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萬幸,江醫生并沒有受一點傷,南冉冉幫他抵擋了所有怨氣和刀刃。 她流了很多血,所幸沒有危及性命,已經被送去急診,江醫生隨行過去的,這會應該也在那。 陪我去急診的路上,大概是為了寬慰我慌亂不安的情緒,季弘有一茬沒一茬地找話題跟我聊天。 “吳含!你知道今天來砍人的那人多大嗎?”他一驚一乍的,故作夸張。 “多大?” “是個老頭,都七十七了,”他用右手在我眼前比擬出連貫而快速的兩個“7”,邊說:“干瘦干瘦的,誰能想到他chua得就抽出一把水果刀,那洶洶氣勢,簡直寶刀未老啊?!?/br> “寶刀未老是這么用的???”我承認我被逗得輕松了一點:“為什么會來你們科室鬧?你們是雙手不沾鮮血最不容易出事的內科啊?!?/br> “你知道為什么嗎?”季弘嘆了一口氣:“那老頭的老伴,也七八十了,之前在家中風暈厥被送到我們醫院急診搶救,穩定下來后,就轉病房到我們科。結果,大概十天之前吧,夜里腦干出血,當場就死了,就在我們病房。她也不是江老師負責的病人啊,是李主任的。那老太家里人來帶遺體回家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多悲傷。但因為是在我們科室突發意外死的啊,江老師體恤家屬,自己出錢報銷掉那老太在我們科那幾天的住院費,還跟人家道歉,人家錢收了,沒再說什么。真沒想到啊,白眼狼,今天直接提刀砍回來了?!?/br> 季弘禁不住感慨:“醫院的生老病死,真的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小孩哇哇哭著降臨在產房,每天也有遺體被推進太平間,有人笑必定有人哭。人生就這回事,再長壽也不過百年,總要走完這輩子,接受死亡這件事,老太好歹是在夢里昏迷睡過去的,也沒太多痛苦。搞不懂,這些家屬,為什么就想不通呢?為什么呢?” “畢竟是親人啊,一起生活五六十年,一時間無法接受很正常,你能適應一個已經習以為常深入骨髓的身畔人突然間徹底消失在你生命里嗎?總要有個緩沖的時間,”我表露著自己的觀點,“但真不至于用這種偏激的手段來消化和發泄?!?/br> 大概是太過沉重,季弘漫長地呼出一口氣釋壓。他轉移話題,儼然擺成閨蜜的八卦架勢:“對了,吳含,我看你知道江醫生沒被砍之后精神就好多了,你對南冉冉救了你男人這事就沒什么心理壓力嗎?” “能有什么心理壓力?”我問。 “心真大?!?/br> “不是我心大,都這樣的情況了,我只求江醫生別受傷就好,難道我第一時間要跑過去爭風吃醋,質問他說為什么讓那個女人替你擋刀,為什么不等我過來擋嗎?這太作了,不是正常人應該的行為?!?/br> “這倒是?!奔竞肽笾掳忘c點頭。 我瞥向走廊窗外,外面的天空一碧如洗:“你聽沒聽過韓寒一句話?!?/br> “什么?” “有時候,「虛驚一徹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成語,比起什么興高采烈,五彩繽紛,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么叫失去。這些時間來,更覺如此。愿悲傷恐懼能夠過去,事外之人更懂珍惜?!蔽一剡^頭去看季弘:“我爺爺年初小中風昏倒在地,我嚇得也快暈過去了,后來被送救護車送到你們科,醫生告訴我沒什么大問題,我才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你在醫院工作,對這句話的理解,應該比我們普通人更明白一些?!?/br> 季弘不發一語,約莫在深思。 急診大樓近在眼前,我的心已經提前飛了進去,江醫生,你知道嗎,得知你還好好的,就特別好,是最好的那種好,比什么都好。 **** 省人民醫院的大廳里一如既往地人來人往,我再一次大海撈針般找尋著江醫生,只是這次旁邊多了只視界更高也更遠的監測探頭,季弘。 “應該在外科急診,”季弘下推斷,“你別急哦,我們去那找?!?/br> “嗯,”我對上季弘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我神情里的感激:“季弘,謝謝你?!?/br> “唉……你也別謝了,咱倆誰跟誰啊,你現在也算我半個師娘了?!?/br> ……師娘,我額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感覺被叫老了?!?/br> “誰讓江老師已經徐爺半老了呢?!?/br> “好吧?!?/br> 繞過一個走廊和公衛,我和季弘一齊抵達外科急診室的門口,果不其然,江醫生就在里面,他站得距離門框很近,白大褂已經被脫下,掛在一邊手臂上。他穿著深藍的襯衣,向內翻卷到胳膊肘的袖口上,有不容忽視的,被血跡沁成紫色的斑塊。他正在和里面的醫師溝通,徒給我一個背影。 我想叫他的名字,就突然的一瞬間,如鯁在喉,喊不出聲,像陡然間失憶了,忘了他姓甚名誰,引起他的注意是全天下最難的事。只有堪堪眉頭皺在那,努力鎮壓著一份欲泣的直覺。 “老師!”季弘替我投射出去這個對我來說很艱難的信號。 江醫生聞聲,很快回過頭來,他的目光掃過我和季弘,最終滴落在我臉上,上鎖的眉心頃刻間土崩瓦解。 “吳含,你怎么過來了?”他剛才明明在用嚴肅的拿腔和里面的醫師說著話,但到我這里卻刻意壓緩了不少。 我這時才找回了一點說話的技巧:“那個,季弘說,你們科室出事了,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什么事……” 我講得很慢很慢,怕哽噎得感覺又把我吞沒,搞得我很丟臉,明明當事人都一派平靜,我這個事外人反而哭出來,太慫了太不成熟了。 “沒事,”江醫生略微偏回頭和里面的醫生打了聲招呼,讓那醫生進去,才朝我和季弘走過來,他沒和我說話,先質問起季弘:“你告訴她???” “對啊,我把師娘帶過來安慰一下老師您一顆受驚的心啊?!奔竞牖氐昧x正言辭。 “嘴真快?!苯t生在季弘肩膀上按了一下。 “哎呦喂,疼?!奔竞胍贿吋珙^放低,輕輕挑開江醫生的手,問:“那個,南冉冉沒事吧?!?/br> 江醫生偏眼看了下里邊:“剛動手術,麻藥還沒醒,很順利,沒什么大礙?!?/br> 季弘這才舒口氣,幾乎是同時,我也在心里和他做出一樣的反應。 季弘干咳兩聲:“那就好,你們聊,你們聊,我就不當電燈泡了,哎,走嚕?!?/br> 他說完就不作停留,頭也不回竄回走廊,像只矯健又善意的獵犬。 “唉——這小孩,真是沒長進?!苯t生收回落在季弘身上的實現,平看向我來了,他眼睛溫和得像暑假的夜晚,說話的語氣是風拂過蘆葦叢:“嚇到了???” 我喉嚨發緊:“沒有……” 千萬別哭,千萬別哭,我在心里反反復復告誡自己,我也搞不懂啊,找不到江醫生無助茫然到想哭就算了,為什么這個人都站到你觸手可及的眼前了,反而更要淚崩。 我很久沒有啟齒,江醫生也是,他大概也心知肚明,在等我整理好我那些復雜莫名的少女矯情。 “我怕你嚇到,你沒什么事就好?!便坏囊鈭D總算被抑制回去。我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醫院的空氣里,有不知道從哪里過來的絲絲涼意,讓人有點冷。 是我的姿態激起了江醫生想要給我捂捂的*嗎,他忽然扯住我垂落在那的那只手腕,順勢把我拉進他懷里,還說出一句毫不相關的話:“別怕,我沒穿白大褂?!?/br> “我怕什么白大褂啊?!蔽抑嶂f,這一秒鐘,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撤下所有隱忍,眼淚啊鼻涕啊,根本剎不住車,一顆接一顆地往外滾。我怕什么白大褂,我喜歡你還來不及。 “白大褂臟啊,全是醫院的細菌,”江醫生在我耳畔輕呵呵說:“沒有男醫生敢穿著白大褂抱自己家姑娘的?!?/br> “那你袖子上還有血呢?!蔽颐鞯剿饴愕男”?,就著幾根手指在上頭刮了刮,潛意識地在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沒別的傷口:“我真的好擔心你啊,今天季弘和我說,你本來明明不在辦公室的,非要趕回來蹚渾水,蹚渾水就算了,還當著歹徒的面把他們往另外一個門趕,你會不會應付突發狀況啊,這時候就不應該動,老老實實等待警察來控制現場,實施救援?!蔽医蛔∫裨蛊鸾t生來了。 “不會,”江醫生竟面不改色,大言不慚地承認了:“職業生涯第一回遇到這種情況,只想著盡快讓學生和同事離開這個小空間,反正我也在最后邊擋著,”他單手在我后背輕忽忽地拍了兩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按照你說的辦?!?/br> “還是別有下次了吧?!蔽冶緛頁沃蹚澋氖?,著實忍不住掐了江醫生一下。 他像沒有痛感似的,一動不動。 “在醫院這樣抱著是不是不大好???”我不好意思問。 “沒關系,我這會工作服沒穿身上?!苯t生答。 好吧,就讓我沉醉吧,在不可思議的地點,春風沉醉的醫院走廊,僅有幾毫米的,近在咫尺的間隙,我能瞥見自己的睫毛就黏貼在江醫生白凈的脖頸上,他的襯衫領子還泛著曾經洗滌后的清潔香氣。而我的腦子里,唯獨只有一個念頭,什么都不愿想,只那么一個念頭,就是想要抱緊他。 好夢終歸會醒的,診室里的,那名方才在和江醫生交談的男醫生走了過來。 “江主任,你老……”他適當地停頓一秒,但脫口而出的那個字眼,還是讓我揣摩出他本打算的用詞:“嗯,南冉冉醒了,她說想見見你?!?/br> ☆、第四十三張處方單 不知道是不是擔心我會有什么心理負擔,江醫生并沒有讓我和他一道進去看南冉冉,而是叫我留病房外面,大概怕我一個人在這孤獨伶仃,他還特地囑咐那名年輕的外科醫師留下來,站旁邊陪著我。 外科醫生叉手立著,來回小幅度晃著身子,有些百無聊賴的模樣。 “醫生,你進去吧,我一個人沒事的?!蔽业脑捳Z有些唐突地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禮節性地笑了笑:“沒事,等江主任出來?!?/br> “我真沒事的,我也老大不小了?!蔽铱桃鈹[出糾結的神色。 “呵呵,”他善意地笑出聲響,問:“他人好吧?” “什么?”我一時間沒聽出他的意思。 “我是說,江主任,他人很好吧?”外科醫生詳盡地重述了一遍。 “嗯?!?/br> “他是我們醫院出了名的老好人,看吧,吉人自有天相,醫鬧都不會受傷?!?/br> 很想回他一句,這話我愛聽。不過未免顯得太自鳴得意了罷,我只慢吞吞地點了兩下頭,含蓄又篤定地表達認同。 我和那名外科醫生,如同兩根有高有低的路燈一樣立了很久。江醫生恐怕才進去五分鐘,我就有種幾乎要熬了整個通宵的漫長無期。 很快,高的那根忽然亮了,我聽見他提起嗓門叫人:“江老師!” 聽聞這個稱謂,作為矮路燈的我也陡然激靈,以為江醫生出來了,忙不迭朝前看去,結果辦公室門前并沒有人,而旁邊這位青年所叫喚的人,并非江醫生,而是停在他側方的一名老者,他頭發全白,梳的一絲不茍。神情過于嚴峻的關系,他一身白襯衣黑夾克的裝束,擺在這樣的季節也不會讓旁人覺著熱。 “好久沒見了啊,小宋,在外科待得還好???”老人語氣熟絡,輕拍外科醫生肩后的動作也分外自然。 “挺好的?!?/br> “我就說你不會混的差,”老人雖然眉目凌厲,但傾吐出來的氣質卻是慈愛的,他接著問:“承淮人呢?還有小冉啊,她怎么樣了?” “噢,江主任剛進去了,南……嫂嫂刀口不算深,做了縫合,情況還好。這會把江主任叫進去了,不知道要聊什么?!北唤凶鲂∷蔚尼t生話間略微掃我一眼,話腔里有揮之不去的為難和尷尬。 我大概能猜到眼前這位老人是誰了,季弘的江醫生的爺爺,江行。醫院間的人脈紐帶四通八達,和固體傳聲一個性質,各種大事件也散播得最快,所以他成了最快得到消息的那批人,也因此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在這里。 “那你怎么站外邊?”江老爺子接著詢問,他壓根沒注意到我,或者說,哪怕余光會在不經意間瞄到我,但也全然會當作不認識不相關的路人甲那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吧。 “嗯……這個……”小宋的尷尬簡直要從皮膚里破出去,他終究還是把我推到老爺子面前:“江主任讓我在外頭陪著他女朋友?!?/br> “???哦……”江老爺子向我看過來,先是微瞇起眼的詫然,但極快地又了然了,態度的轉化在他的語氣詞和神態里表現到淋漓盡致。 江家的禮儀風度真是一脈相承,老爺子壓根并沒像尋常人一般反應,不禮貌地反復打量一個未嘗見過的人,只直視著我眼睛,問出我的名字:“吳含?” 天哪,這兩個字,我的姓名,我從小寫到大,作業本,講義試卷,各種公共場合所謂的客戶簽字,任由成千上萬的人叫著,熟悉到爛成泥巴發了霉我都能習以為常,但在被江醫生的親人念叨出來的這一秒鐘,我竟有些感動和慌張了。 我局促不安地把手別到后方:“嗯,是我?!?/br> 就在我還在糾結著要怎么才能禮貌地稱呼他的時候,江老爺子漾開一個很坦率的笑容,皺紋像散開的水波痕,他的南京普通話真讓人親切呀:“我是承淮的爺爺,老聽承淮他媽說他現在談了個年輕小姑娘,想讓他帶回來見見還藏著不肯,今天不還是讓我剛巧碰見了?!?/br> 還好,不難相處,是個善意的老爺爺,我也開心呀,心成了裝上一千只喜鵲的籠子,我憋不住笑,也跟著揚嘴角,可是又不知道該回應些什么,算了,就這么一直笑著吧。長輩面前,微笑總不會出錯的。 “是真的年輕啊,小宋,比你還年輕好多呢,”江老爺子本是打算來探望的,此刻卻不合時宜地跑題,和我閑侃起來:“你好像比我們還關心承淮啊,比我來得都快?!?/br> “我只是剛畢業,還在家休息,有時間到處跑,您是醫生,工作那么忙,哪能和我這樣的閑人后輩比較呢?!辈患偎妓鏖g,我的吹噓拍馬技巧發揮至一流。有時也會忍不住暗自慶幸念了中文系,那些詞匯積累和表達語感恐怕還真會比平常人要稍微好一些。 “嘿,還知道我是醫生呢,承淮和你提過我???”江老爺子高興得像老樹開花。 “嗯,他有時會說起你?!逼鋵嵔t生根本沒提過他家里任何事,我對江老爺子的訊息全部來源于季弘上次的八卦,但嘴甜點,順著人說,同樣不會出錯。 “那我豈不是家里第一個見到你的長輩了?哈哈,回頭要跟他爸媽炫耀一下,”江老爺子開懷地瞪著我:“你怎么也老站外面不進去呢?江承淮不讓你進去???” “也不是吧,他估計……怕我看到了心里擔憂……”我艱澀地替江醫生解答。 “他不讓你進去,我帶你進去吧,老站外面,搞得跟外人似的,”江老爺子偏過身子,做出要領我進去的鮮明姿態:“走吧?!?/br> 我真的好激動,那種被認可的喜悅像青綠色的藤蔓一樣瘋長著,它們每一根都和碗口一樣粗,一鼓作氣朝著太陽的方向沖,把最天然的熱度源源不斷往我身體里導,葉片舒展,密密麻麻,是我心里滿懷著的,無法收拾的驚喜,為什么江醫生、江醫生的家里人都那么好,簡直叫人不可思議,可再細致想一想,又在情理之間。 不過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南冉冉一面,就在江老爺子把我往里領的那個檔口,江醫生從內間走了出來,他說南冉冉精疲力竭,又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