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我經常逃學和小武坐在路邊看街景,或者去臺球室打球,球打偏了后我們都響亮的說聲“x”。我和小武討論過人生。小武說自己就是自己,和人家的人生有什么關系。小武說他要掙很多很多錢?!坝辛隋X什么不能干啊”,然而他卻在一家汽修廠的車間里干了體力活。車間里機器轟鳴,塵土亂飛,墻壁上寫滿了工人的yin詩穢語。其中有句——手yin吧——令我今生難忘。 我爸這個渾蛋是建筑公司的一個項目經理。我媽這個sao貨是縣醫院的護士。我想起醫院里那條林蔭路,我媽牽著我的手像牽著一只小狗??諝饫镉袧庥舻奈嗤┗ǖ南阄?。我媽的白大褂一塵不染,我的則有些皺。 我爸和我媽經常吵架,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活中我們常常犯著瑣碎的錯誤。 有那么一個夜晚,停電了,院里很熱,蚊子飛舞。我和媽在院里吃晚飯,爸下班回來帶回來一只小貓。媽嚼了一塊rou喂它,它不吃。我就抱它到胡同里玩。柏燕叫它咪咪,強子叫它小黑,小武說長得跟傻蛋似的。我說這是我的貓我宣布它叫皮球。 回家后我發現爸媽早早地睡了覺。我待在漆黑的客廳里,我聽到低沉的喘息聲,我抱著小貓笑了。其實我是個善良的孩子。那一夜,是我記憶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一夜。那天是我生日。 后來爸媽又吵架,盤子摔碎了,茶杯摔碎了,我流著淚在自己的房間里把貓吊死在了椅子上。我想自慰也許和爸媽吵架有關系,也許沒關系,誰也找不到原因。人性深處總有些無法解釋的事,例如,人一生下來就和性有關。 高二那年我被學校開除了。我很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散場后我有種無比凄涼的感覺。一個人回到家,我幾乎天天夜里做夢,夢到我坐在學校里的秋千上踢著地上的殘雪,夢到玫瑰花叢下埋葬著一張破紙,紙上寫著柏燕的名字,夢到我和柏燕、強子在胡同口堆了個雪人,然后喊二三,一起向它拳打腳踢。 這時,紛亂的腳步中一個不太重要的女人走進了我的生命。我媽得了胃癌,切了半個胃后便不能下床,每到夜里疼得滿床打滾。我爸生意很忙很少回家,就找了個保姆照顧我媽。保姆叫如月,比我大8歲。她很漂亮也很窮,整天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紅色連衣裙。我有著邪惡的思想,認為她很性感,而且是那種穿紅裙子的性感。我還蔑視她,以一個少年的高傲??床黄鹚拿?,她的職業,她的身體。 如月是個鄉下人,說話土里土氣,小武叫她十一妹。我不可能愛上她,卻想用恐懼占領她,占領她的身體。我已經不是處男,因為我手yin過??晌疫€未嘗過禁果,那一定是很美妙的事。手yin和墮落可能是兩姐妹,它們的母親叫空虛。我很空虛,無所事事的靈魂在流浪。除了上街游逛便閑得無事。為了看世界杯足球賽我天天等到午夜。 午夜我一個人站在花園里。墻腳處的夜來香將從黃昏寂寞到天亮。我打落離我最近的一朵花。有些草在夜色中顯得森森然,有些影子在夜色中顯得很新鮮。廚房里亮著燈,如月在給我媽做飯。我媽是個夜貓子,白天睡覺,晚上醒著。我悄悄走過去用力扳住窗臺向里看。偷窺使人人格分裂。我的心跳得厲害,卻有種犯罪似的快感。我希望看到什么呢? 如月在炒菜,纖細的腰系著圍裙。她的脖子很美。她低頭關掉煤氣,一縷頭發垂下來,我看到了她的rufang。我的身體立刻有了反應。她離我這么近又那么遠,只隔著一面墻。她一定能聽到我古怪的喘息聲。 “梁遠你嚇死我了,怎么還沒睡???”如月看見了我,有點驚恐地問,隨即笑了笑。我走到門口說:“我得看世界杯?!蔽业穆曇舭l顫,好像說了謊。 “你喜歡看足球?”她問。我說:“是,我喜歡的多了?!薄岸加惺裁窗??”她漫不經心地問。我說:“溜冰、聽搖滾、看恐怖電影,你喜歡什么?”她瞥了我一眼,看到我褲襠間鼓起的那部位。她皺了皺眉,把鍋里的西紅柿和雞蛋盛在盤子里。我喜歡西紅柿炒雞蛋。我的臉羞紅了,后來我犯了流氓罪被關進了少管所,出獄后我已經長大是個男人。男人可以色但不能迷失本色,這是我在獄中苦苦思索的結果。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電視上意大利與法國的球賽已經開始。我躺在床上,瞪著眼看旋轉的吊扇。 我去洗手,如月正在客廳里拖地。她的裙子的領口很低,我又看到了她的rufang。若是她沒有rufang,若是她穿著襯衣且扣緊扣子,我想我的一生就要改變。人的命運往往取決于一些小的事物,如一面墻,兩把刷子,三四句話語,六七個眼神,等等?!澳銒尩玫氖裁床“??”她問。 “胃癌,她還吸毒,打杜冷丁,染上了毒癮,活不了幾天了?!蔽业难劬Πl亮。如月突然覺察到了,瞪我一眼就站起來到衛生間涮拖把。我也跟進去慢騰騰地洗手,擦干。如月很不安地說:“你出去我想洗澡?!?/br> 衛生間的燈滅了。電視上沒有了節目,發出沙沙的響聲。我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如月感覺著我,不敢驚動這一切??晌覂刃睦锎来烙麆拥男澳羁梢孕稳莩色F欲的雛形,瞬間就可長大。衛生間里水聲嘩嘩,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照亮里面那個女人的裸體。她肯定會尖叫。她以為鎖緊門就很安全,可她讓我在門外喘息,窒息,矛盾重重,和內心里的野獸打架。那只野獸猙獰著笑臉。魔爪堅硬有力,可以撕碎裙子,扯掉內褲,可以蔑視道德,無視法律,我想要強jian她。 我進屋拿了兩盤黃色影碟放在客廳里一個顯眼的位置,并在影碟上放了一根火柴。我滿意地去睡了。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已臨近中午。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影碟上的火柴還在不在——火柴掉在了地上,于是我陰險一笑。我想如月肯定看過了,并且那些內容也肯定令她心動了。 中午我爸回來了一趟,囑咐如月別忘了給我媽打針、試體溫、量血壓。他故意讓我媽聽到,其實他盼望著我媽快點死。整個下午我開始工于心計,勘察可以犯罪的地形??蛷d里肯定不行,我的房間離我媽的房間又太近,如月的房間里有一把斧頭,更不行。院里的一棵梧桐樹下芳草萋萋,我看著那里心里熱血沸騰。 夜色來臨了,在那個夜晚我完了。我早晚會栽在自己手里。黑暗是罪惡的衣服。我躺在床上,醞釀著勇氣。我緊抱著枕頭,仿佛摟住她嬌小的腰肢?;孟肴鐬踉瓢阍谀X海里展開,我不再猶豫了。我媽披頭散發坐在床上,臉色鐵青,手緊抓著床單。她還很清醒,有氣無力地對如月說:“它又來了,快把我捆上?!比缭轮牢覌尩亩景a和胃痛馬上要發作就趕快找繩子,卻找不到了。她想起院里晾衣服的那根。當她踮著腳在梧桐樹下解繩子的時候,兩只冰冷的手從身后緊緊抱住了她。 我激動得有些暈眩,懷里的女人叫了一聲“媽呀”便使勁掙扎。我聽到一個聲音喘息著說:“別動,求你了,千萬別動!”如月終于掙脫了,驚恐不安地看著我。我不知道這時應該說點什么,或是笑笑,還是保持沉默。我突然脫掉褲子,那東西堅挺著。如月想跑,腿卻無力,又被我抱住了。我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我把她摔在地上,滾動著,周旋著。她開始怒喝,罵我小畜生,如果對方是個比她大的男人她也許會求饒。我仍舊緊抱住她,她的裙子被揉皺了。我強行吻她的脖子時聞到一種強烈的發香,不由自主地將下身緊緊抵著她的身體。雖然隔著裙子我卻哆嗦了。一陣陣的酥麻的感覺使我的身體在顫抖——房間里突然傳來一聲慘烈的拖著長音的尖叫,我媽因不堪忍受毒癮和胃癌發作的痛苦而割斷了自己的動脈。 柳營 第一章 伊木 男廁所和女廁所間的墻是不可逾越的。盡管它骯臟,濺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還寫上關于生殖器的謎語,但那是道德的墻,法律的墻。 朗朗乾坤,蝴蝶和蒼蠅卻從墻上飛過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蒼蠅,可他每天都得出入女廁所。這是一種悲哀,伊木是個男人。 伊木淘糞。彎著腰,臟頭發濕得打縷,他氣喘如牛,臭汗熏天。沒有一個女人肯嫁給他,原因很簡單——他是個啞巴。 伊木是啞巴,所以他淘糞,這合情合理。廁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準時出發,像幽靈一樣拉著糞車走街串巷,山東省嘉祥縣縣城公共廁所里的大小便在等著他。 伊木很丑,能嚇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來,因為肯定有人會唾他,假如他惱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著頭,拉著糞車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時時閃過一絲慌亂,他皺著的眉從生下來就未舒展過,這使整個臉都帶著苦笑,牙齒是兩排稀疏扭曲的“黃豆瓣”,蓬亂的頭發遮蓋住的耳朵像是洞xue,里面住著野獸。自卑使伊木習慣了低頭,于是他又駝背了。 有時他也看看蒼天,空中沒有鳥的影子。 伊木做環衛工人已經20多年了,他將生命系與這奇丑的無比骯臟的糞池,足下翻滾著蛆的群體。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顏色,他的胸腔呼吸著濁臭,當雙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紙和衛生巾時,沉默賦予這個動作以莊重的色彩,并且有很多蒼蠅圍著他起舞。 這個縣城要在清晨恢復喧囂,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裝滿糞車。 有一次,在一個公廁,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個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發出尖叫。伊木把屎裝進糞桶倒在門外的糞車里。他進進出出,毫不理會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這時有火把照亮他體內的死胡同,便會看到盡頭是一顆被生銹的鎖鏈捆綁著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動,跳動得越厲害被勒得就越緊。 伊木因為耍流氓被送進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淘糞的工作,在拘留所,有個好心的犯人對他說——你去柳營吧! 第二章 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斷臍帶疼得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第二天有路人聽到瞎妮微弱的哭聲,瞎妮和她娘的尸體被一頭毛驢拉著的平板車運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個脾氣暴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頭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沒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認識的一個物體就是rufang,從此瞎妮對圓有了模糊的概念。后來,哥哥對她說月亮是圓的,太陽也是圓的,這個從生下來就失明的女人開始對這個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個院子,從小就習慣了劈柴、喂羊、洗衣、燒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熱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紅花和綠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顏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顏色在瞎妮出生時卻改變了。五彩絢爛,只剩下黑色,無邊無際。瞎妮向黑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張桌子,她需要避開并且記住它們的位置,她希望它們永遠不動不要改變。 瞎妮碰碎過許多碗和暖壺,她爹總在這時暴跳如雷把她打罵一頓,不給她飯吃。 有時,瞎妮詛咒她爹快點死。 果然,哥哥結婚那天,父親醉死在門外的一棵白樺樹下。嫂子很兇,過門后,就給了瞎妮一把稻草讓她住進了羊圈。瞎妮很快習慣了羊膻味,習慣了寒冷與悶熱。嫂子卻越來越討厭她,常常無緣無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過農藥。她知道敵敵畏、樂果、除草劑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進她肚里讓她嘔吐。鄰家香姑問瞎妮,小瞎妮為啥想不開???瞎妮捂著肚子打著滾說,沒吃的沒住的,也沒穿的。 香姑對嫂子說,給這小人兒好歹找個男人過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給瞎妮張羅對像。媒婆的腳步聲讓瞎妮緊張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聽到媒婆說,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個老光棍說明天來相親。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墊子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老光棍來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樹下,低著頭,用手絞著衣角。她胸部干癟,臀部平平,她的辮子焦黃,脖子很臟。那一刻她是羞澀的,也是世間最美麗的。然而老光棍一見到瞎妮就嚷嚷起來,明明說好的是個小寡婦,咋是個瞎子。媒婆趕緊勸道,既然來了就過去說說話,人家才18歲,好歹也是個黃花閨女。老光棍連連擺手說,不中不中,扭頭走了。嫂子追出門脫下一只鞋惡狠狠地砸向老光棍,罵道,老龜孫,也不看看你的熊樣。瞎妮咯咯笑了,笑著笑著捂著臉又哭了。 三祭灶四掃屋五蒸饃饃六殺豬七趕集八過油九包餃子十磕頭,流星劃過天際,轉眼快過年了。 臘月二十九包餃子那天,媒婆又領來了一個人。瞎妮后來知道他是人販子。人販子圍著瞎妮轉了兩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對嫂子說,腚忒小,生娃娃難,能不能生還說不準。嫂子說能生,絕對能生。人販子便問瞎妮,來過月經不?瞎妮茫然。人販子無奈地攤了攤雙手。嫂子使勁擰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塊錢對人販子說,這廢物能賣就賣,賣不出去你幫著給扔得遠遠的。哥哥正在鍘干草,他嘆口氣說,我妹,可憐,麻煩給找個好買主吧! 坐火車瞎妮感到很新鮮,她的腳不動,可她已離開了家。 她問去哪兒? 人販子說,山西,那地方窮,買媳婦的多。 路過山東嘉祥,停車5分鐘,人販子說下車買幾個包子。 瞎妮說俺跟著你。 下了車,人販子一邊走一邊嘟囔,我要是想玩哩個兒楞,我現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嗎?買主其實早聯系好了,有好幾個呢,有個神經病,有個歪脖,有個勞改犯——你挑哪個? 瞎妮咬著嘴唇不說話,緊緊拽著人販子的衣角。 30個包子。 人販子掏出瞎妮嫂子給的那50塊錢,遞給站臺上的一個小販。 小販瞪了瞪那錢說,你給俺換一張,這張不行。 人販子說咋啦? 小販說假的。 人販子和小販爭執不下而發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販抄起個火鏟子把人販子的頭打破了,人販子罵一聲奶奶個熊,順手將一鍋沸水潑在了小販臉上,小販殺豬般號叫,倒在了地上。 人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擠在圍觀的人群里,就好像此事與她無關。一個娘們說,這家伙得判刑,沒三年五年出不來,故意傷害罪,大過年的,看把人燙得。 人群散盡,火車早已開走,瞎妮扶著電線桿感到驚慌失措,過了一會兒,她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冷風吹著她的辮子。 她哭,并不是因為脆弱,而是不知道應該去哪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幾片雪花上。瞎妮睜大了眼睛,她看不見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著膝蓋渾身哆嗦,不知道應該站在原地等候,還是應該去哪兒,心里只是感到無比絕望。那是個大年夜,只有雪能讓她吃,只有西北風能讓她喝。當午夜的鐘聲和一陣陣鞭炮聲傳來,瞎妮抬起臉,牙齒打戰,她自言自語:“呀……過年了!” 第二天,有個掃雪的老頭發現了快要凍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腳說,閨女,去柳營吧! 第三章 土地 很久以前,山東省嘉祥縣的農民就有一個愿望,想在土地上種出小麥來。他們一次次播種,又一次次失望。麥子就像野草。長不到抽穗就枯黃了?;牡剡€是荒地,種下的東西顆粒無收。土質嚴重堿化使這個縣城的農民幾百年來都生活在貧困中。 新中國成立后,縣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淺種農”“貢獻一斗糞”等措施改良土質,然而旱澇無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陽出來了,地上依舊白花花一片。 人們絕望了,甚至連縣長也絕望了。 1972年,周舉治任嘉祥縣長,他上任后大力種植果樹。蘋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種的是蘋果。到1978年,嘉祥縣已有果園千畝。 蘋果花開花謝,到1980年,嘉祥縣成為全國23個水果基地之一。 百貨大樓前人流穿梭,一條寂靜的林蔭路邊有家羊湯館,寫著“倒垃圾沒爹”的墻下堆滿垃圾,蒼蠅飛舞,小巷的路燈裝點著縣城的夜色。清晨,機動三輪車突突突地開向水果批發市場。迅速發展的商業帶動各種副業,一些運輸車隊、罐頭廠、柳編廠隨之出現??h城最大的兩個柳編廠是南關柳編廠和柳營的殘疾人柳編廠。 第四章 柳營 柳營距縣城八里,是個小村子??拷酚袀€大院子,這院子很孤獨,仿佛與世隔絕。然而對某些生活在陰暗角落里的殘疾人來說——這里是一個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會有八個瞎子坐在馬扎上編筐,編得最快的那個是瞎妮。她動作熟練,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個啞巴在村前河堤的樹上,手里都拿著砍刀,他們把柳枝砍下,然后像騾子一樣背回來。另外三個啞巴留在院里修枝剪葉干一些雜活。有四個瘸子和兩個癱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煙熏,還有一個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時也負責做飯。 院里有兩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會空無一人??拷F柵門的那間平房,門朝北,窗向南。門是由破木板拼湊的,一把鐵鉤子就是鎖。房間里有把搖椅,靠床的墻上還糊著“文革”時期的報紙,兩個破沙發露著棉絮,沙發前放著一張油膩膩的茶幾。 窗外,荒蕪的地被雨淋著,田鼠躲在蒲公英葉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機駛過。 另外幾間平房堆滿了雜物。瞎妮單獨住在其中的一間,那時,她是柳編廠唯一的女人。蜘蛛從房頂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的紡車上。瞎妮什么都會,別人給她點棉花,她就紡線。工作之外,閑暇的時候便納鞋底。除了那兩個沒有腳的癱子,柳編廠的工人包括老板柳青都穿著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墻形成的一個夾角,就是廁所。幾塊磚堆起幾個支點,香煙盒扔得到處都是。平房對面是四間大瓦房,三間是倉庫,摞滿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地叫,生了一窩又一窩。剩下的一間是宿舍,門窗朽壞,雨聲嘩嘩,房間里的空氣潮濕壓抑,地面痰跡斑斑,十幾張有上下鋪的鐵床靠墻放著,粗布被子像腐爛的尸體一樣發出一陣陣悶臭。一個穿補丁褲子的啞巴站在房子中間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個戴氈帽的瞎子拉著二胡給他伴奏。一個侏儒,坐在三條腿的小板凳上捧著大腦袋沉思,他的頭像個冬瓜,別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則叫他大頭。幾個瞎子坐在桌前聽收音機,兩個啞巴打著手勢交談,一個說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個說最好下到晚上。墻角,一個瘸子和一個癱子盤腿坐在下鋪喝酒吃rou。瘸子叫小拉,是個回民。那個癱子叫家起,他找了塊木板,安上四個輪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劃著,好像周圍是海。他來到柳營時餓得都劃不動了,柳青給他兩個饅頭,他吃完后噎得直瞪眼,好久,打了一個很響的嗝。 其余的人在睡覺,伊木鼾聲如雷。 第五章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