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跪下行禮,一句“草民惶恐”后,向漢文帝不急不緩地陳述各項對鳴月莊的彈劾,再一點一點地反攻擊破。劉啟靜靜地聽著他的述說,越聽就越震驚。平日的蕭逸之言詞精練,說話并不多,如今在朝堂上,面對天子和百官,雖口口聲聲惶恐,卻無一絲畏懼之色,口若懸河卻又一針見血地對每一份彈劾辯駁反擊。 “草民惶恐!實不知草民為陛下,為朝廷盡心盡力,卻令人誤解至深。草民一介商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絕不想讓陛下對草民有半分懷疑。草民為求清白,愿意關閉所有商家,以求草民一家大小平安?!?/br> 漢文帝沉思片刻道:“朕雖沒收到彈劾鳴月莊的奏折,卻對你所道的彈劾之言略有所聞。如你所言,這些彈劾都是無稽之談。朕不希望再有人提出此等對鳴月莊的荒謬彈劾。朕與蕭莊主也好久沒下棋了,改日你與莊主一同入宮與朕對奕幾局?!?/br> “草民謝陛下皇恩?!?/br> 漢文帝凝視蕭逸之:“朕不希望今日長安城的亂局再出現,你的商家立即重開。外地的米糧,藥材加快運來長安支援?!?/br> “草民遵旨。草民還有一事向陛下回稟。草民會在兩個月后與太傅大人的外孫女月桐成婚,想于成婚之日派糧一日為大婚積德,懇請陛下應準?!?/br> 漢文帝看向石奮:“朕不知太傅的外孫女就在長安,是石妍的女兒?” 石奮回道:“正是小女的女兒。小女四年前去世,留下一女托老臣照顧?!?/br> 漢文帝悠悠道:“朕上次見她已是二十多年前了,沒想到她已經走了四年。蔡珪,記下蕭逸之大婚的日子,送上賀禮?!?/br> 蕭逸之臉泛微笑地叩拜:“草民叩謝陛下盛恩?!?/br> 劉啟的臉色沉若石墨。沉思片刻,嘴角牽起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蕭逸之仰望明亮如洗的天空,眼眸清澈如水。 蕭逸之要離開時,太監傳話太子要召見他,請他前去。 劉啟道:“蕭少莊主這一招釜底抽薪,以退為進真是極為出色??上阒静辉诔?,不然以你的才智,必是一代良臣?!?/br> “殿下過獎了。在下只是想和夫人過些安穩的小日子,望殿下成全?!?/br> 劉啟凜然地凝視蕭逸之:“你可以為她放棄鳴月莊的生意,但你可愿意為她陪上鳴月莊所有人的性命?” 蕭逸之冷眉蹙起:“殿下此話何意?” “你可知你大哥身在何處?” 蕭逸之眉頭微緊:“大哥離莊云游四方已好些時日,我也不知他此時身在何處?!?/br> 劉啟冷凝道:“蕭勝之如今身在匈奴單于王庭。你在堂上口口聲聲說與匈奴毫無瓜葛,你的大哥卻是匈奴單于的座上貴客。鳴月莊私結匈奴,此乃死罪?!?/br> 蕭逸之面色猝然一變,思索瞬間,淡然道:“蕭勝之五年前起就已經不再管莊中事務。殿下可知鳴月莊為何能擒拿敏達?正是蕭勝之向匈奴通風報信,要置我于死地。我得知后聯同李勇校尉一舉反擊,拿下敏達,而蕭勝之就趁亂逃走。此事李勇校尉可以作證。正因此事,爹已在莊內明言,蕭勝之不再是鳴月莊中人,也不再是他的兒子。因此,他身處何方,與鳴月莊沒有任何關系?!?/br> 劉啟冷笑一聲:“是嗎?” “殿下,月桐在你苑中跳下瀑布,就可知她個性極為剛烈。如此剛毅的女子你若苦苦相逼就不怕她會玉石俱焚?” 劉啟臉色驟沉。 蕭逸之向劉啟鄭重一揖:“殿下,我與月桐相識相知近四年,她是我此生唯一所愛,懇求殿下成全?!?/br> 劉啟淡漠地看了看他,站起,跨步離去。 ☆、第76章 太子成全 蕭逸之回莊后向眾人說出了在朝堂上發生的事,卻絕口不提劉啟之事。眾人都安心地笑開顏時,蕭念之卻看出蕭逸之從容的笑意中深藏的怔忡不安。 午膳后,月桐捧著湯水去到蕭逸之房前,聽到蕭逸之與蕭念之的對話。 “四弟,太子那邊是不是還有什么事?彈劾一事已解決,你的心情反而更沉重?!?/br> 蕭逸之沉默不語。 “還有什么不能讓二哥知道嗎?” “太子知道了大哥身在匈奴,要狀告鳴月莊勾結匈奴?!?/br> “這可是死罪!太子竟然……” 月桐腦子猛地炸開:死罪? 劉啟看見月桐,滿臉掩不住的笑意:“沒想到你會來府上找我?!?/br> 月桐淡然道:“殿下帶我去了好玩的地方,我也想禮尚往來,想請殿下去一個我最喜歡的地方?!?/br> 劉啟喜上眉梢:“好,什么時候去?” “現在。我的馬就在太子府門前?!?/br> 劉啟愣了愣,旋即站起喜道:“備馬!” 兩匹馬向南城門奔去,過了不久,就去到了桐院。 劉啟看了看大門上的牌扁:“這是你的院子?” 月桐點點頭,帶他走入院子,走在圍繞院子而建的曲廊上。月桐停在一根柱子前,輕輕地摩挲柱子上凌亂的圖畫:“我在月氏長大,父王在我小時候為我建了一座公主院。我和哥哥最喜歡在柱子上用石子亂畫。殿下看,這我畫的小狗,這是哥哥畫的龍。哥哥嘲笑我的小狗像只豬,我取笑他的龍像小蛇?!?/br> 劉啟驚訝地看著柱子,不能置信地問:“這是你在月氏公主院的柱子?” 月桐微笑地點頭,又走到另一根柱子前,手指順著上面刻著的龍飛鳳舞般潦草的字,緩緩而下:“有一次哥哥被我捉弄,我很得意,就在柱子上寫下:昭武昊楓是個大傻瓜!昭武月桐字。原來我以前的字真的好丑?!?/br> 月桐走進曲廊中的庭院,庭院中放著一張石桌和四張石凳。石桌上刻著個圍棋棋盤,棋盤左邊刻有個“昊”字,右邊有個“月”字。兩個字下面密密麻麻地刻著“正”字。她輕撫上面一個個“正”字,面容有喜有悲。 “我以前喜歡和哥哥,父王下棋,每贏一局就有可以畫一筆。我的棋藝,棋品都不好,每次都耍賴,所以“月”字下的“正”字反而是最多的?!?/br> 劉啟靜靜地聽著,細細地看著。 石桌旁有一個秋千,月桐坐上去,用腳一蹭,搖蕩而起:“我最喜歡叫父王推我蕩秋千,每次都說高點,再高點。我最喜歡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身子輕盈得好似要飛起來的感覺?!?/br> 劉啟看向她,剛想要推她時,月桐卻從蕩到最高處飛躍而下,落在秋千前方的草地上,轉身向劉啟嫣然一笑:“每一次我都會從最高處跳下來,父王就在秋千下都種了草,不讓我摔著。就像我腳下這一片草坪一樣?!?/br> 月桐走入一間廂房,劉啟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慢步跟去。月桐坐在房中一個有破損的矮繡架前:“我母后在長安時是出了名的才女,她的各項才藝我在月氏時只學會了刺繡。七歲起,我就是用這繡架來繡圖?!?/br> 月桐看向劉啟:“殿下一定很奇怪,為何我在月氏公主院中的東西會在這里出現。這是我夫君花了三年時間,從月氏早已破爛不堪的公主院中運回剩下的一木一瓦,一桌一凳,來建起這座桐院,讓我可以重新擁有在月氏最快樂無憂的回憶?!?/br> 劉啟劍目一緊,目光中透出震撼的詫異。 月桐打開在繡架旁的一個木箱,里面裝滿了布帛和竹簡。月桐拿出一塊布帛,遞給劉啟:“殿下請看,這是我三年多前寫的字,是不是不堪入目?!?/br> 劉啟接過看了看,微笑地點點頭。 “四年前,我從月氏逃難到燕國,誤打誤撞去了鳴月莊求醫,也遇到我夫君蕭逸之。他那時對我極為嚴苛,考驗完我的琴棋文書后,給我留下四個字,糟,差,丑,俗。那可是我此生最大的羞辱。為了不讓他再小看我,我花了半年時間,拼命地去練習。他親自教我撫琴,寫字;我彈得差,寫得丑,他會不留情面地冷嘲熱諷。他越嘲笑我,我就越用功。這些就是我練了半年的字,沒想到他全部保留下來?!?/br> 劉啟目光中的驚訝漸漸凝結了。 “殿下不是說夫君每做一件事背后都有他的算計嗎?請殿下猜一猜夫君做的這些事又在算計著什么?難道夫君能在四年前未卜先知,知道我哥哥會在三年后復國,然后不惜一切地討好我,為了能得到大月氏的生意?” 劉啟霎時怔怔無語。 “四年來,他明里,暗里為我做了許多許多。我知道他是在算計,算計著如何住進我的心里。殿下可會愿意付出這么多,為了得一個女子的心?殿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但我最想要的東西,卻殿下不能給的。生之所愿,兩心相依;心之所念,白首不離。殿下,你可以做得到嗎?你可以今生今世只有我一人,帶我游遍千山萬水嗎?” 劉啟嘴唇微張,翕合幾下,竟說不出話。 “在月氏草原,有一種鳥叫白靈,它是草原最能歌善舞的鳥,也是最愛自由飛翔的鳥。有人為了想把天籟之聲,美妙之舞據為己有,把它捉起來關在最精美的鳥籠里,給它最好的食物。但白靈在籠子里不但不再唱歌跳舞,還把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血流滿身,不久,就死在籠子里。如果殿下硬要把我搶去,我的下場就如白靈鳥一般。殿下是想要一只在天空翱翔,為殿下歡歌樂舞的白靈,還是要把它困在鳥籠里郁郁而終?” 月桐堅定地看向他:“如果殿下非要以勾結匈奴的死罪置夫君于死地,我一定會隨夫君而去。就算不能與子偕老,也要死生契闊?!?/br> “懇請殿下成全!”蕭逸之踏入房中,向劉啟重揖。 “逸哥哥!”月桐驚喜地喚起。 劉啟看了看兩人,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縱世上有千種風流,萬種旖旎,也抵不上彼此眼眸中的笑意。他心頭又羨又妒,百念交集。 月桐拉著蕭逸之,一起在劉啟面前跪下,兩人齊聲道:“懇求殿下成全!” 劉啟悠悠地看向院子中的秋千,過了半晌,淡然道:“你們大婚的賀禮我明日會送去鳴月莊,你們成婚之日,我不在長安,不能來喝喜酒了?!闭f完,緩緩地向院門走去。 月桐蹦了起來,欣喜若狂,大叫道:“謝殿下成全!” 劉啟微微止步,看了看柱子上的畫,會心一笑,走出了院子。 月桐摟住蕭逸之,喜極而泣:“太子同意我們的婚事了,他同意了!” 蕭逸之思緒翻騰,竟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緊緊地把月桐擁入懷中。這柔軟的身子里有一種執拗,折服了最尊貴的人,最高傲的心。 又是一輪圓月高掛的夜晚,蕭逸之和月桐手牽手,躺在桐院的屋頂上看著天上的銀光。 “你看,那是不是牛郎星?那顆一定是織女星??茨銈儌z那么可憐,我來為你們畫一座鵲橋?!痹峦┱f完,用手指畫了一個彎,把兩顆星連在一起。 蕭逸之笑著舉起手指:“那我就畫一個大屋子,讓他倆以后可以住在一起?!彼衷趦深w星的中間加上許多點。 “你加那些點是什么?” 蕭逸之看著她和悅地笑道:“是他們的小星星啊。住在一起自然就會有許多小星星?!?/br> 月桐臉泛霞紅,嬌嗟道:“你看起來一本正經的,腦袋一天到晚不知想多少壞東西?!?/br> 蕭逸之翻身,把月桐壓在身下,雙眸盡是狡獪的笑意:“你想知道我此時在想什么壞東西嗎?” 月桐嬌瞪他,雙手用勁想把他推開。蕭逸之把她的雙手一壓,柔情地凝視她:“我在想讓在月亮上的親人們看見我們有多幸福?!?/br> 他柔軟的唇深深地印在她紅潤的唇上。一抹輕云飄過,圓月的銀光仿佛變得異常柔和,好似父母溫柔的眼,透出的愉悅的笑。 ☆、第77章 決裂 長安城大亂平息后,月桐又可以在藍天相伴下安心地刺繡。枕套已繡好,一只歡笑的大花貓追逐一只喜悅的小老鼠。小茹拿起枕套,竊笑道:“三年前看見小姐把四少爺畫成了只小老鼠讓我與劍書足足笑了一個月。就算是現在想起,還想笑。小姐那時候怎會有如此膽量?” 月桐笑得天經地義:“我是為了哄他開心,怎會不敢?” 小茹放下枕套,把大紅嫁衣放在繡繃上:“只有一個半月,小姐真的可以把嫁衣繡好?要不要找繡娘來幫忙?” 月桐拿起繡針:“我自己的嫁衣當然要自己繡。再說,有哪個繡娘比我繡得好?” 小翠手捧點心走來。自從羽柔走后,小翠就跟著月桐回了太傅府。她看到繡好的同心枕套,手一抖,捧在手上的點心哐啷落地。 小翠蹲下撿起點心,惶然地求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小茹嘆了口氣:“小翠,你來府上快兩個了,怎么總是心神不寧,不是打破碗,就是撞上人?” 小翠擦了擦潸潸而下的淚水:“奴婢該死,奴婢只是想起右夫人。夫人在世時曾說要為小姐繡同心心枕套,如今……” 月桐眼眸一酸:“你別傷心了,嫂嫂在月亮上不希望看見我們哭的?!?/br> 小翠低泣:“夫人本來不用上月亮去的?!?/br> 月桐悲嘆:“嫂嫂為何要跳下河去?哥哥很快會救她出去的,她為什么不堅持,為什么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