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唐夫人覺得她有點兒明白了。且不說那臉色,一個剛生過的產婦,哪個不是有些虛胖的,這位卻瘦弱成這樣。 怪不得這程老夫人讓她勸勸月盈呢。這人這般模樣,只怕她沒少折騰人家。 聽說生時都幾番差點兒撐不過去呢。這損了人事小,若那時損了人孫子,只怕更招人惱呢。 唐夫人坐在桌邊,默默又埋怨了自己女兒幾句,一邊不動聲色打量著周遭。 ——她可是記得,那司氏滿屋的擺設,雖沒她屋里的多和名貴,卻都精致得很,哪里象這處這般的寒酸。這不象男人喜歡常來之地。 自己倒是多余擔心了呢…… 那邊徐mama帶著幾個粗壯婆子,在屋子里只管這樣那樣的高聲吆喝著,對著桐花各種質問。什么何時何地,有沒有辱罵主子,某時某刻,有沒有偷藏公物……反正各種莫須有,又胡亂地把桌子柜子打開翻找,敵子進村兒一般,把個桐花嚇得什么似的。 然后武梁終于裝不下去了,她睜開了眼睛,目光清冷地看著徐mama?!@個徐mama,當真討厭得厲害。編排那些罪名,簡直張嘴就來,說話趾高氣昂,還推了桐花好幾把。 摸一摸,袖中剪刀磨過的,還在。枕頭下有塊鎮紙擺著,旁邊杌上燭臺仍在,水壺里是guntang的熱水…… 唉,還是只能這般防著,她其實很想主動進攻的說。 掃了眼屋子,又無語地閉上眼睛。危險是沒有的,這些人不過虛張聲勢,既沒敢動壞她什么東西,連翻撿過的物件兒也都隨手收拾整齊放回原處了。 只是屋里這么亂著,桌邊卻八風不動坐著個端莊婦人。莫非是程向騰老媽出場,先給她一頓下馬威? 如果真是老夫人光臨,她該用什么方法求得她護著自己呢? 她這邊兒想著,那邊唐夫人卻看到她睜眼那一瞬,不由一怔。這位雖然臉色難看,這眼睛倒是漂亮得很。嗯,細看那眉眼生得不錯都真不錯,只怕等臉色身材都將養回來后,更是個美人兒胚子呢。 就得讓她永遠苦菜花兒一般,不能讓她再養回來了。 ——所以送去莊子上最好,既能遠離男人視線,也能磨礪其體膚。便是過一陣子男人再見著了,模樣也會沒法看了。有情有義?男人便是再有情有義,對著個邋遢粗鄙的女人,也最多把那情份換成嘆息。 她默默打算著,等下她還要讓這女子當面看看親耳聽聽,看看男人肯不肯護她護不護得住她,就要先在她心里扎下刺才好。 讓她便是將來萬一還被男人護著寵著,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敢生出那非份之想來,不敢在主母面前強頭。 …… 卻說程向騰那里,聽說唐夫人帶著幾個粗壯婆子,氣勢洶洶地去了洛音苑,他就不由心下一沉,急忙的就趕了過去。 雖然他也想到或許會有多事的客人轉悠到那邊去看看,問東問西什么的,可是沒想到竟是岳母大人親自過去,還帶著人手,面色不善。那會有什么好事兒? 心下不由有些氣怒。這唐家,管得也太寬了些,竟敢不問過他就想處置他的人不成? 所以程向騰匆匆趕到后,進門時臉色便有些難看。 唐夫人見女婿果然來了,還給她擺著臉子,她的臉色也難看起來。一揚手摒退了徐mama她們一干裝腔作勢的婆子并桐花丫頭,準備和女婿單獨說話。當然,武梁正當旁聽。 “岳母不在那邊廳里喝茶,卻到這偏僻之處,不知卻有何事?”程向騰進來,施禮問道,口氣也還算不錯。 可是一眼看到床上武梁那嚇人的臉色,他那彬彬有禮的姿態就維持不住了。 想著剛才進來時那幾個婆子正圍在屋里咋咋乎乎的,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莫非他來晚了不成,莫非那些奴才給這丫頭用了什么毒不成? 程向騰臉色越發的難看起來。他一語問侯過也不待唐夫人說什么,就急步走到了床邊,查看武梁的情形。一邊拍著她臉叫道:“嫵娘!嫵娘!……桐花,你們姑娘怎么了?” 曾mama剛才跑出去叫人,然后沒有程向騰跑得快,還落在后面進門。桐花卻是知道實情的,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跟程向騰說,人站在門口有些訥訥的道:“二爺,姑娘沒怎么啊?!?/br> 程向騰怒了,“沒怎么這是怎么了?這臉色……” 床上的武梁卻是一副呆滯狀態。 這個婦人,在徐mama她們呼呼喝喝的時候,一直在邊兒上安靜坐著沒說話??墒俏淞翰聹y著,就算不是程向騰他媽,也該是他姑姑了姨媽了什么的人物嗎,怎么竟會是他岳母大人? 不過岳母大人來查女婿的房?這樣,真的不犯規么? 然后她就覺得不妙。岳母大人都拼著不顧規矩過來了,怕是不達到個什么目的不會罷休吧?這女人明顯是個沉得住氣的,這樣的人越發難對付。 武梁怔了一會兒,忙打起精神來。 不過見程向騰為她著急,心里還是多少有些輕快的,忙在床上悄悄拉他的袖子,伸手給他看。 臉脖子都顏色難看,包括手掌心也是一樣,不過手背卻還是正常的顏色,白白嫩嫩的小爪子,再往上捋一點點袖子,嗯,胳膊也是白嫩生生的。 程向騰明白了,這丫頭自己涂抹上的什么東西裝可憐呢。 嚇他這一大跳。 如今心下一松,就在那兒用眼瞪武梁。 武梁哪會害怕,她笑嘻嘻的,還用口型跟他說道:“我聰明吧?”一副討賞的得意模樣。 程向騰身材高大,這轉身向床背對著岳母大人,唐夫人便也看不見他們擠眉弄眼的互動。還以為程向騰終于發現這丫頭醒了,所以冷靜下來了呢。 可她被無視在這里,已讓她相當的不爽了。并且女婿剛才那著急上火的情形她可是看得清清的。 心說難怪女兒那么介意,這丫頭果然不是個善茬啊,長的這副德性,都能入爺們兒的眼,那該多會作怪才行啊。 越發不能放過了。 “姑爺,”唐夫人淡淡開口道,“這個丫頭,這就送去莊子上養著吧?!?/br> 一句說完便住了口,只靜靜坐著瞧著兩人。好像只是隨口說了句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竟然,就這么直接?! 武梁一時有些愣,憑什么??!竟然就這么不需要理由的,當面的,自作主動的,就要把她送走?這是多沒把她,把程向騰放在眼里啊。 當時秦姨娘自動打胎都不肯去莊子上呆著,她自然問過桐花原因。 桐花說:說是去莊子上,可出去就是個死啊。府里犯了事兒的丫頭mama們,送去莊子上就沒有活著回來的。 噢不,有過一個mama后來查出來是被冤枉的,家人又是得臉的,求了主子就給放回來了。 這位原來在房里服侍的mama,以前出入還有小丫頭子伺侯著,長得精細著呢。結果這不過去莊子上一個多月,大家卻發現,這mama不但瘦得皮包骨頭脫了相了,而且還手腳粗大,臉黑似炭,比農婦還糙些。然后回來沒十天,到底一病死了…… 那簡直是黑勞改場呀。 武梁當然不會愿去。 可是不管這老女人是不是真能作主女婿房里事,武梁都不能干等著結果啊,她迅速抱住程向騰胳膊,到底窮搖上了。 “二爺,我不要去莊子上。奴婢滿心滿眼都是二爺,離了二爺再也不想活了。求二爺就讓我在身邊伺侯吧,只要能讓奴婢偶爾看到二爺一眼就行,哪怕只是默默在二爺身邊不遠處呆著呢,也是心滿意足的。 奴婢定會老實本份聽二爺二奶奶話的。只要主子賞口吃的就行,只要讓奴婢象阿貓阿狗一樣活在身邊就行。奴婢會給二爺立長生碑位,為二奶奶念多子多孫福經……二爺,求你了,別送奴婢走啊……” 呃,……這臺詞,怎么聽著這么耳熟? 程向騰扭頭看著武梁嘴角抽抽:……女人,你還能再裝樣一點兒嗎? 當然他也沒想到唐夫人會提這樣的要求,只是他的微微愣神兒早被武梁搖散了。等武梁告一段落,他才扭身看著唐夫人,帶著忍耐帶著詢問地叫了聲,“岳母?” 那聲腔里的不贊同,讓武梁略略放了點心。 不過唐夫人聽了就十分不屑,也相當心安,心想果然就是個玩藝兒,語言粗鄙,意思淺顯,不過求得男人一顧,就哀賤到那處程度。 不過她既然來了,又怎肯就此放過,漲了這賤人的行市? 就是她道:“姑爺,我看到月盈,瘦弱憔悴成那個樣子,真是心都要碎了。還記得當初嫁時,我將那紅嫩圓潤的女兒送出門,沒想到幾年功夫,卻是這般景象,我這心里,我這心里真是……” 一副捧心西施,傷心難耐的樣子。 武梁:……女人,你還能更裝一些么? 完全不知道這是別人剛奉送給她的臺詞…… 不過程向騰聽了,卻是不快擺滿了臉。什么當初紅嫩圓潤,唐氏圓潤過么?岳母這般指責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程家虧待了唐氏不成? 自己讓著她順著她,母親因著她,也退避三里去了,這后宅里,她是一言堂啊,還要如何? 他忍著氣道:“岳母覺得,小婿當如何相待……” ……武梁聽出來了,程向騰惱火了。她不乘機添點兒油才見鬼咧。 武梁忙又拉程向騰的衣裳插話道:“二爺,奴婢小時長得圓圓乎乎的,可你看現在……俺娘若看到我這般樣子,只怕會哭瞎了眼去……唉,奴婢真羨慕二奶奶人好命好,還有個好娘時刻痛著護著,怕二奶奶受委屈還來責問著……” 程向騰扭頭看著武梁那蔫菜葉一般的模樣,心說這樣的小東西也敢明目張膽的調撥呢,話說他都不敢直接跟人對杠上呢。 死丫頭這不是又跟他招麻煩嗎。 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 武梁被瞪,就一縮頭一閉眼,一副害怕的樣子。然后很快又睜開眼偷偷去瞧人家,結果人家眼光就等在那里把她抓個正著。 她又不害怕,便回他一個鬼臉。 程向騰忍不住嘴角微彎。 為她的淘氣動作好笑,也為她的輕松無壓力高興?!窍嘈潘麜o著她,所以才這么毫不緊張的嗎? 唐夫人卻氣得臉色發青,一個賤婢,竟敢拿自個兒母女和她與月盈比,真是欠掌嘴巴! 不過這里到底不是她的地盤,她也不好和一個奴才對嘴吵,只好深吸口氣壓著心頭火,只當她的話是空氣,繼續培養情緒和女婿說話。 然后誰都沒有想到,唐夫人忽然就那么捏起帕子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武梁一下就覺得自己敗了。真的,剛才她雖然聲調急切地求程向騰來著,但她也不過噼里啪啦一長段,可是并沒有哭啊。沒想到這么個老女人了,倒就那般嚶嚶嚶嚶起來。 寒不寒啊,明明她才該哭,她才欲哭無淚好不好。 就聽唐夫人道:“姑爺,我沒有怪姑爺的意思。我知道姑爺待月盈是極好的,親家母待月盈是極親的,可月盈她心里苦呀,所以身子熬不住啊?!比缓髧聡聡聡?。 “請姑爺就看在我這一把年紀,只得這么一個不解事兒的冤家的份上,多擔待多體諒些吧……都是我沒教好她,才讓她沒有把心胸放寬,到如今還是只知將一顆心纏系在姑爺身上,才會這般自苦不已?!疫@當娘的看著,真真是揪心啊……” 完了繼續嚶嚶嚶…… 丈母娘在女婿面前,哭得完全沒壓力啊。 武梁也揪心,這女人若是跑來洛音苑來一味耍橫使強,她就完全不占理,連程向騰個晚輩兒,也可以同她理論一番無壓力。 可她偏耍得了強硬也放得下身段,這般又是抹淚兒又是認錯的示弱,倒讓程向騰不好多責怪她什么了。 說來說去,不就是自己礙了二奶奶的眼唄,拔了她這眼中釘唐氏就舒坦了不自苦了唄。如今這情形,就算自己也跟著嚎,也沒人家的蒙蒙雨頂事兒啊?!淞河X得,自己只怕真的要敗了。 唐夫人果然抽噎了一會兒,就在程向騰的沉默中又拐回了正題:“這個丫頭在此,只刺撓得月盈日日心頭不安,姑爺只當憐惜憐惜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把這丫頭送莊子上去養著吧?!?/br> 程向騰看武梁一眼,沒有說話。 武梁明白,這男人只怕已經掉進那老女人刻意營造出的氛圍里,在那里不知道是真的憐惜還是無奈還是什么,反正強硬不起來于她很不利就對了。 她忙擺出副尖酸刻薄的jian妃范兒,拖著長長的調子道:“哎~喲~喂~~,岳母管到女婿的房里事上,真的沒有問題么?人家親娘都沒好意思管呢,卻來個外姓人插手起來。這還有沒有個東西叫規矩臉面的?……” 唐夫人氣得臉色發白。不過她心里也明白,這賤人說到點子上了。她胡亂提要求,確實是不占理的。她只是讓程向騰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拒絕她罷了。 只是這到底是程家的下人,程向騰沒有喝止,她去喝止,既掉價又顯得心虛。 唐夫人便也沒說話,只稍大聲的抽泣了一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