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慕師爺踏著月光往內衙走去,住的地方離那里并不遠。兩個月前收到來信時,還以為是如往常那樣的問候信,誰想是邀他來冀州,讓他做師爺的。讓他大感意外,連趙押司也連聲說謝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到了冀州,連住處都為他找好了,還有一些簡單的日常所用,一應俱全。 想著心暖,就更為謝崇華白日的擔憂同憂,但愿京師那邊能盡早平定。 到了謝家,來開門的是酒婆。慕師爺將燈籠交給她,問道,“酒婆身子骨可硬朗?” 酒婆笑笑,“死不了?!?/br> 走著走著,在前頭領路的酒婆停步,回頭瞧他,“慕師爺,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進的門是什么門?” 慕師爺回頭看了看,“什么?” “那是鬼門關?!本破盘嶂鵁艋\,面上褶子清晰可見,夜里瞧著有些滲人,“你若沒必死的決心,就趕緊走吧?!?/br> 慕師爺不解,可酒婆也沒多說什么,繼續領他進去。 領進去的不是大廳,而是廂房。房里并沒有住人,打開門,迎面撲來一陣清冷氣息。饒是屋里點上了燈火,也有人,還是覺得冷清,“大人?!?/br> 謝崇華上前關了門,說道,“往里屋說話?!?/br> 慕師爺見他神色凝重,這才想起酒婆方才說的話,不由又往后面看了一眼已經緊關的門,總覺要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等坐定身子,見他斟茶,問道,“大人半夜召小的來,所為何事?” “談談夜話?!敝x崇華將茶遞去,這才說道,“宋大人出事,想必慕師爺也知道了。我視宋大人為恩師,更是知己,他如今有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但一旦插手,我也未必能安然歸來。剛將你邀來冀州,就出了這件事,我心里過意不去。所以趁著我還未動身,你帶著你的妻兒,回太平縣吧。往后有人問起,你便說與我關系并不親近,方能全身而退?!?/br> 他這些話都是真心所說,有慕師爺幫忙肯定事半功倍,只是此事兇險,他也不愿同僚赴險??赡綆煚斈睦锟?,“大人榮華時我來了,大人有難時我就走,這算什么事,頭都要抬不起來了。大人讓我來是提拔我,京師出了那樣的事誰都想不到,大人不必自責。哪怕大人真被jian臣盯上,我也不會獨善其身?!?/br> 謝崇華大為感動,與人相交,可以以性命相交,便不枉真心相待。 慕師爺總覺事情并不會這么簡單,而且要施救京官,哪里有這么輕易,小心說道,“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說就是?!?/br> “哪怕會危及性命?” “那也在所不惜?!?/br> 如今已是猶豫不得,謝崇華重嘆,“先皇突然駕崩,京師已亂。太后下令讓藩王進京道賀,慕師爺怎么看?” 慕師爺見他提起這事,頗有禁忌,這才明白為何夜話要安置在這僻靜小屋,“許是……要肅清……肅清一些勢力吧?!?/br> 他說得隱晦,不敢說得太過明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新皇此舉并未安什么好心。 “可又哪里有人愿意束手就擒的?!?/br> 慕師爺低眉一想,詫異,“難道永王爺他……”冀州的封王只有一個,別的地方哪怕是有藩王作亂,消息也沒那么快傳到這里,那就唯有永王了。見他提及,又夜半尋自己,轉瞬明白,“大人已投永王陣營?” 謝崇華輕點了頭,“不得不反,內人娘家曾得罪過厲太師,我當初不得入殿試,做了個縣官,也是厲太師報復所為。我與宋大人又交好,新仇舊恨,他平定局勢后,我們一家定會遭毒手。正好永王爺來尋我商議,便隱瞞真相,投靠了他?!?/br> 慕師爺連連詫異,當初他才華初現,自己還和趙押司喝酒是說過,不知那樣有能力的人,為何只做了個小官,如今才知曉真相。他又覺動容,這件事沒有告訴永王情有可原,否則永王就無感激之心,反倒以救命恩人的態度cao縱謝崇華,所以不說方是上策。 但如今他卻毫無隱瞞地告訴了自己。 他敢告訴自己,自己哪怕是死,也絕不會將這秘密泄露出去! “大人,你榮華時我與共,你有難時,我也會同行。若有什么事我可幫忙,您便吩咐吧?!?/br> 謝崇華心中感激,問道,“這事成了,便同為功臣。若不成,就是大逆不道,性命不存。而今局勢,是后者居多。我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反,可是慕師爺仍可安然逃離,你若有半點顧慮,只管離去?!?/br> 慕師爺氣道,“大人這是將我當做什么人了,哪怕大人不說緣故,問我可愿追隨,我也定是一口答應!我信的不是永王,也不是權勢,我信的,是大人您。就算如今有個手握百萬雄兵的將軍要喚我去,我也不屑?!?/br> 一番話說得謝崇華滿心沸騰,真該拜為兄弟的,不是永王,而是慕師爺這樣的人啊。 事到如今,再推諉無用,謝崇華收定心思,便和他說了原委。慕師爺聽后,當即起身,“我這就收拾東西去祁王府?!?/br> 假冒謀士,出謀劃策,勸祁王起兵,這便是慕師爺的責任。 事成與否,將是為冀州尋得良機的關鍵。 送慕師爺出了城,謝崇華又去了一趟王府。永王果然又是夜不能寐,腦袋昏脹,卻還是不舍去睡。只等天亮,隨謝崇華一起,宣告起兵,清君側,除惡狼! 謝家此時,也有一屋燈火明亮,整夜未熄滅。 屋外山巒已微泛白光,遠遠可見鴉青色蒼穹。黎明清風更覺冷意濃郁,齊妙披著衣裳走到窗前,關了窗,又坐回床沿,等著丈夫回來。 可到了天亮,還是不見他。屋外的下人已經漸漸忙活起來,她也起了身,讓人端了盆冷水來,洗了臉后才精神了些,便去屋里看兒女。 大女兒還在呼呼大睡,睡得東倒西歪,被子也被踹開了。齊妙見女兒睡姿喜人,疲倦的臉上這才微露笑顏,為她蓋好被子,摸著女兒劉海。這樣安穩的日子,不知還能過多久,但愿早日凱旋,便能重回安定了。 從屋里出來不久,就有下人慌慌張張跑來,面色煞白,“夫、夫人,大事不好了?!?/br> 齊妙面色平靜,“什么事?” “二爺他卯時去了軍營,和永王爺一起,將全部將士召集,還、還說……”下人說得緊張萬分,磕磕巴巴,都要驚慌得暈過去了,“說要清君側,除惡狼。這、這是要造反??!” 旁邊下人聽得愣神,身心抖悚,睜大了眼往齊妙看去。 齊妙定身為動分好,只是淡聲,“將全部下人都叫到院子里?!?/br> 府里有大事發生,這一吆喝,手上有活的沒活的,還沒輪到自己當值未起身的,全都去了院里。 同樣被叫醒的小玉牽著弟弟meimei的手也往那走去,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好像很久沒看見爹爹了,有些擔心掛念。 “jiejie,爹爹去哪里了呀?” 小玉看著小妹,想了想,說道,“爹爹當差去了呀,以前爹爹一忙起來,總是半夜才回來的?!?/br> 嫣然點點頭,“也對哦,不過娘這兩天也不高興的樣子?!?/br> 斐然也應聲,“是呀?!?/br> “一定是因為爹爹不在家,等爹爹回來,我們抓爹爹跟娘道歉去?!?/br> “好呀好呀?!?/br> 三人嘀嘀咕咕說著,已經到了前院。陸芷帶著他們站在一旁,氣氛肅穆,總覺不同尋常。有山雨欲來之感,讓人心悶不安。 齊妙讓刑嬤嬤將人數點了點,家里人多了,伺候的下人也多了,這一數,算上廚子車夫,已有二十三個下人。加上他們一家子,全部站在院中,院子也顯得有些擁擠了。 人已來齊,她環視一圈,有人低語交聲,聽出是在說丈夫早上擁兵一事,滿院人惶恐不安。她剛開口,庭院悄然無聲,紛紛抬頭往她那邊看去。 “二爺的事想必你們也聽了一些,我召你們來,便是要告訴你們。要去要留,我不強留?!饼R妙將手中一沓紙放在刑嬤嬤手中,“你們大部分人是我買回來的,賣身契在這,要走,就上來拿它走?!?/br> 一時滿庭喧嘩,齊妙說道,“京師內亂,jian臣當道,戰火很快便會殃及冀州。永王宅心仁厚,愿以拯救蒼生為己任。我夫君不忍恩師受困,更不忍百姓受苦,因此揭竿起義,愿畢生追隨永王。你們是我謝府中人,若是兵敗,必會牽連。所以不愿留下的人,現在就可以離去,免得日后殃及?!?/br>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話里真假,無人敢上前。等過了一會,才有膽大的試探上前,尋了自己的賣身契,末了不安,“夫人是留在這,還是回老家?” “我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饼R妙已有必死的決心,不敢心懷太大的希望,一旦有了希望,就更是擔心。將命放下,那就能安心和丈夫一起共患難同風雨了。 下人紛紛上前,拿了賣身契走,倒是有些人還在猶豫,到底還是來拿了。 齊妙讓刑嬤嬤將工錢給他們結了,開門讓他們走。等院中寂靜,留下的家仆,也有八人,“你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br> 那幾人說道“夫人待我們不薄,去了別家還不是被打被罵,倒不如留下來”“大人是個有福氣的人,說不定能熬過去,我們還要跟著享福呢”“天下大亂,也沒別的地方去了”…… 什么說法都有,無論出于什么理由,齊妙知曉這八人是可信的。簡單重新分派了下,就讓他們忙去了。 刑嬤嬤見她沒給自己分任務,反倒是喚自己去屋里,心覺奇怪。隨她進去,就見她從錢箱中,將幾張銀票交到自己手中,她忐忑問道,“小姐這是做什么?” 齊妙語氣輕緩,“刑嬤嬤回鄉下老家去吧?!?/br> 刑嬤嬤一頓,將錢推開,“小姐這是什么話?老奴在齊家待了三十年,在謝家待了七年,我哪里有家了,這就是我的家。要走剛才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小姐您要是覺得我這老骨頭沒用,我不伺候您,我去伺候玉姐兒去,她是不嫌棄我這身老骨頭的?!?/br> 說著,眼已紅了一圈,“人老不中用?!?/br> 齊妙也是眼中有淚,“嬤嬤,你真覺得我是在嫌棄你么?” 刑嬤嬤見她難過,忙收了狠話,“那為何要趕老奴走?” “我兒時就是嬤嬤伺候我的,等我嫁到謝家,也是嬤嬤陪著我。從太平縣,一直到冀州,你都在這家里。我沒有辦法常見爹娘,府里帶出來的也唯有你了,有些話不該是主子跟家仆說的,可今日已迎兇險,兵臨城下,我便和你說,在我爹娘不在一旁的年月里,我是將你視作親人的,每每尋嬤嬤說話,就像仍在娘家,可以卸下重擔好好說。所以如今我不能留你,若榮華,我接你回來,就怕兵敗,要了你的性命?!?/br> 刑嬤嬤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疼著自己,淚轟然滾落,“喚您一聲小姐,就沒有離去的理了。老奴舍不得玉姐兒他們,老奴帶大了您,也想趁著能動,把玉姐兒他們也帶大,看著他們嫁娶,再給他們帶孩子。如今您趕我走,所什么榮華再見,到時候哪里有臉回來,現在也是沒臉回去的,那樣是不忠,要遭天譴的?!?/br> “遭什么天譴,你若不走,我才難安?!饼R妙硬是將錢塞到她手中,“嬤嬤,你就聽我一回勸,回鄉下去吧,這一仗定不會太短,哪怕攻克京師,諸王卻誰也不會服氣誰,這仗是要打五年十年,誰也說不定。趁著現在一路未亂,回去吧?!?/br> 刑嬤嬤說什么也不肯,只求得齊妙落淚,刑嬤嬤才心軟,又想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了,真亂起來,她也跑不快,到時候不是拖累人嗎?終于是想點頭,也不肯拿錢,收拾行囊離開。 走時小玉正在屋里發呆,見嬤嬤也收拾東西,忙跑去攔她,“嬤嬤也要走嗎?嬤嬤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娘會傷心的?!?/br> 幾句話說得刑嬤嬤更是痛心,抱著她好一會才松開,念著保重,便決然走了。越留越是走不了,倒不如狠心些。 小玉追到門外,看著她上馬車,要追上去,卻被酒婆拉住,“她要是不走,你娘會更難過的?!?/br> “酒婆婆,家里到底是怎么了呀?”她不懂什么起義,也不懂什么擁兵,只知道家里發生大事了,她又問,“酒婆婆,以后先生還會來嗎?” 酒婆說道,“大概不會了?!?/br> 小玉有些難過,上回先生罰她抄千字文,到現在她還沒寫完,想著先生來了她就耍賴??涩F在……連可以耍賴的人都不來了。 想著,也不高興了。 謝崇華和永王爺將將士安排好,以軍營為據點,四周安營扎寨,征用民房。前提是不擾民,免得亂了民心,到時候只會自食惡果。 那冀州地圖,還有臨近的府州輿圖都已在手。幾人細瞧過后,許廣也將那布告四周的起兵書寫好,拿來給他們過目。 “我派騎兵前去送信,若是快的,明日下午便能知曉哪些人愿意領兵降服?!?/br> “那若是北邊那些官兵不愿投靠,那該如何?” “那就往南方集結勢力?!?/br> 謝崇華擰眉細看,南方雖然糧草充足,但已要入冬,冀州在北,到了南方只怕水土不服,“將士都是北方人,長途跋涉一路行軍到南方,怕身體受不住,而且如今京師正亂,何不趁機進攻,先占領要塞,也好挾天子以令諸侯?” 永王說道,“義弟想的太簡單了,京師百萬雄兵,雖說如今黨羽紛爭可能無百萬將士,但厲太師可以指揮的,定有半數。我們人太少,還不能進京?!?/br> “倒是可惜了?!?/br> “的確是可惜?!?/br> 不能一舉攻下,真讓厲太師喘過氣來,到時候就算他們在南方勢力壯大,也怕難抗衡。只是如今當真不是進京的時候。 “若要南去,一路藩王不少,怕也會有阻撓,想吞我們的兵?!?/br> “去北不行,南去又不行,那該如何是好?” 將士爭論不休,謝崇華摒棄雜念,鉆研地勢。冀州水陸暢通,因此早就了冀州的富庶。而水路更是比陸路暢順,??诿咳丈绦写鞍僦?,而船舶多往來利府,同樣是兵強馬壯,偏近京師之地。他擰眉說道,“我們不走陸路,走水路去攻下利府如何?” 許廣低眉細想,眼神已有肅色,“那利府的藩王是連安王,向來膽小怕事,知府也是年內新上任,我們奇襲的話,應當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接下他們的十三萬士兵,那就能以利安府為點,向四周進攻,定是勢如破竹?!?/br> 永王蹙眉說道,“可十三萬士兵在那,如何能一舉攻占府衙,奪得兵符?” 謝崇華說道,“聲東擊西。我們放出風聲,要從訊州、東州兩條陸路進攻,引誘他們重兵把守。到時候我們轉而乘船,攻他們水路。府衙離??谶h不過二里地,哪怕他們察覺,要調兵回來,也來不及了?!?/br> 眾人細想,越發覺得此舉可行,只是冒險??尚斜蛘?,哪里有十足獲勝的把握。若能占領利安府,那不用冒險進京,更不用害怕南方水土問題,屆時安心向四周進兵,興許更能殺出一條血路。 細議一番,倒是只差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