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別光站著,快給父皇把脈?!闭f話的是太子慕安,現在但凡皇帝不吱聲的時候,就要他主動來拿主意。 白瑄擱下專屬皇帝使用的紫檀夔龍紋藥箱,又拿出皇帝使用的明黃腕枕,恭敬地擱到了小桌上。 待到皇帝坐直了,將手搭在了腕枕上,白瑄又拿出明黃的絹帕,覆到了皇帝的腕上。整個過程里,白瑄都跪在皇帝龍榻跟前,萬分謹慎。 號脈結束后,白瑄沒有即刻開方子,而是后退了兩步,跪在了地上,而且長伏不起。 慕安不知白瑄為何跪下,心中不安起來,“有什么話白太醫盡管說?!?/br> 皇帝也睜開了原本閉著的眼睛,他打量著白瑄的樣子,動了動胡須,“這是怎么了?” 白瑄只覺得自己的鬢角處緩緩滑下一滴汗,他醞釀了好久后才開口道,“陛下的血咳雖成了痼疾,但是病癥較輕微,平日里是不妨事的,只要多服用補氣益血的湯藥,再注意勞逸得當即可?!?/br> 皇帝何其精明,他立刻問道,“那不平常的日子呢?” “若是遇了風寒風熱這類疾病,會咳得很格外厲害。就像近幾日,陛下龍體微恙,咳嗽也加重許多?!卑赚u伏得更深了,“陛下請容臣斗膽一言?!?/br> “你說罷?!被实勐犓@些啰嗦的話聽得膩煩了,早就在等他的斗膽進言。 站在一邊的慕封盯著太子慕安,嘴角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得意。 “陛下的痼疾,臣在民間也遇到過。民間的郎中會在咳疾加重時,在藥方里摻上少許人血,晾干后揉成藥丸,每頓服用兩顆,補氣益血效果遠勝普通的方子?!彼W間的那滴汗已經悄然滑落至地上,白瑄整顆心都高高懸了起來,是死是活就看皇帝對此的反應了。 果不其然,皇帝根本沒忘記十八年前他的愛妃殞逝的原因。 “白瑄,你是想讓朕死嗎?”皇帝猛拍了一下小桌,上面的茶杯被震得叮當作響。 “臣萬萬不敢!” “父皇,兒臣也隨白太醫到民間走過,兒臣可以證實白太醫所言非虛?!蹦椒鈫套鰬┣?,與白瑄并排跪了下來。 “三弟,當年靖貴妃的事情難道你忘了嗎?白太醫糊涂,難道你也糊涂了?” 慕封心里冷笑一聲,他深知慕安的性子,慕安表面上為他的莽撞擔憂,實則戳破了父皇最忌諱的這張紙。慕封斂起瞳仁,心道,慕安啊慕安,這步棋我若是贏了,你的好日子也算到頭了。 “陛下,當年之事因臣的長兄而起,臣一直銘記在心,片刻不敢忘懷。只是陛下咳血之癥與靖貴妃完全不同,所謂對癥下藥,醫治陛下的方子與靖貴妃的也是截然不同。而且,自古就有說法,血不融者命不同,命不同者不相宜。臣的長兄與臣皆卑微貧賤,靖貴妃高高在上,所以以長兄的血入靖貴妃的方子不見功效反誤其命?!卑赚u停了下來,因為接下來的話要慕封親自說。 “父皇,兒臣與白太醫商量后,私自用兒臣的血為父皇制了藥丸。兒臣可以當即服用,以證藥丸安妥。父皇日理萬機卻還要遭受痼疾折磨,兒臣實在不忍心,兒臣無能,不能為父皇排憂解難,只有去民間訪了方子回來,以解父皇病痛煩擾?!蹦椒庠V說的過程中幾欲聲淚俱下。 三個皇子中的慕聞許久未有說話,他一直是這樣,在大哥和三弟中間保持沉默,在父皇面前也保持沉默。 皇帝閉上雙眼深思了一會兒,道,“拿上來吧?!?/br> 白瑄立刻暗暗舒了一口氣,只要皇帝接受服藥,他們的計劃就可以順利進行。 白瑄取了木質錦盒出來,打開之后里面是四顆暗紅色的藥丸。慕封當即拿出兩顆,用水送下。 皇帝雖不通醫理,但他多少也知道吃下人血其實是沒問題的。只是當年靖貴妃的死如鯁在喉,他心里難以放下罷了。既然白太醫說了方子有效,那就暫且聽他一言,若是再有不適或是沒有好轉,再辦了白瑄也不遲。況且三皇子慕封已經服了藥丸,也未見什么不適,他的孝心實在難得,皇帝這樣想著也服下了藥丸。 慕安冷眼看著白瑄和慕封一唱一和打孝心牌,心里頭琢磨著他們是在搞什么鬼?;实鄯滤幒?,就讓白瑄先退了下去,皇宮里就只余他們皇家父子四人。 “老三,你也算有孝心,原本白太醫的方子也算抑得住咳嗽,你還親自去民間調查了一番。若是朕的病大有改觀,朕會好好賞你?!彼闫饋?,皇帝已經年近六旬,因多年煩憂國事,他的鬢發都已蒼白,說起話來也是慢聲慢語。 “兒臣不敢居功,若非白太醫經驗豐富,事必躬親,兒臣也不會想到這個辦法。兒臣流血沒什么,哪怕丟命也要父皇安康?!蹦椒獠焕⑹抢嫌蜅l,趁著白瑄不在,他把血藥丸的責任統統推到了白瑄身上。等到皇帝的病好了,一應的獎賞他在坐享其成便好。慕封之所以敢提出血藥丸這個辦法,是事先都跟白瑄策劃好了一切的。 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他把計劃說與了白瑄,白瑄第二日便在皇帝的方子中偷偷加了一味加重病情的藥,所以這兩天皇帝咳的嚴重了許多。方才的血藥丸里,多余的藥撤了去,又加了幾味功效十足的藥,因此這幾日皇帝的病必會有所好轉。而皇帝所知道的,不過是藥丸里比平日多加了慕封的血,那這功勞會算在誰的頭上?必然是慕封了。 慕封正得意的時候,只聽得皇帝道,“好了,老二老三你們先下去,朕與太子還有話要說?!?/br> 慕安即刻躬了躬身子,“是,父皇?!?/br> 慕封迎上慕安得意的目光,心里悄悄記上了一筆,他面上陪笑道,“大哥,告辭?!?/br> 外頭的太監又打了簾子,慕封跟慕聞退出了嘉和殿。殿外的長階上,慕封一眼就瞧見了前頭白瑄的身影。白瑄走的很慢,是有意在等慕封跟上來。慕封匆匆向二哥慕聞告了辭,慕聞也不與他多話,兩個兄弟就此分道。 空曠而高大的長階通體由漢白玉雕成,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亮。白瑄見慕封跟了上來,立刻行了禮,“三殿下?!?/br> 慕封轉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幽幽問道,“藥丸沒問題罷?” “依三殿下的意思,下官星夜合計好了方子??梢员WC不會有問題?!?/br> “本王相信你,畢竟你是太醫院的長官,這件事一定要不露聲色的圓滿結束?!?/br> “是,下官明白?!卑赚u方才在嘉和殿里攥著的冷汗也都漸漸散了,他寬心下來。這件事若是成功了,白家在太醫院的地位會愈加鞏固,若是將來慕封真能當上皇帝,他跟皇帝也算是親戚了。一人當官,雞犬升天,何況是追隨著意指皇位的人。 想到這里,白瑄不禁想到了白珎,他的meimei雖然是二皇子的妾室,但她離家多年,從未關照過白家什么。而且,二皇子慕聞就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默默無聞,白珎這里根本就沒有振興白家的路子。想當年,他曾祖父那輩的時候,白家枝繁葉茂,爭搶白家衣缽的人不計其數。最后還是他父親,也就是白實文,憑著長官提點的位子以及精湛卓絕的醫術將白家衣缽繼承了下來。其余人都成了旁族,只有他這一脈是白家的宗家。在白璟流配、白珎離開后,白瑄按下誓言,決不能讓老爹的心血斷送在他的手上。 兩個男人沉默地走在長階上,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心事相輔相成,兩個人才結成了同黨。 慕封的目光放到遠方,盯著樓閣殿宇的飛檐屋角,陰沉道,“這才是第一步棋,算不上什么,這第二步,還是要看慕安給不給面子?!?/br> 白瑄點了點頭,算作應答,他也知道慕封的第二步是什么。 引慕封的血做成藥丸為皇帝醫治只是開頭,就算成功也不過是讓皇帝多贊許慕封幾分。 第二步才是整個計劃的重點所在。 ☆、第11章 來者不善 五天后,慕天華去貢院參加了鄉試。鄉試要足足考到下午才結束,現在才是上午,白蘇一直在藥鋪子里頭忙來忙去,也沒去想慕天華的事情。 這幾天下來,一切都還算順利,白璟也沒有為難她,就算父女倆在藥鋪里打了照面,也不再兵刃相向。白蘇趁著現在這股和平勁兒,就在藥鋪呆了起來,一面幫白芷的忙,一面自己也重新鞏固藥材知識。 倒是青之,自打那天趙子懿來過之后,一直怪怪的,不似從前活潑熱情了,當中原因白蘇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 這幾天早晨的時候,青之還是會熬粥。兩碗粥規規矩矩地擺在藥柜子上,等到白芷和白蘇來的時候,青之人已經回到了后堂,煎藥去了。 “少了他,怪冷清?!边@么想著,白蘇不留神就嘀咕了出來。 “誰?”白芷在忙著給病人抓藥,對白蘇的話也是隨意一搭。 “還不是因為你嘛,青之的心受了傷,現在大白天也見不到他?!卑滋K手托著腮,注視著自己的jiejie。 白芷沉默下來,她心里也愧疚,青之嘴上不說,但明眼人都感覺得出,他對待他們姐妹雖然都好,但還是有關鍵性的差別的。 “唉,算啦,當我沒說?!卑滋K怕白芷太愧疚,最近因為趙子懿的事情,白芷的心事已經夠厚重了。白蘇有點責怪自己的快嘴,估計白芷心里又難受了許多。 這時候藥鋪外頭進來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一臉橫rou的十分嚇人。此人看著也不像生病了,白蘇正納悶,只聽這人吼道,“誰是給我弟弟抓藥的!是誰!” 白蘇瞅見這人后頭跟著的一個瘦瘦弱弱的男孩,這才想起來是昨天吧,她跟白芷都在鋪子里的時候,這個孩子自己來抓過藥。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這個壯漢怒氣沖沖的,白蘇繞出柜臺迎了上去,好聲好氣地問道,“客官,發生什么了?” “就是你嗎?!”壯漢立刻上前了幾步,兩只眼睛瞪的老大,“你給我弟弟抓的藥?!”壯漢的聲音愈來愈大,藥鋪子里的人都循聲看起了熱鬧。 此人一看便知來者不善,白芷性子安靜沉和,若是她攤上這種事估計會處處吃虧,白蘇想著立刻毫不猶豫的答道,“是我,怎么了?” “你這個欠扁的!”壯漢開始口出惡言,大掌也掄將上來,一把揪住了白蘇的頭發。 白芷見狀況突然復雜了起來,立刻擱下活計,也走了上來,“你這人怎么動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你弟弟的藥是我給抓的,別欺負我meimei!” “滾開!不用你護著她!”壯漢又一掌推開了白芷,“我就是找她算賬!” 白蘇只覺得發根處被揪得生疼,她咬咬牙,安慰白芷道,“jiejie你別怕,我沒事。咱們若是犯了錯,耽擱了病人醫治,被打一頓也是應該的。但前提是得把話說明白,大哥你這樣直接動粗的,恐怕不妥當吧?!?/br> 藥鋪里的其他病人也都附和起來。是是是,說的有道理,諸如此類的聲音微弱的響了起來。 白芷看著這些圍觀的人,心里一陣火氣,他們就眼睜睜看著一個弱女子被人欺負,只知道在旁邊低聲附和,有什么用! 壯漢松開了白蘇,“死丫頭我這就跟你掰掰清,免得你以為自己被白收拾了一頓!” 白蘇理了理衣衫,依舊不卑不亢,“你口口聲聲說要算賬,那就先把昨兒抓的藥材跟方子拿來,咱們有對證,才好說話?!?/br> “什么藥材方子?我干嘛要拿方子?我弟弟昨兒喝了你們的藥,病非但不好,還上吐下瀉!你看看他現在這虛弱樣!你有什么好說的?!”壯漢一把揪住身后的男孩,推到了白蘇面前,“你看好了!我弟弟現在這樣都是你給害得!” “哥——”男孩有些為難,他怯怯地望著白蘇。 白芷雖然溫婉,但她實在聽不下去這漢子的歪理,她擋在了白蘇跟前,“你這個人還講不講理!難道你弟弟昨兒只吃了我們的藥材嗎??想和我們算清楚,就把昨天抓的藥材拿出來,咱們一樣一樣對,看看是藥材的問題還是你們自己的問題!” 壯漢吃了個憋,頓時火氣沖上額頭,他一把揪起白芷的衣襟,“怎么跟爺說話的?你知道爺是誰不?” “放開她!” 白蘇和白芷立刻聽出了這是青之的聲音,循聲看去,青之果然拿著鐵鍬出現在房門跟前。白芷看著眼前十分熟悉的場景,不覺眸底上了一層細淚。青之,青之,你這是何苦。 “你們鋪子合伙欺負起人了是吧?爺今兒就算把你們的鋪子給砸了燒了!戊庸城里頭也沒人敢治爺的罪!”壯漢來了勁,將白芷往旁邊一扔,一拳就砸在了柜臺上。柜臺上的木頭本就薄脆,一下子就被他砸出了一個坑。 “你再動手,我們就真報官了!”白蘇擋在了藥柜跟前,她想阻止這個瘋子的行為。 壯漢聽了白蘇這話,立刻大笑起來,“你報啊,你這就去報!我倒看看這事兒衙門怎么辦!你們一個小藥堂還怎么開下去!”說完,他猛推開白蘇,白蘇腳下一絆,眉骨一下子擦到了柜臺的邊角,當即豁開一個口子。 青之雙手握著鐵鍬抵在了壯漢身前,他阻止住了壯漢上前繼續欺負白蘇的趨勢。說實話,青之真想一鐵鍬敲到這個瘋子的腦瓜殼兒上,可是他明白的很,一旦他動手打人,他就給白家藥堂惹上麻煩了??床≈稳说牡胤介_始打人了,這傳出去,實在有辱名聲。 事情鬧得有些大了,白家的一眾小廝都擁了過來,這才制住了瘋漢。 白璟也聞聲趕來,他看著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還有白蘇眉角的血跡,凜凜問道,“發生什么了?” 壯漢被兩個人鉗著手臂,嘴里更來了勁兒,“這就是白家藥鋪!欺騙病患還欺負病患!快看啊,大家快看,白家要殺人了!” 藥鋪外頭人圍得越來越多,好多在正堂排隊等著看病的人也不顧排隊了,都湊了上來。 白璟心底燒起一股暗火,他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道,“這位客官,咱們有話好說。有什么事了,如果是白家的責任,白家一定不會推辭。但是,你這樣扭曲事實侮辱白家的名聲,甚至對我的女兒大打出手,我白璟決不能容忍!” 這壯漢要比白璟小個二十來歲,老爺發話了,他多少有些忌憚,囂張的火氣明顯不如剛才對著兩個姑娘那么大了。 “白芷,扶白蘇回屋包扎?!?/br> “爹——”白芷有點擔心,但還是聽從白璟的話,帶著白蘇先退了出去。 “青之,你把客人都帶出去,在院里等一會兒,咱們今天還是要開張的?!?/br> 青之瞪了一眼壯漢,然后拎著鐵鍬,把屋里圍著看熱鬧的旁人都引了出去。藥鋪里就只剩下四五個看著壯漢的小廝,還有白璟。 關起門之后,壯漢有點慌了,他高聲問道,“怎么著?你想殺人滅口?!” 白璟走到他跟前,“我活了將近五十年,什么大風大浪沒經過,什么人沒見過,比你牛鬼蛇神的人多了去了。小子,你剛才的話我也聽到了幾分,我不知道你是戊庸城里什么勢力的,但我們白家行的端做的正,根本不怕你。你弟弟因為什么原因出了事,看樣子,咱們也沒法說個清楚了。你既然有氣,就去衙門告狀子吧,我們白家上上下下都等著呢!” “放開他?!卑篆Z吩咐了一聲,那些小廝立刻松開了壯漢。 壯漢啐了一口,指著白璟道,“你能耐,那你就等著吧,咱們衙門上見,爺折騰不死你?!闭f完他甩了甩胳膊,破門而去。 人群似是恐避之不及一般,都給這個壯漢讓了一條路。有人認出了這個漢子,對著旁的人竊竊私語起來,“這好像是城東的馮家大少爺,威風的很啊,白家這回算是惹上梁子了……” 慕天華結束了鄉試之后,充滿期待的走出了貢院。 貢院外頭人也挺多,他找來找去也沒有看到他心里的那個身影。微微嘆了口氣,他正想離開,身后卻被人拍了一下。 回過頭去,女子梨渦微漾的笑容映入眼簾,慕天華看得怔了,如墜夢中,“你來了——” 白蘇點了點頭,莞爾道,“不是說在你落榜后,要來安慰你么?!?/br> 他注意到白蘇眉上包著紗布,原本因見到她而舒展的眉頭又緊蹙了起來,“你受傷了?” “嗯——”白蘇撫了撫紗布,道,“上午有人來藥鋪鬧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