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天上開始濃云密布,將本就黑暗的夜渲得更加漆重,恍若山雨欲來的前兆。突然間,嘉和殿的萬字紋紅漆窗被大風吹開,咣當咣當地撞著墻壁,聲音驚悚怵人。 “來人吶?!蹦桨脖贿@聲音吵醒,他非常不滿地低喝了一聲,“孫福連!” 空空蕩蕩的大殿中沒有任何人答話,風愈加大了,木窗棱碰撞的聲音也越來越響。這些狗奴才,都是怎么當差的!慕安只得自己起身前去合窗,他靸上鞋,拖著龍紋長袍,甫一抬眉竟看見大殿的盡頭矗立著一尊凝滯的身影。 “是誰!”他顫抖著高聲問道,那身形卻一動不動,被屏風投下的黑影罩著,陰森極了。 慕安定了定睛,惶惶然地復問了遍,“是誰!報上名來!” 呼啦啦又一陣風起,玉石做墩的屏風都被吹倒在了地上,那人終于從陰影中現出了面龐。 慕安看著對方慘白至極的面容,驚得向后倒去,口中稀里糊涂地喃喃道,“母后——是你嗎,母后——” 輕輕的腳步聲開始響起,那人向前踱起了步子,后擺的衣料拖在地上,簌簌的,簌簌的。她漸漸近了,慕安驚恐地伸出手,想攔住她,“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的兒,你怕什么?” “母后,我已經為您報仇了!慕封已經被我處罰,他這一生都見不到天日了!” “我的兒,你明知道給我下毒的人不是慕封。為娘為了將你送上皇位,什么都做得出。你千萬要坐上皇帝的位子,否則我死不瞑目??!” “母后您放心,我已經是皇帝了,我已經是了!請您離開,請您安息!”慕安聽著對方凄厲的哭訴,實在承受不住這份驚悚,他揮著手臂,企圖趕走那縈繞不去的身影。 突然間,另一陣雄渾的大笑響徹大殿,慕安轉身望去,只見先帝就站在大敞著的木窗前。 “父皇!” “慕安,這皇位是屬于我們的,你要坐穩,要坐穩??!倘若你丟了它,陰曹地府之下,我都不會讓你好過!” 咔擦一聲響雷,夜幕上金蛇狂舞,迤邐而下,照亮了大半個夜空。慕安突然大喊了一聲,猛地坐直了身子,冷汗如走珠般從額上滑下。 孫福連聽見皇帝這聲驚叫,連忙叫宮人掌了燈,自己揮著拂塵快步趕了進來。 “陛下是被夢魘著了,不打緊,老奴這就傳安神湯來?!睂O福連一邊給慕安順氣,一邊喚來下人去索湯藥。 慕安還心有余悸地環視著嘉和殿里的一應擺設,萬字紋紅漆窗關得緊緊的,山水潑墨的屏風也矗立著,殿里根本沒有任何異樣。 當真是個夢。 他長舒了一口氣,試圖平復慌亂的心跳。 過了一會兒,他的精神氣力恢復了些,今夜他已不敢再睡,便靸上鞋,打算出殿走走。 孫福連趕緊跟上去,慕安走得奇快,他不得不小跑著跟上,“陛下,外頭打了明雷,眼瞅著就要下雨了,還是別折騰了,當心凍著身子?!?/br> 慕安不聽他的勸,執意走出了嘉和殿。轉眼間一溜跟班的奴才都聚集起來,跟在了慕安身后。大雨從天而降,如天神用瓢潑水一般,孫福連撐著碩大的油傘,亦步亦趨謹慎小心地護著慕安的身子。 走出去好遠后,一直沉默的慕安才終于開口,“孫公公,屏退其余人,朕有話問你?!?/br> 孫福連愣了一下,接道,“這么黑的天,還是叫侍衛們跟著陛下穩妥?!?/br> “按朕說的做?!?/br> 孫福連只好照辦,揮了揮手,一聲吆喝,那些跟在他們身后的侍衛宮人就都退出了數步開外。 “孫福連,長久以來,朕都知道母后對你青睞有加,想必很多事情她老人家都會告訴你吧?!?/br> “太后金貴之身,老奴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若說得到太后青睞,實在是老奴的福氣?!睂O福連不清楚慕安的意圖,只能謹慎回答。 “休要與朕說這些冠冕堂皇之言,朕且問你,母后之死究竟為何?!” 又一聲響雷炸在耳畔,伴著慕安的問話,孫福連不禁打了個哆嗦。他不敢抬頭去看慕安的神情,但他猜得出,如果他遮遮掩掩,那慕安會比這天上的金雷還要可怕。 他將一切都坦白了出來——有人企圖毒害太后,太后將計就計嫁禍給慕封,自取滅亡。 慕安雖然心里早有準備,卻還是在聽到這一連串的真相后不能自持。都是他自己沒用!是他年輕之時太過心慈手軟,無數次地放過慕封,無數次地給他機會加害于自己!他就算有治國之才又有何用?做不到鏟除異己,就只能被異己所害! 慕安攥緊了拳頭,數點飛雨濺落在他的袖口,打濕了上面的龍紋。 他的眼前還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那就是戊庸城的慕家。如今的宮廷里,只有他一人知道戊庸的慕家才是高祖留下的正統血脈,他該如何處理這個家族才不致打草驚蛇呢?他知道此事不能cao之過急,也必須要選好忠于自己的下屬去辦這件事,否則稍有不慎,乾坤顛覆。 深思熟慮間,慕安已經走出了很遠,那些侍衛宮人都遠遠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怠慢,也不敢太過上前。慕安停下腳步,見雨勢變大,便問向孫福連,“這附近是哪座宮殿?” “回陛下的話,前面不遠就是白主子的清雅殿了?!?/br> 慕安略微沉吟了一下,“白芷?!彼坪踝运腔詠?,白芷就稱病歇養在清雅殿內,他又忙于國事,平時只能抽出一點工夫去看看皇后和寧嬪,也就再無時間顧及她。既然上天安排他走到了這里,不如就進去看看,慕安吩咐了一句,孫福連立刻揮了揮手,示意身后的隨從都跟上前來,擺駕清雅殿。 “圣上——” 孫福連抬高了聲音正要通傳,卻被慕安止住,“不要高聲,別驚了睡著的人?!?/br> 說著他抬起手腕,沉穩地叩響了清雅殿的院門。 高大的銅門被緩緩拉開一條細縫,里頭的小廝睜著迷蒙的睡眼,只看到外頭靜佇著一位渾身濕透的年輕男子。 “誰呀?這么晚了?!庇曷曕枧?,時不時還夾著小米粒般大小的冰雹,砸的臉上微疼。小廝十分不耐煩,問話間,又打了一個哈欠。 白蘇抬起頭,望著暗暗的牌匾,深吸一口氣,低聲問道,“請問白決公子是否在貴府?” 小廝眨了眨眼睛,上下打量了白蘇一番,音調高了幾許,“你是誰?找我們大少爺做什么?” 果真如此!白蘇暗驚暗喜,與她一見如故的白決真的是白家人! “勞煩兄弟幫我通傳一聲,我想求見你們大少爺?!卑滋K拱了拱拳,對這個小廝十分禮貌。 小廝揮了揮手,“大半夜的,人都睡了,明兒再來!”語畢他就使了勁兒,打算關門。 “等等!”白蘇猛地抵住銅門,銅門上傳來的冰冷讓她一陣寒顫,她抖著聲音嚴肅道,“我是太醫院的人,太醫院里出了大事,上頭讓我立刻來見白決?!?/br> 小廝一聽,對方提到了太醫院,他立刻不敢怠慢,匆匆跑進府去。 白決已經睡下了,他聽聞太醫院出了事,連忙披起長衣,撐著傘匆匆趕了出來,想探個究竟。 小廝走后,白蘇退后了幾步,走下臺階,任由大雨一遍遍沖刷著身子。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高大銅門上的牌匾,心中翻涌不停的熱浪早已將寒意驅散。 白府。 京城首屈一指的醫藥世家,令父親魂牽夢縈的家。 她終于來了。 ☆、第110章 借宿白府 代代傳承,聲譽專享,方曰世家。 自高祖下令組建大慕朝太醫院以來,百余年過去了,白家飽經滄桑,現如今的它已經如美人遲暮,尚有余味,地位卻岌岌可危。 雨水順著白蘇的額頭滑下,打透了她的睫毛,讓她不得不垂下目光,不再抬望。她雖從未在這個府上住過,也并不認識里面的白氏親戚,一種歸宿感卻從心頭油然而生。她仿佛是一個漂泊十余載的浪子,一朝回到家門跟前,既感慨著光陰蹉跎,又忐忑著門后的世界是否如她所料想的那樣。 一聲響動,銅門再度打開,男子撐著油傘的身影驀然出現在白蘇的眼簾之中。 油紙傘的傾蓋微微向前斜著,擋住了白決的大半面龐,白蘇望著他撐傘的樣子,不覺有些怔意,恍惚間她仿佛看到了慕云華。 下一刻,白決將傘撐了直,面龐從雨簾后隱現,白蘇這才回過神來。 “白蘇兄弟?”白決見到等在府門外的人是白蘇后,不禁一驚,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他轉身從小廝手里拿來一把油傘,遞到白蘇的手中,關切道,“這么晚,雨勢又這么大,你為何在這里?” 白蘇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簡單地答道,“符令還在太醫院里,我回不去了,本來不想打擾白兄,只是雨勢太大——” “我知道了??爝M屋來吧,你身上的棉袍都濕透了?!?/br> 白決率先轉身進府,白蘇跟在了他的身后,由他將自己引到了一間客房。 “白蘇兄弟,我已經叫下人去打熱水了,一會兒你先暖暖身子,換身干凈的衣物。衣物我會再叫人給你送來?!卑讻Q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多謝白兄,實在麻煩你了?!?/br> “無礙無礙,都是舉手之勞。你先換洗,一會兒我再來叨擾?!卑讻Q站起身來,正欲離開,然而他又實在好奇白蘇是如何找上白府的,踟躕之間他頓下了腳步。罷了罷了,此事過會兒再問也不遲,這樣想著,白決又踅起腳步,走出了房間。 很快,就有小廝備好了熱水,又拿來了衣物。白蘇看著疊好的湖色長衣和白色中衣,有些猶豫地問道,“小兄弟,這些衣服都是誰的?” 小廝還以為白蘇是擔心他們給他破衣服穿,就笑著解釋道,“公子放心,我們大少爺都吩咐了,一定要給您拿他的衣服?!?/br> 白決的——白蘇望著長衣和中衣那干凈齊整的布料,只覺得一股熱火燒得自己臉上灼灼的。她是個女兒身,還未出閣,如何穿的了男人的衣物?更何況,還是中衣這么貼身的衣物。 小廝是個機靈人,他看白蘇遲遲未出聲,便補了一句讓她心安,“公子放心,這些都是我們大少爺沒穿過的新衣,才裁好沒幾天?!?/br> “當真?” 小廝篤定地點了點頭,白蘇見狀,這才放下心來。 清雅殿的殿門倏然打開,慕安一步邁了進去,身后的孫福連便收起了油傘。 白芷就站在正殿,見慕安進來了,連忙深揖行禮。 “臣妾不知陛下到來,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彼f的小心翼翼,這些套話都是從老嬤嬤那兒學來的。臣妾二字,她也是花了許久才熟悉起來,卻因為一直沒見到慕安,所以一直未能用上,有些生疏。宮里頭的規矩多,只有中規中矩的說話,才不致招來禍患。 “朕正好路過這里,想著有許久沒見你了,便過來看看?!蹦桨矒]起衣袍,坐在了正位之上。 “木香,快去拿安神茶來?!卑总埔沧讼聛?,與慕安只有一個茶桌之隔。 慕安見她穿戴整齊,便知她還未睡覺,便關心問道,“這么晚了,為何還不歇息?” 白芷垂睫回道,“回陛下,太醫半個時辰前剛來送了湯藥,叮囑臣妾服藥后過段時間再睡下?!?/br> 慕安不免皺起了眉頭,“怎么?驚悸之癥還未好嗎?” “臣妾福薄,夜里不得安枕,常常失眠多夢。感念陛下垂問,想必我這病很快也就好了?!彼琅f說得字斟句酌,在慕安面前,她并沒有分毫的夫妻之感,在她的眼里,慕安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高不可攀的皇帝。 慕安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芷瞅了一會兒,大約是平素只見得皇后和寧嬪兩張面孔,偶爾這么一看白芷,反倒被這女人的清俗給吸引住了。大約是屋內的炭火燒的有些旺了,慕安看著白芷兩靨的酡紅,迷迷糊糊間也覺得自己的臉上熱乎乎的。 一時間,他難耐情動地伸出手,覆上了白芷的面頰。 面對皇帝突如其來地撫|摸動作,白芷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本能地移開了面龐,避著慕安微有些粗糙的手掌。 慕安的眸色陡然一轉,他嚴肅起來,問道,“怎么?你躲著朕?” 白芷見慕安似乎是真的怒了,連忙跪下身來,請罪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擔心將自己的惡疾染給陛下。陛下龍體康健,才是萬民之福。臣妾久病在身,實在不敢冒犯陛下?!?/br> 這時候木香端著安神茶進來了,她見白芷跪在地上,也不免緊張了起來。 慕安抬起茶杯,頓了頓杯蓋,只輕呷了一口茶,而后才緩緩道,“無礙,你只是驚悸憂思罷了,放寬心,有朕在一切都會好?!蹦桨材鹕?,仔細聽著外面的雨聲,辨別了一會兒后,又道,“開始下雹子了,朕今晚就留宿在你這兒?!?/br> 說罷,慕安就安排孫福連和木香一道準備就寢之事。 木香望了白芷一眼,不免為她掐了一把冷汗。這些天來,白芷每每入睡,都會喊著趙子懿的名字醒過來。趙子懿成了她的心病,她驅散不掉。倘若今晚慕安留寢,白芷又無知無覺地在夢里喊出那人的名字,那這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正當木香不知所措之時,白芷突然開口吩咐道,“木香,方才沈太醫新添的方子熬好沒?” “嗯?”木香一愣,哪有什么新方子?她繼而立刻反應過來,白芷原來是暗示她去熬個新方子過來。 木香還未縷清思路,就先答應了下來,“奴婢這就去后廚瞧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