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程老夫人四十多歲,面色雍容,衣著華貴,正靠坐在貴妃榻上,滿臉帶笑,聽著坐在下首的兒子說話。 “寅初出生,五斤六兩。那么小小一點兒,哭起來卻很大聲,撒賴蹬腿勁頭很足,看起來可不象個好性的……”程向騰含笑說著新兒。 程老夫人當然知道,下人報的很詳細,她也去探看過了,連賞都發過一遍了。 不過聽自己兒子親自說,她還是高興得連連點頭,笑容滿面,“你如今也是為人父的人了,擔子可是更重了些呢?!?/br> 程向騰答了聲是,又請老太太取名,洗三兒宴上,好告之親朋好友。 老夫人遲疑了一下道:“畢竟是你的長子,還是你取名吧?!?/br> “請娘賜名才是正理,哪有長輩面前自己作主的道理?!?/br> 兒子孝順知禮,老夫人自然心里愉悅,可她還是微微嘆口氣,輕聲道:“按理,是該我這老家伙給孩子取個名字,可又怕月盈心里不舒坦,還是算了吧?!?/br> 月盈是二奶奶唐氏的閨名。唐氏身子虛心思重,子嗣一直是她愁悶自苦的病根。若老夫人表現得過于重視這個孩子,沒準她就得平添一層病。所以老太太也就過去看了一眼孫子,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情。 為了讓唐氏寬心,做婆婆的還要在媳婦兒面前謹言慎行,都是為了他快得嫡子。 程向騰一時不語。 過了一會兒才又安慰道:“不論嫡庶,用心教養也就是了。娘不用多想,月盈也該想得開的?!?/br> 這話也就說說罷了,她若能想得開,兒子何至于一直膝下荒涼,到現在才得這么一個庶子。 老太太心知肚明,卻不想多說兒媳的是非,只笑笑道:“我只盼著月盈肚子也快點兒有消息,到時她若辛苦,我就幫她把這個小家伙帶在身邊?!?/br> 程向騰知道,他們做兒子的,不能時時陪在母親身邊。偏唐氏身子弱,三天兩頭的病著,也不能常伴身側。母親膝下沒有兒孫承歡,到底寂寞。 心下慚愧,口中只順著話頭道:“那到時候就辛苦娘了?!?/br>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程向騰就提起房mama之死來。然后道:“我見洛音苑里面甚是荒涼,統共兩個伺侯的下人,一個還急病去了。我想著,好歹生了子嗣的,也該照撫一二。又怕跟月盈說了,她倒誤會我對那丫頭上心,沒的生出些閑氣來,因此想請娘勸勸她?!?/br> 他勸了,沒準那丫頭會遭意外更快些。 娘勸她,原因不外乎生子有功,行善積福之類,唐氏會容易接受些。 程老夫人見從來不過問內宅兒事兒的兒子,竟然主動請她幫著勸媳婦兒,這是拐著彎的護著那丫頭呢。立馬明白兒子只怕是對那嫵娘有那么點兒憐惜。 兒子向來在女色上寡淡,能對一個女子起點兒心思也不容易。 當娘的,總是希望兒子開心爽快的,何況這女子還能給程家開枝散葉。 只是產房里的事兒金mama早就細細給她稟過了,唐氏那點兒心思,她自然清楚。那邊明明白白的不肯留人,她這邊兒卻出面攔著,好像婆媳打擂似的,倒不好了。 她連孫子都忍著少去看,又如何會為了一個丫頭子讓唐氏不痛快。 略思忖了一下,老夫人道:“過幾天你岳母過來了,到時我跟你岳母說說,還是請你岳母勸她吧。你岳母向對妾室寬泛,對庶子女教養用心,在京都是有名的賢淑之人,定會勸解月盈的。再說親母女到底更好說貼心小話,我當婆婆的說句話,月盈縱使不情不愿,卻不好反駁,到最后還是沉郁在心,于身子有礙?!?/br> 洗三兒時候,岳母唐國公夫人自然會過府來的。 只不過,看洛音苑的情形,食中有藥,只怕藥里也有藥,回頭沒準就連茶水里也會有藥了吧。照這么著,誰知那丫頭熬不熬得到洗三兒那天去。 程老夫人也想到這里,不過她道:“若連兩天都熬不過,那可就是命了。人各有命,保得了她一時也保不了她一世?!?/br> 月盈既然起了這樣的心思,沒一點兒能耐她怎么可能熬得過去。 程向騰聽母親這話,這幾天便是不去管她,任她聽天由命的意思了。 想起某女那倔強到底兇相畢逼的一副嘴臉來,不由在心下暗道:“不是很能耐么,自己去挺吧?!?/br> 他也不要管她。 出了榮慈堂,一路往致莊院而來。到了院門口卻沒進去,站在那里回首看向西北角。那里,是洛音苑的方向。 夏日里草木扶蘇,入目一片蒼翠。致莊院到洛音苑,隔著重重屋宇和院落,壓根連屋脊檐角都看不到半片。 他摸了摸手上的護腕,站了站終是沒有跨進致莊院的院門兒,只對門口的小丫頭交待道:“給你們奶奶說一聲,我今兒歇在書房了?!?/br> 然后轉身就往外走去。 ☆、第9章 .不睡 致莊院里,二奶奶唐氏難得午覺睡得好,下午晌心情也不錯。她頭罩抹額斜依在軟榻上,正看著身邊的小襁褓。 那小東西軟軟奶奶皺皺巴巴的一團,閉著眼睛睡得小鼻子一抽一抽的。 唐氏臉上掛著一絲笑,伸手輕輕捏了捏小嬰兒的小臉蛋兒。 皮膚真是滑嫩啊。 小嬰兒被捏,一張本就皺巴的小臉更是全揪揪在了一起,連眼睛都快不見,壓著眉頭一副要發作的樣子。 唐氏手一松,他眉目就又舒展開了,嘟嘟著嘴繼續睡得渾然忘我。 唐氏笑道:“mama你看,這長得,可真丑?!?/br> 旁邊徐mama見了,笑道:“哪里丑了?瞧瞧這眉眼,這么俊秀周正的小模樣,奶奶倒嫌棄。何況現在還沒長開呢,長大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俊俏的小郎君呢?!?/br> 唐氏不信地再四細瞅,“哪里就能看出來俊秀了,還連將來的模樣都能瞧出來了?mama可不是哄人么?!?/br> “老奴哪敢哄奶奶。小孩子家見風長,一天一個樣,要不了幾天,這身上一層粉紅嫩皮也退掉了,細皮兒就抻開了,眉眼更舒展了,到時候奶奶再看就知道了?!?/br> “有那么快?幾天就大變樣?!?/br> “那可不,現在看著這么丁丁點兒大,到明年這時候,就會叫娘了呢?!?/br> 唐氏點點頭,想想也是,一歲多可不就會叫人了么,想想就要應娘了,心里還是有點小柔軟,不由嘴角微彎,“沒想到這么快就當娘了……那嫵娘倒果然好生養呢?!?/br> 便宜娘也是娘啊,將這小子養在名下,至少以后她這一脈香火算是供上了,喜事啊。 有了這個保底兒,自己再繼續努力,力爭生娃大業上親力親為,有保障更輕松啊。 徐mama見唐氏難得心情這般好,自然湊趣兒,“也虧得奶奶心思機巧,當初一聽她剛過初潮,立馬讓她服侍二爺。這不,一切都這么順順當當的?!?/br> 唐氏點著頭道:“娘說過,剛來初潮的女子,這身子正是妥貼滋潤,極易懷上身子??刹荒憧?,才侍候二爺那么一回,竟然真懷上了?!?/br> 徐mama當然知道。只不過女子年紀太小,身子骨還沒長開,所以易懷卻難生,十個有九個都在生時往那鬼門關里去了。便是僥幸活著,身子也糟賤壞了。 不由想起那藥來。賞她一碗速效藥打發了,讓她少受些苦楚,也算幫了她呢。 唐氏也想起那藥來,問道:“洛音苑那邊如何了?這次的藥效不是立竿見影的么?” 這事兒徐mama也犯嘀咕呢。早晌在藥里用藥,原想著一劑就完事兒了,沒想到那丫頭竟然扛得住。后來她想想,只怕那丫頭壓根就沒服下那藥吧。 可午飯加的是狠料,按理這會兒也該有消息了才是。 “可能那丫頭睡著,還未進食吧?!毙靘ama遲疑道,“產后都那樣,身子疲虛得無力起身。我早先去看,見她氣息弱得貓似的,不過一口氣兒吊著。估記這會兒子也和小少爺一個樣,只知道睡得任事不知的?!?/br> 唐氏對那位是不是即刻就死了,其實沒有那么上心。原本讓品繡在產房里見機行事的,既然產房里僥幸捱過去了,慢慢料理也就是了,并不急于這一時。這事兒交待給了徐mama,自有徐mamacao心去。 只不過她被徐mama一句“和小少爺一個樣”,引得有些不痛快,氣恨恨地道:“模樣長得那么妖俏,小小年紀就能勾引得爺們兒替她贖身,真是個下賤坯子。不是喜歡勾引爺們兒么?不是喜歡生么?仗著能生是么?我倒看看,生完了能是什么好下場!” 唐氏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微微有些氣喘。徐mama輕輕替她拍著,口里應道:“奶奶說得是?!?/br> 待順了氣,唐氏看著身邊襁褓,思忖著又道,“到時還是讓人準備一副薄棺吧,南山莊子上埋了去,好歹有個墳頭,將來這小子若問起自己的親娘來,也不好十分說不過去?!?/br> 徐mama心道正該如此,等小少爺大了,知道生母難產而死也就罷了,若連個墳頭都沒有就難免讓人猜疑了。 口里卻直管夸道:“奶奶就是厚道,連這都想到了。要老奴說哪兒一扔不行,又不是什么象樣的身份,還準備棺材呢?!?/br> ··· 有丫頭稟了聲掀簾進來,手里托盤上是唐氏的藥。 唐氏看著那湯藥直皺眉:“天天喝藥,喝得我呼出的氣兒都是苦的?!?/br> 徐mama笑著勸道:“先苦后甜嘛,我瞧著奶奶身上象是比以前好多了?!?/br> 頭痛腦熱的病疼好不好唐氏也沒那么在意,反正她從小身子不好,生病生得都習慣了。對她來說,總是懷不上,自然便是身子沒好的,所以對徐mama的話全然不信。 身子好多了那送子娘娘在打瞌睡么? 她示意丫頭將藥先放那,然后幽幽道:“同是女人,我到底是差了什么了?” 先前就有兩個姨娘懷過孕,雖然沒生下來,但至少說明人家這方面是中用的,怎么到她這兒就不行了呢。 徐mama見她心思又轉到能不能生上,心情又低落下去了,忙打岔道:“奶奶還是先喝藥吧,等涼透了,只怕更苦些呢。再說用完了這藥,還需得隔上一會兒,才能再服那補藥呢?!?/br> 邊說邊端起藥碗,胳膊肘貼上試了試溫度,“不熱不涼,溫溫的正好?!?/br> 唐氏嘆了一聲,就著徐mama的手,一勺一勺喝完了藥湯。她接過徐mama遞過來的帕子抹了抹嘴兒,氣餒道:“你說這藥到底頂不頂事,這吃來吃去的,為何總是不見成效?” 徐mama笑道:“奶奶別急,這可是咱國公夫人給奶奶尋來的藥方子呢,哪里能錯得了?雖說藥性慢些,但是藥三分毒,尋常的方子哪敢日日月月的長用?此方卻不但能醫病還能溫補,才正是良方呢?!?/br> 那是自然,要說疼人,還有誰比親娘更疼她的呢。唐氏也擠了個笑臉,又無奈道:“實在熬得人沒耐性,想換個快些的方子來用?!?/br> 用這方子雖然保險吧,但太過墨守成規也未必醫得好偏疾。還是試試別的吧,誰知哪朵云彩能下雨呢? 想著,便對徐mama道:“干脆mama回府一趟,問問娘上次得的那個方子試得如何了,我等著用呢?!?/br> 那是個不知根底的走方郎中留下的,當初吹噓得挺神的。但方子里有幾味虎狼之藥,便是對了癥,也極傷身。 唐國公夫人便攔著不許女兒枉用,說等她先找人驗證一番再說。 至今沒信兒來,自然是沒驗明白。徐mama想她若回去催討,被國公夫人知道她不引著奶奶想開些,倒助著奶奶要行那險招敗壞身子,少不了的一頓訓斥。 因此一時也沒敢應,只繞開話頭道:“這般天天喝水似的喝藥,確是苦了奶奶了。還好二爺回來了,奶奶身子又正好是時候,老奴已經交待人把那補藥料加得足足的,熬得nongnong的,奶奶服用了,沒準很快就有了小少爺的信兒呢?!?/br> 若能得一兒半女,縱多吃些苦藥也值得了,可這樣安慰的話她聽過多少遍了? 唐氏往嘴里含了顆蜜餞,壓下那泛起的苦澀,尋思著道:“你說會不會是沖撞著了什么?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偏婦科上就這么艱難呢?” 雖然她從小是個多病身,但也不是一直纏綿病榻的那種,基本都是吃了藥調理一陣就會見好了的。唯有這身孕上面,吃多少藥都不見效。 事關鬼神的事,誰說得清。徐mama只好胡亂應道:“會么?不會吧?奶奶別多想?!?/br> 唐氏卻越想越覺得對,她干脆道:“mama還是明早就回府去,請娘去四處打聽打聽,看可有靈驗些的仙姑道長,請來做做法事也好?!?/br> 這個倒是可以有,徐mama連忙應下。 小丫頭進來傳話的時候,大丫頭錦繡正在簾外守著。一聽也不是什么好事兒,便只隔簾稟道:“奶奶得空么?紅玉說有話回奶奶?!?/br> 說起來,她是奶奶身邊的貼身大丫頭,可奶奶雖然對她也親近,卻親近不過徐mama去,兩人時常單獨說小話兒,明顯對她就遠了一層去。 萬一奶奶聽了發脾氣呢,她可不要上趕著去跟前觸這霉頭。 紅玉小心地進門,將二爺的話說了一遍。 二奶奶果然心里就不舒坦了,昨天床上說得好好的,竟就變卦了??纯刺爝€不到晚膳時候呢,竟然這就說晚上不過來歇了?她皺著眉頭問紅玉:“你說二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走的?” 紅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