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鳴月莊里,蕭逸之一身淺綠華服,劍眉深鎖,星眸冷凝,手繞身后,在房中踱來踱去。房中的屏風上掛著一幅駿馬奔騰圖,氣派非凡。他掃視著案幾上擺放的各式各樣馬的刺繡,戛然止步,對侍立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嗔道:“文叔,這些就是你能給出來最好的刺繡了?簡直就不堪入目,沒有一幅繡出駿馬的神韻?!?/br> 文叔垂首:“老奴慚愧!” “再去找人,你也知道這幅萬駿奔騰圖是要繡來送給誰的,這點事都辦不好?”蕭逸之冷銳的目光掃得文叔無地自容。 “去年為竇皇后生辰繡鳳舞圖的杜娘還沒找到?” 文叔垂首回道:“杜娘是找到,可她因長期刺繡,如今眼睛視物不清,無法再刺繡了?!?/br> 蕭逸之淡淡冷冷道:“鳴月莊如果連一個懂刺繡的人都找不到,還叫鳴月莊嗎?” 鳴月莊的大門沒有盛氣凌人的堂皇,卻有著清新爽逸的高雅。月桐深吁一口氣,舉手敲門。 應門的家仆看見月桐,面有愕然。 “大哥哥好,小女子月桐是來求醫的?!?/br> 家仆了然地看向月桐身后的木車:“小姑娘,你知道來鳴月莊求醫是要有交換的。你能給什么?” 月桐道:“我會刺繡,我繡得很好,你給我一個,不,半個時辰,我可以繡出一只馬?!?/br> “馬?”家仆眉頭一揚“那你先等著,容我入內稟告?!?/br> 沒多久,家仆拿來了繡繃和針線:“給你半個時辰,繡一匹馬。繡得好,我再通傳管家?!?/br> 拿起繡針,月桐禁不住想起疾風,想起騎著它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草原,迂回曲折的古道,郁郁蔥蔥的森林,甚至蒼茫寂寥的大漠;想起它為了救自己,疾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月桐的手微顫著,閉上眼睛,疾風飛揚的英姿恍惚就在眼前。她睜開眼,繡針利落地刺進繡布。 家仆拿著繡圖匆匆而入:“文管家,這就是求醫的人繡出的圖?!?/br> 文叔接過圖,雙目一震。圖繡得并不細致,但一只奔馳的駿馬已躍然圖上。半個時辰有此繡圖,功力不凡。 “人在哪?” “還在門外?!?/br> 文叔看見月桐,有些愕然,轉身去問家仆:“是她?” 家仆點點頭:“我看著她繡的?!?/br> 文叔不動聲色地打量月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娃,衣衫襤褸,卻冰肌勝雪,清眸剪水,再看向木車上的哲安:“你們是何方人士?” 月桐微怔:“我,我們是月氏來的。匈奴搶了我們的家園,我和叔叔只能逃命來大漢。我叔叔就是被匈奴兵射傷的?!?/br> “月氏?”文叔眼里閃過幾不可察的了然。 “我讓你進莊,你好好繡一匹馬,繡得好,鳴月莊會治好你叔叔的傷?!?/br> 月桐跟著文叔走進鳴月莊,石子路兩旁種滿茂密蔥蘢的竹子,如置身在一片竹海之中。石路在竹林中曲折迂回,每次好似去到了盡頭,轉過一片屏風般的竹子后,一條新的石路躍入眼中。 月桐去到一所廂房,里面已經放好刺繡所需的一切用具。 “你就在這繡圖。繡一幅駿馬圖,你要多久?”文叔問。 “你要多大的馬?是小馬還是大馬,還是不大不小的馬?”月桐認真地問,用手比劃著。 文叔禁不住一愣,站在一旁的小丫頭忍不住噗嗤一笑。文叔悶哼了聲:“別古里八怪的,這不是你胡鬧的地方,說,要多久?” “少莊主是要考驗我嗎?如果是,那我就要一日,認真地繡出匹好馬?!?/br> “好。有什么事,找小茹?!蔽氖逯噶酥感⊙绢^。 自八歲起進鳴月莊,小茹待侯過不少來訪的客人,只是比她小的客人還是頭一回。小茹學過刺繡,對月桐刺繡的一舉一動就分外留心,更何況文叔囑咐過,這女孩如果是來胡鬧的,就直接轟出去。小茹越看越驚訝,月桐的手法不僅嫻熟,更是針針到位,無施不巧。三個時辰過后,一匹奔騰的駿馬逐漸現形于繡布上。 月上竹梢,竹影婆娑。 蕭逸之在房中冷冷清清地注視著屏風上掛著駿馬奔騰圖。 文叔匆匆而至,面帶光彩:“少爺,這女娃繡的駿馬圖果真非比尋常。老奴剛去看過,圖雖還沒繡好,但已可看出馬的神韻??磥磉@女娃就是我們要找的人?!?/br> 蕭逸之半信半疑:“當真?” 文叔道:“這女娃和她的叔叔從月氏逃難而來。月氏乃游牧民族,她騎過馬一點也不希奇。不過這女娃長的是漢人的模樣,可能是嫁去月氏的漢女所生的女兒,從母親那學會了如此細致的繡功?!?/br> 蕭逸之目光微緩:“她叔叔是何來歷?” “我看過他傷,都是箭傷。他用的刀箭非同一般,老奴猜想他是月氏的將軍?!?/br> “刀柄上刻的是什么圖案?” “雕?!?/br> 蕭逸之劍目微緊:“恐怕不僅僅是普通的將軍?!?/br> “少爺懷疑他是?” “在月氏只有四大將軍才能用上雕紋大刀。匈奴大破月氏,馬三爺發來的最新消息,四大將軍中有兩名已隨月氏王陣亡,另外兩名帶著王子公主逃亡,下落不明?!?/br> 文叔眼眸微震:“少爺懷疑那女娃是月氏公主?” “你說她年約十二,漢人模樣,說的是長安口音的漢語。月氏王后是太傅大人的女兒,為月氏王誕下一子一女,長子十六,次女十二?!?/br> 文叔恍然地點頭:“難怪這女娃講話落落大方,而且她的長相真是世間少有?!?/br> 蕭逸之跨步而去:“我去會會她!” ☆、第3章 瞎了? 蕭逸之來到時,月桐俯在繡架上睡著了。蕭逸之止住要把她喚醒的小茹,慢步向前??吹津E馬圖,蕭逸之冷凝的星目浮起一抹驚喜。圖中的駿馬雙目炯炯地望向前方,義無反顧地跨蹄疾馳。鬃毛飛舞,仿若揚走了壓在他心頭的彷徨。雖有細微處需要修飾,以此驚人繡功,她必然能繡出他需要的圖。 蕭逸之伸手撫在馬背上,眼角透出輕盈的笑意。月桐一聲夢囈,手微微一伸,碰觸到蕭逸之的手。無意識間握起,緊緊地攏入掌心。 蕭逸之身子微顫。這絕不是大家閨秀的手。手指指節和掌中滿布著或薄或厚的繭,隱隱透露出這女子不平凡的經歷。他凝視著這張熟睡的臉,雪白冰肌上,兩道柳眉微微地蹙著。她的手握得那么緊,是要捉住什么?依靠什么? 他理了理思緒,想輕輕地把手拿出,一動,卻被月桐握得更緊。小茹見蕭逸之的手被握住,急忙上前想掰開月桐的手。蕭逸之手一揚,尋思一瞬后,在繡架前坐下。 小茹呆愣看著蕭逸之,再望著向文叔。文叔的眉宇間透出詫異。這位少爺自小聰穎機智,但因是庶出,又是么子,自小就帶著與其年齡不符的儒雅,沉著與冷漠。此刻竟然會為了不吵醒一個陌生的女娃而任其握手? 半個時辰過去了,月桐的手還是沒松,蕭逸之微微一嘆,輕聲叫文叔和小茹退下歇息。文叔猶豫片刻,行禮告退。小茹駭得瞪大雙目,文叔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下。 蕭逸之靜靜地坐著,眼中的她,好似一個偷下凡塵的小仙子,玩得累極而睡。剛剛想把手抽走時她臉上掠過的一絲惶然竟然讓他不忍心把手拿開。而她在緊握他的手時面容的舒緩竟讓他愿意就這樣守著。 夜已深,蕭逸之支頤閉目打盹,恍惚間感到月桐的手漸漸松開。他輕輕地把手抽出。夜風瑟瑟,他站起把窗戶關好,再拿一張毛毯披在月桐身上,悄然轉身離開。 月桐去到哲安的房間時,一位年約三十的大夫正在榻邊為哲安打脈。小茹在月桐耳邊低語:“這位就是鳴月莊,甚至整個大漢最好的大夫。林先生曾經是御醫,兩年前離宮后就一直留在鳴月莊。只有極重要的病人少莊主才會請他醫治。有他在,姑娘你大可放心!” 林士德站起,走向案幾,在竹簡揮筆而書。 “先生,我叔叔怎么樣?”月桐急問。 林士德抬起頭,眼眸震了震:“他是你親叔叔?” “不是,他是,我爹爹的兄弟?!?/br> “如果不是他的身子壯,他早就去見閻王了。你放心,有我在,他會活下來。不過他的右腿傷得很重,至少要小心調養一年半載。稍有不慎,他的腿就會廢了” 月桐急道:“我一定會好好繡圖,請先生一定要把我叔叔的傷治好?!?/br> 林士德問:“你是月氏人,怎么能說流利的長安漢語?” “我母,親是長安人?!痹峦┯餐滔聜€‘后’字“她從小就教我漢語?!?/br> “你叔叔是軍中人?” 月桐瞪大雙眼,眼珠子轉啊轉:“他是,他是,他是獵人。他是打獵的,所以,他的身子很壯?!?/br> 林士德嘴角微揚:“哦?看他身上的箭傷,追殺你們的匈奴兵不少吧?” 月桐忙不迭點頭:“滿山都是。叔叔就是為了救我才中箭的?!?/br> “那些匈奴兵追了你們很久吧!” “匈奴兵追了我們幾天幾夜。叔叔的馬就是這樣累,累死了?!痹峦┯行┻煅?。 “沒有其他人逃出來?” 月桐搖搖頭,雙目泛紅:“保護我們的叔叔都倒下了,就只剩下哲安叔叔了?!?/br> 文叔和林士德會意地對視一眼。林士德道:“別擔心,我會治好你叔叔的傷?!?/br> 月桐和文叔回到房中,房里已放著一個竹制屏風,上面掛著一幅駿馬奔騰畫。 文叔道:“昨天請姑娘繡的駿馬圖只是想見識姑娘的手藝。如今已知姑娘手藝不凡,少莊主想請姑娘繡的就是這一幅‘萬駿奔騰’?!?/br> 月桐杏目瞪起:“這一幅?這大一幅畫,這么多匹馬,少說也要繡四個月,你們鳴月莊真是一點也不吃虧的?!?/br> 文叔微微一怔:“有勞姑娘了。不過少莊主要兩個月完成?!?/br> 月桐難以置信地盯著文叔:“兩個月?你們要我兩個月繡起這么大一幅畫?你們是欺負人嗎?” 文叔有些面躁,向月桐深深一揖:“老奴自知是為難姑娘,實是萬不得已。請姑娘竭力相助?!?/br> 月桐重重地吐了口氣,怒視著文叔:“鳴月莊原來是個坑人窩。你們一定要治好我叔叔的傷。若不然,我一定把鳴月莊給砸了?!?/br> 稚言稚語的威脅,文叔不知該怒,該氣,或是該笑。 *************************** 為了追趕兩個月的期限,月桐只能沒日沒夜地刺啊,繡啊??柿?,就把口一張,說一聲“水”,小茹就把杯子放到她唇邊;餓了,也把口一張,說一聲“飯”,小茹就把飯菜夾入她口中。累得不行了,就攤躺在榻上,讓小茹為她揉手捶背;困到不行了,就俯在繡架上小睡。 看著月桐繡得火眼金睛的,小茹有好幾次不忍心把她從小睡中叫醒,但一想起如果繡圖不能完成,后果不堪設想,只能狠下心來把困得眼花繚亂的月桐搖醒??尚沂?,月桐一拿起繡針,精神就來了,繼續不見天日地刺啊,繡啊。 好幾次蕭逸之來到月桐房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時,總會聽到房內傳出的怒吼:“臭莊主!爛莊主!”他不油然止步,默默轉身離開。他何嘗不知要兩個月內繡起‘萬駿奔騰’是強人所難,因之前找人耗了不少時日,他只有兩個月就要把繡圖送出,不得不竭力相逼。 時光荏苒間,針線在繡布上起起伏伏。當月桐刺下最后一針,再收針后,就著著實實地癱在榻上,眼簾緊閉,昏昏睡去。蕭逸之終于踏進月桐房間,觀摩這一幅她嘔心瀝血繡出的‘萬駿奔騰’。神態動作各異的駿馬馳騁在草原上,眾人彷如看見其颯爽的雄姿震懾大地,聽到隆隆馬蹄震天而起。 林士德第一次看到如此動魄傳神的刺繡,感慨道:“這小女娃年紀輕輕竟有此手藝,真是難得。逸之,她可是幫了你大忙?!?/br> 蕭逸之會心地點頭:“這繡圖,遠超我所想?!?/br> “她叔叔身上的傷已無大礙,但腿傷就要再修養半年。逸之,你有沒有查出她的身份?” “馬三爺已經在查?!?/br> “我猜,她的身份尊貴,應該是王族中人。一位王族,竟可以熬得住兩個月沒日沒夜地刺繡,她的毅力讓人折服?!?/br> “她逃過匈奴的追殺,把受傷的叔叔帶到鳴月莊。她做到的,比刺繡更不可思議?!?/br> 林士德點點頭:“希望她否極泰來?!?/br> 蕭逸之看向在榻上睡得不知人事的月桐,她的面容一片平和恬靜,好似一池如鏡的仙泉?;秀遍g,他涌起一個念想:曾經的腥風血雨,別驚擾她此刻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