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白決先求了一處獨立的小屋,將白蘇安頓了下來。然后,他隨著喬家叔侄,去正房檢查其他病患的情況。正房里陰陰暗暗,地上并排躺著六個病人,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容樂觀。白決一一為他們觀了面色把了脈,開出個暫緩病情的方子,給每個人都服下了。 “這些藥,可有用沒?”方才那個老人,也就是喬家大叔,開口問道。他正蹲坐在他的小兒子跟前,揪心地撫著他兒子guntang的額頭。 白決沒有隱瞞,他坦白道,“現在并未有根治此病的方子,但是這劑藥可以緩解病情,我會趁著這點時間,趕快把根治的病方找出?!?/br> 喬家大叔指著屋外頭問道,“你那兄弟呢?如果你弄不出方子,你那兄弟是不是也要死了?” “每個人體質不同,不可相提并論。有的人就算得了重病,也能不治而愈;而有的人哪怕病情輕微,也可能被奪去性命?!卑讻Q守著本分,說著十分負責的話。 然而,周圍聽到此話的人們卻并不答應。這六個躺在地上的病人,大半都和這些人有或遠或近的血脈關系。其中有兩三人已經開始恐嚇起白決,“休想說這樣的嘴皮子話!倘若你的兄弟好了,而我們這些親人有任何三長兩短,我們絕對不會放過你!但凡有一人死了,也要讓你那兄弟去陪葬!” 白決陡然怒了,他站起身來,“你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你在乎你的親人,我就不在乎我的人了么!” 見白決突然厲聲,那個恐嚇白決的人抖了一抖。片刻過后,卻更加變本加厲了,他梗著脖子,吼道,“我管你在不在乎!你既然是太醫院派來的人,就該給百姓辦事!你那躺著的兄弟也是太醫院來的人,他本該也給我們辦事!我看他病的不輕,就饒了他,讓他好生躺著。你若再橫,看我不把他拖起來!” 白決還從未見過如此不講理之人,他好心好意幫助的人,竟然反過來咬了他一口。之前從薛達那里受的氣也就罷了,畢竟他和薛達從來都是敵手相交,誰也沒給誰好臉色過??蛇@些百姓呢,他們又是憑什么對一個郎中如此出言不遜的!更何況,那人口口聲聲說要傷害白蘇,他聽了,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這些天積攢的憤怒都在這一刻爆發,白決揚起手臂,對著那個口出狂言的男人猛然揮下一拳。 那妄徒子被這一拳打懵了,反應過來之后,立刻就要反手撲上前去。喬家叔侄見情況急轉直下,連忙一左一右抱住了此人。 “誰都不要沖動!”喬家大叔大喊一聲,胡須都跟著發顫,“老胡,你是想讓咱們都撂在這兒嗎!老天爺送了郎中給頂南村,就是要拯救咱們!” 老胡還是不忿,他揮著拳頭,渾身使著勁兒,對著白決吹胡子瞪眼。 白決冷靜了許多,他感受著手指關節上的疼痛,有些為方才的無禮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一直家教甚嚴,還從未做過這么野蠻的動作??墒?,在他聽到那個人反復粗魯地提及白蘇后,他的憤怒就這么輕易的噴薄而出了。 白決舒了舒泛紅的指根,只低聲囑咐了喬家大叔兩句,便離開了正房。 老胡還想不依不饒追上去,卻生生被喬家叔侄按了住。 白決回到白蘇身邊,將房門緊緊掩了住。他想安靜下來,安靜到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與她就好了。 白蘇依舊緊閉著雙眼,陷在昏迷中。 白決深覺心累,從進太醫院那刻開始,一路走來,他覺得好累。 從前,他活在白家先祖撐起的世界中,接受白瑄的傾囊相授,以為靠自己的能力足夠成為天下最優秀的醫者。然而,在他遇到白蘇后,他才發現,太醫院只不過是醫者世界的面具,虛假的面具。太醫院里面的醫者,誰曾體會過人間真正的疾苦。哪怕位高如薛顯、薛達,也不過是朝廷錄用的官員罷了。他們,都不能稱為優秀的醫者。 他意識到,如果他真的想成為大伯父白璟那樣的人,他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好在,好在上蒼讓我與你相遇。白決的目光凝落在白蘇的腮翼,心中有一絲溫情涌動。白蘇只是一個女子,卻能有膽量喬裝混進太醫院,更難得的是,她的醫藥積累絕對不在任何男人之下。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讓他心動。思及這里,白決有些情難自持。他伸出手,猶豫著,輕輕撫上了白蘇的側靨。 濟世救人之路如此漫長,如此艱難,倘若能有她陪在他的身邊,他也不算孤單。 然而,情之所起,總是陰差陽錯。 他晚了一步,便徹底晚了一生。 昏迷中的白蘇感受到面部傳來的溫暖,她內心深處浮現的身影,只有慕云華。 慕云華護她多次,也走進了她的心中。哪怕他死了,在她心中,任何護著她的人都會被替換成他。 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罷。 哪怕那人早已不再,依舊可從溟莫中求其所夢。 ☆、第122章 縝密安排 惠民司外,吉祥一直守候在隔離區附近。他時不時就會走進蓬帳,瞧一瞧病人的康復情況。 大半天過去了,陽光開始西斜,茫茫的暮色即將降臨。 突然間,蓬帳被人掀開了一個缺口,里面探出一個腦袋,四處張望著。吉祥見狀,連忙跑上前,他認得出這是其中一個病人,所以有些焦慮,“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么?” 那病人面色好了許多,微微有點紅潤,只不過嘴唇還蒼白干燥。他囁嚅了一番,才扯著嗓子艱難說道,“沒事,我只是覺得有力氣了,便起來走走。兄弟,有水么?” “水?”吉祥猛然點頭,他舒了口氣,“我這就去幫你拿?!?/br> 這次疫病的奇怪之處就在于,病人縱然不斷盜汗,也不愿喝水。眼下這個病人主動要水喝,說不定就是個好現象。吉祥非常興奮,他一邊為病人取水,一邊繞道回到惠民司里,打算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醫官們,讓他們來檢查一下這個病人是否真的康復了。 然而,半路上,兩個侍衛一般的人物突然出現在吉祥面前,三下五除二就將吉祥縛了住。吉祥也使了一些功夫,卻根本抵擋不過兩個人左右夾攻。 他被捂住嘴,連連拖出去幾百步的距離。 一路上,他都在奮力掙扎。最后,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兩個侍衛卻松開了他。 吉祥看到他面前不遠處站著一位背對而立的男子,正心下疑惑,那兩個侍衛便已然退下,消失了身影。 吉祥在京城無親無故,只認識白蘇和半夏兩人,誰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見他?稍加思忖,他可以斷定眼前的男子一定心有險惡,想加害于他。于是,趁著對方還未轉過身來,吉祥躡手躡腳地上前了幾步,打算先發制人。 然而,就在他打算伸手鉗住對方的時候,一個讓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突然響起:“吉祥,做什么?” 吉祥只覺耳根一麻,眼前開始昏花,他——他沒聽錯吧—— 陸桓強忍著心中翻涌的情緒,緩緩轉過身來。深眸盯住他曾經的貼身隨從,又定定喚了一遍:“吉祥?!?/br> “主子——”吉祥顫抖著聲音,難以相信眼前所見。 慕云華,慕云華,這真的是慕云華么……可是他親眼看到慕長業老爺將他親自下棺了,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 吉祥張著嘴巴,嘎巴了幾下,就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了。 時間緊迫,陸桓有重要事情想問吉祥,也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他省略了主仆流淚寒暄的過程,直接問道,“為何這一整天都沒有見到白蘇,她是回到太醫院了么?” 吉祥還陷在震驚中,哪里聽得到慕云華的問話,他只怔怔看著他的主子,撲簌簌掉淚,口中喃喃著:“你沒死——你真的沒死——” “吉祥,所有事情我會找機會解釋給你,你不能把見到我的事情告訴給任何人,包括白蘇?!标懟咐斫饧榇丝痰男那?,他又何嘗不是悲喜交加,可是眼前太多事情都要比自己心中的情緒重要,他不得不如此理智。 吉祥越矩地走上前扯住了慕云華的衣襟,哭道,“主子,為什么——為什么要瞞著我們——” 他見慕云華沉默了,只好擦干眼淚,回答他方才的問題,“昨天傍晚,白姑娘就被薛達副提點調去頂南村了,估計要四五天才能回來。她開出的方子已經有了成效,看來,她要成為最后一個知道的人了?!?/br> 陸桓心中一緊,眸色驟然加深,袖袍下的雙手不覺攥起了拳。 他理了理思路,向吉祥確認道,“你說,白蘇的方子有了成效。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和半夏,是我們一直在盯著服下白姑娘方子的病患?!奔榈拖骂^,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宣紙,那是白蘇之前研究藥典時候寫下的方子。這兩天,吉祥和半夏就是按著這個方子配的藥。 陸桓驀然舒了一口氣,他從吉祥的手中接過藥方,目光凝落在白蘇娟秀的字跡上,心中微痛。半晌,他疊好宣紙,收在了自己袖中,而后叮囑吉祥道,“此事不要與任何人張揚,你要守住這個方子,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不清楚病人痊愈的原因。記住了么?” 吉祥不解,但他向來都習慣了聽從慕云華的話,這次也不例外,他點了點頭,復又問道,“那還要給病人服下這個方子么?”他知道他或許不該問這句話,可是眼前的慕云華就是一團謎,他究竟為何要假死,為何來到京城,又為何要插手此事,吉祥根本想不出。吉祥隱隱覺得,或許慕云華已經變了,變成一個壞人,一切事情都有著自己的盤算。 “如果此方當真有效,便給所有病人服下。我只要太醫院的其余人不能知曉具體的藥方,尤其是薛達副提點?!标懟赋料侣晛?,他直接向吉祥解釋道,“此事關乎白蘇,你定要切記?!?/br> “是?!?/br> 天底下了解慕云華的人不多,吉祥也算是那寥寥無幾中的一個。他看得出,慕云華的目光十分隱忍,似是背負著什么難以承受的重擔。 還未等他多想,慕云華便已轉過身去,離開了此處。 若不是一陣風掀動了襟下的衣角,吉祥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他望著慕云華的背影,心有預料,他還會再出現的。 而陸桓甫一回到平安身邊,便要了一匹快馬,片刻不疑地踏上馬。平安瞠目結舌,還未問出一個字,陸桓就已絕塵而去。 馬蹄所過之處,濺起了一串泥土。 這條路所通往的地方,不是別的,就是頂南村。 慕云華離開后,吉祥木然地回到了惠民司,他險些忘了他本要做的事情。半夏看到吉祥有些失魂,不禁好奇地靠上前來,“吉祥,你可還好?” 吉祥點了點頭,依舊心事重重地回想著方才慕云華的一番話。他真的要依照慕云華的吩咐做事么……慕云華為什么把方子要走了,又為什么不肯讓別人知道藥方……為什么他還是什么都不肯多說,不肯解釋,吉祥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真的沒事么?那些病患怎么樣了?”吉祥的表情根本就是不對,半夏只能開始猜測。 “有一個病患想喝水了,看樣子是好了很多?!?/br> 半夏聽聞,立刻道,“這是好事??!我們趕緊去稟報副提點大人!” 吉祥一把拽住半夏,“不,不可以!” “為什么?”半夏疑惑極了,這小子從剛才起就各種迷糊,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白蘇回來前,我們只管照方子熬藥,給病人服下。斷斷不能將方子已出的消息告訴給別人?!奔闆Q定還是聽從慕云華的安排,誰叫他是他的主子呢。 半夏還是不懂,她反問道,“那其他地方的病患呢?他們或許也在等著這個方子,我們如何置之不顧?只有讓太醫院的人知道,天下人才能知道啊?!?/br>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你聽我的便是!”吉祥也不知道怎么能說服她,只好抬高了聲音,換了一種命令的語氣。 半夏有些生氣,她甩開吉祥控制她的手,轉眼就跑開了。 “半夏——”吉祥猛地一拍額頭,他犯了錯,他不該用這種態度。半夏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況且又是個有脾氣的,這樣一來,半夏恐怕不會聽從他的叮囑了。 越想越懊惱,他把自己的失措都歸因給慕云華莫名其妙的出現。他這個主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讓他傷腦筋。不過,謝天謝地,他還活著。 馬過浮蹄,速度之快,讓兩側的林木都迅速遁形于身后,耳畔只余呼嘯的風聲。陸桓握緊了韁繩,目光凝視在前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必須要盡快見到白蘇。 因為他的預測,這次嶺河水提前高漲,并沒有帶來像以往年份那般的大災難。相當一部分村民已然在河水決堤前搬離了村落,所以,因溺水而傷亡的人數大大減少。就在幾日前,陸桓因預測有功,被皇帝欽點為賑災使中的一員。 然而,每逢水災,勢必會帶來疫病。作為賑災使,陸桓十分清楚平陽城外的疫區情況。所以,他不會不知道,頂南村已經幾近全民覆沒,是被朝廷下令放棄了的村子。 這些日為趙策辦事,陸桓也有意去了解了一些有關太醫院的事情。他知道薛達此人是被趙策收買的,且已經和宮內的寧嬪聯手了。他只以為薛達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卻沒想到薛達的手段竟會如此陰險毒辣。薛達是太醫院的副提點,怎么可能會不知道上頭已經決定放棄頂南村,卻還是將白蘇調去那里,這當中必然有自己所不知的仇恨。 白蘇身陷險境,他豈能坐視不管。 他答應過她,從醫之路艱難漫長,他必定會陪著她。 他又怎能食言。 臨近戌時,天色已黑,陸桓終于趕到了頂南村。 頂南村還是那么的安靜,沒有一絲燈火。陸桓畢竟事先就有所了解,所以并沒有為此困惑。 他逐一檢查了每一個院子,最終找到了村南邊的大院。大院中影影綽綽似有火光,偶爾還會有一兩句低語的聲響。 原來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這里,陸桓深吸了一口氣。他抬起手腕,卻不由得遲疑了一瞬。 眼下,他或許和她就只有一門之隔,只要敲開這扇破敗的院門,他們就能重逢。 近鄉情更怯。 鐺,鐺,鐺。 遲疑過后,他還是落拳,穩穩地敲響了院門。 ☆、第123章 夜來無形 敲門聲驚到了正在院內守夜的喬家叔侄,兩個人互相遞了個眼色,不敢懈怠,一前一后地抄起火把,躡手躡腳地向院門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