掩護,就是和柳水云有糾葛的女人有孕生子,等將來太后也一生,借梁換柱移花接木,此子成了白玫所生,神不知鬼不覺。 有了這個思路,就會發現太后前后的所有不尋常舉動,都能解釋得通。 就說最近的昭明寺之行。遇刺后,太后竟然沒有親自去與惠太妃當面對質細問究竟,或讓惠太妃受盡折磨之類的,而是快刀斬亂麻的處死她了事。 這樣當然好,越快把事兒了結了,武梁就越不會被牽扯進去了,程向騰當然頗覺得慶幸。 但是,這并不似太后從前的鐵腕風格。如果因為有孕在身,為子積福不愿大開殺戒的話,當然就合情合理了。 還有再往前想想,既然太后和惠太妃從前在宮里就一直不睦,為何還會有這趟昭明寺之行呢? 然后程向騰又想起些以前的小事。當初內務府倉促之下備不齊白絹,曾有皇室宗親提議太后別往昭明寺那偏遠地方跑了,就在太廟里頌拜一番,既有佛祖保佑,又有祖宗看護,豈不更好?被太后否了。 為什么不去太廟?身懷異種的人,當然不便在正夫祖宗面前大咧咧現身求庇佑吧。 還有,程向騰想,如果太后想把孩子生下來,那么昭明寺這種偏僻少人跡的地方,是個不錯的選擇。到時候太后以祈?;蝠B病什么的為名,在那里住上大幾個月,遮人耳目倒也方便得很。 所以去昭陽寺,還有可能是去探路的。 ··· 有了這些個事實,在程向騰看來,太后有孕這事已成定論,連僥幸的理由都找不到。 程侯爺心情復雜。 太后懷孕已經讓人跌破眼鏡,更讓他震驚的是,太后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選擇落胎善后,而是為留下這個孩子,積極做著鋪墊準備。 柳水云除了一副好皮相,還有什么?當初跟著他家嫵兒那么久,然后嫵兒全身而退,堂堂太后,竟然不能。 竟然淪落至此,竟然心甘情愿鋌而走險要給他生孩子? 一直叫囂的尊卑呢,因為出身對他的嫵兒各種瞧不上,罵過罰過威脅警告過,到現在也還時時嫌她,難道他的嫵兒還不如那個戲子能入眼? 那個戲子到底算個什么? 身為太后這樣做又算什么?她的行事有哪里及得上他家嫵兒? 從前那個御下嚴格的,有膽略的,某些方面連自己都相當佩服的,高貴智慧女人形象,在程向騰心里一寸寸崩塌。 而從前那許多的隱忍的抱怨,紛爭抬頭。 這樣的品性行徑真是夠了,身份高貴什么的,只是面上那一層衣裳吧。 程向騰覺得又一次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來自帶著“出身高貴,身份顯赫”標簽的可笑物種。 當然他并沒有因此而表現激烈,畢竟他見過的聽過的亂事兒,可不只這一樁。從當初隱約的不安到逐步的猜測、一步步落實的這么長時間里,再強烈的情緒也會慢慢淡化。 然后,他沉默著,什么都沒做。 其實他應該做些什么的,就算心里再不爽,畢竟那是程家的女兒,那是他姐。門風,親情,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什么的,他就該堅定不移的維護太后的名節,協助遮掩,或進諫提點,他應該做些什么才對。 但他沒有,他有事要忙,為武梁善后,為武梁請封,好多事做。昭明寺事情雖然壓下了,但其中牽扯的枝蔓,必須掐滅干凈?;萏鸀槭裁磿鋈灰桓那皯B?從前她本是安份安靜地在昭明寺呆著的。 她是怎么忽然有了錢,怎么忽然有了恨,怎么一步步的實施的? 武梁先后在昭明寺呆那么長時間,和惠太妃比鄰而居,和睦相處,就算不被懷疑她的參與,也會被懷疑她是否真不知情。 他得細細再過一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程向騰可不愿再給她留下任何后患。 何況太后這件事上,肯定有人比他更著急。 ——程向騰能發現這種種蛛絲螞跡,別人自然也能。果然,年輕的皇上最先坐不住了。 說起來,也不排除是太后自覺難以啟齒,才故意露出這些個破綻,等著兄弟兒子們主動跟她表態開口的可能。 皇上是太后扶持起來的,曾經對母上十分依傍,這些年也感念大恩,侍母極孝,極少對太后說個不字。 太后是大事不糊涂的,當年謀劃兒子上位,對兒子那是扶上馬、送一程,然后說放手就放手,不參政攬權不影響國計大事,相當得皇上尊敬。 所以如今就算私德有虧,到底是臺面下的東西,影響不了什么大事,皇上依然很替太后留面子。 他在母子閑聊中,言辭懇切對太后致歉,說兒子如今政務繁忙不能時時侍奉左右,心里甚是不安。想起幼年時雖無知,卻也能常伴母后,偶博母后一笑。 如今母后身邊,人少也許冷清,但人多也實會令人嫌厭。將來或垂笤稚子或名伶戲子,兩者中若有“任一”能解母后長日孤寂的,兒子也愿替母后心慰…… 他話有著重,態度隱晦卻堅決,意思明明白白:大的或小的,只能留一個。 既然皇上是這態度,程向騰越發不著急了。反正有太后,有皇上,他們定會將事情處理得干凈好看,不留首尾的。 ··· 皇上雖然話說得客氣,但大家心知肚明,這事兒沒什么好說的了。太后雖然有羞愧也多少有些不甘,但還是仔細權衡,準備保柳水云一命了。 畢竟這個人看得見摸得著,可以隨時陪在她身邊。比起肚里那個不被期待的意外,那個現在讓人時時慌惴不安,將來更是得步步謹慎,稍有不慎便出禍端的小東西,還是留著熱乎的活人更明智。 這結果,太后也是有相當的心理準備的,她之前雖然猶豫,觀望,但那點兒僥幸的期待并不高,她沒有天真到以為能順利生產一切無憂。 之前又是逛昭明寺又是護下白玫什么的,都只是在做兩手準備而已,她并不曾執念于留下它。 但是,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竟然是得以保命的柳水云不愿意。 程向騰聽說,柳水云苦苦懇求太后留下這個孩子,他心甘情愿用自己的命換。 太后不允。 柳水云以死想逼。 太后發了很大的脾氣,警告他要與不要,都由她決定。他若敢再行尋死覓活之事,她馬上拿掉孩子,將他們父子一起送去喂狗。 話說得難聽、狠絕,但柳水云知道,太后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柳水云不鬧了。 因為他也聽出來了,太后這話里,到底還是有絲絲的和緩的。至少表示太后并沒有完全決定好,并不會馬上著手落胎了。 早前柳水云行事異常,確實是受了刺激。一方面是武師兄和白玫的緣故,另一方面,就是太后。 那時候太后剛剛得知自己懷孕,身體和心理都有起落反復,對柳水云一時氣恨,一時憐惜,百般糾結之下,對柳水云的態度十分變幻莫測,讓柳水云很是吃了幾次苦頭。于是柳水云不明所以之下,也是滿腔的怨憤,在外就很有些氣急敗壞的表現。 正好那時關于武梁的流言四起,牽連上柳水云,他便有了借口趁機發泄罷了。 但那是他不知情的時候。 如今他也惹事,卻是目的明確,專撿太后討厭的事情做。 就是前日,程向騰聽說,柳水云在外面酒樓,和一位伯爺橫起沖突出言不遜,說什么“你是伯爺,你家就能世代伯爺不成,焉知不會出個不肖子孫敗光祖宗根業。別人出身低賤,就生生世世低賤不成,焉知不會有哪輩一騰而起就地翻身?” 說的倒是實話,但實話并不是可以這么說的,并且他一個賤民,憑什么對著伯爺這么不恭不敬大放厥詞?伯爺氣得不行,裝腔作勢把柳水云揍了一頓拾回面子了事。 因為打得輕,他身邊的護衛們便只是看著并不阻攔。但之后柳水云進宮,太后著惱,借故又發落了他一頓。 柳水云受了皮rou苦,當著太后依然桀驁,道:“娘娘覺得在下大錯,殺了在下便是?!?/br> 太后怒,讓人堵上嘴揍了第三遍。 ··· 當然,挨打估計柳水云也甘愿,他只嫌打得不夠重,不能即時要了他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