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這些改變都是極細微的，村里的人大都不會注意，也都慢慢記不得九娘初嫁到杏花村時的模樣了，自然也不覺得這封家的小姑娘跟九娘有多像。

    孟梓婳還想說什么，便聽到蕓娘在那邊喊：“梓婳，過來搭把手。你幫我扶著她坐起來，我喂她喝點姜湯?！?/br>
    “哦，好?！泵翔鲖O應著，連忙走過去。

    小姑娘還有知覺，蕓娘將熱姜湯灌了一點進她嘴里，她便知道吞咽了，蕓娘見此便沒再灌，就著碗慢慢喂她喝。

    大半碗姜湯喂完之后，孟梓婳扶著她又坐了一會兒，看到丁氏提著油燈走進來，懷里抱著兩套衣裳，這才放她躺下，低聲道：“我去提水給她擦身子?！?/br>
    飯堂旁邊就有一間柴房，里面裝滿了柴火，只空出一小塊來，不過里面還挺干凈的。

    丁氏力氣大，抱著小姑娘便往那邊柴房去了，蕓娘一邊手拿了一張長凳子，也跟著過去。

    幾個人在柴房里折騰了兩刻鐘，才幫小姑娘擦好身子換了干凈的衣裳。

    蕓娘將長凳子拿過來擺好，看著丁氏將小姑娘抱過來，便嘆了一口氣，道：“也不知道那家里的大人干啥去了，怎的忍心讓小姑娘這副模樣出來，到這會兒也沒見他們來找人，當真是沒人性！”

    九娘冷冷一下，道：“可不就是沒人性么？”

    蕓娘愣了一愣，想著自己方才那話大概是讓九娘想到當初被那家人二兩銀子賣的事情，便連忙岔開話題，道：“九娘，這孩子今晚睡哪兒？”

    九娘想了想，道：“讓她睡我們院子吧！那邊有空房，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了，我也好就近照看著點?！?/br>
    大院這邊雖然空房更多，也有現成的被褥，可這邊住著的清一色的都是男的，她一個小姑娘還病著，沒人照看著也不行。

    “你晚上要帶孩子，哪有精力再照看一個？”蕓娘握了握九娘的手，道：“讓她去我家住吧！晚上我守著點，她受了風寒，晚上只怕要發燒，不能大意。你坐著月子，要好好養身子，不能太勞累了?！?/br>
    九娘扭頭朝那邊桌子看去，楊進他們幾個又在喝酒了，便朝九娘道：“楊進大哥今晚喝了不少酒，嫂子還要照顧他……”

    “他愛喝就喝，我管他死活呢！”蕓娘朝那邊瞪了一眼，沒好氣的道：“不管他！他若是喝醉了回不去，便讓他睡在這里，反正這屋子里有火盆，凍不死他?！?/br>
    “這火盆也燒不到明早上啊，楊進大哥睡在這里，夜里肯定要著涼的?！本拍锘匚兆∈|娘的手，笑著道：“等會兒我讓人送楊進大哥回家，嫂子給他留門，別不讓他進屋睡覺就行?！?/br>
    “要不然讓封家小妹去我家住也行。冷肅沒喝多少酒，晚上也不用人照顧?！泵翔鲖O道。

    丁氏便用手肘碰了碰孟梓婳，擠眉弄眼的調侃道：“你們小兩口子才成親不到一年，冷肅兄弟晚上就不用你伺候了？”

    孟梓婳是富家小姐出身，家里對她管教較嚴，原本還打算將她嫁到京都豪門大戶去的，便請了從宮里出來的教習嬤嬤教規矩，所以言行舉止都透著大家閨秀的氣質，就算嫁過來杏花村差不多一年了，可也極少跟村里這些婦人聊閨房之事，這會兒聽得丁氏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這般口無遮攔的拿她說笑，心里雖然不生氣，可臉卻紅得像煮熟的蝦子，羞得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去。

    旁邊幾個嫂子便掩著嘴忍不住笑。

    劉氏扯了扯丁氏的衣袖，瞪了她一眼，道：“說話不經大腦的，看把梓婳羞成什么樣了！”

    丁氏吐了吐舌頭，嘿嘿的笑了兩聲，朝孟梓婳道了歉。

    蕓娘過去挽了孟梓婳的手，笑著道：“好了，封家小妹今晚就睡我家，就這么定了。我去看看小成兄弟回來了沒？”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便聽見小成的聲音：“大夫請來了！”

    小成請的這大夫是鎮上最有名望的大夫，出診費也高的離譜，大年三十出診，這出診費更是比平時翻了兩翻。

    小成急著將他帶回來救人，沒工夫跟他討論出診費，讓他帶好醫藥箱，直接扛著他一路跑了回來。

    跑得太快，雪花打在臉上，刮得生疼，再加上風大，老大夫趴在小成背上，直感覺臉上的rou被一刀一刀割似的疼。他想喊小成跑慢一點，可嘴巴一張開便灌了幾口冷風進來，嗆得他猛咳了起來，好不容易到了杏花村，小成將他放下來時，老大夫已經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了。

    蕓娘起身迎了過去，道：“請大夫給封家小妹把脈吧！”

    老大夫用力喘了幾口大氣，朝蕓娘伸出三根手指頭，道：“我這把老骨頭被你們這般折騰，半天命都沒了。出診費再加三十兩……”

    老大夫話音剛落，便被小成一把揪住衣襟，將他提了起來：“到了這兒，你還敢坐地起價？”

    老大夫嚇得臉色一白，雙腳用力蹬了幾下，顫聲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小成，不可無禮！”九娘擔心小成傷到老大夫，連忙叫住他。

    小成恭敬的應了一聲，這才將老大夫放下來，可盯著老大夫時，臉上的表情依舊兇惡得嚇人。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快去給那小姑娘把脈，若是人無礙，銀子自然少不了你的，可若是有個好歹，你也休想回家過年了?！?/br>
    這一番威脅的話，又將老大夫嚇得雙腿發軟。

    九娘無奈地看了小成一眼，道：“別嚇著大夫了，快請他去救人要緊?！?/br>
    老大夫顫顫巍巍的走過去給小姑娘把脈時，楚東陽跟冷肅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

    九娘心一沉，連忙抱著孩子起身迎了過去：“相公……”

    楚東陽臉上很快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可是累了？我送你回去歇著吧！”

    九娘搖搖頭，道：“不累。等會兒再回去吧，先看看那小丫頭是什么情況……”

    楚東陽摟住九娘的肩膀，帶著她到凳子上坐下，輕聲安慰道：“這大夫雖比不上殷神醫，可他的醫術在桃源鎮上是頂好的，有他在，那小姑娘應該不會有事的?！?/br>
    九娘揚著唇淺淺的笑了一下，眼底依舊滿是憂色。

    她心里擔憂的并不是這小姑娘，而是楚東陽方才跟冷肅在外面談論的事情，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讓他進屋時臉色那樣難看？

    九娘斟酌如何探一探楚東陽，便聽見那老大夫道：“受了風寒，開兩副藥吃就行了，沒什么大礙。正好我這藥箱里帶了治風寒的藥，不用再去鎮上藥店抓藥了?？瓤?，出診費和藥費……”

    蕓娘她們幾人便都松了一口氣，連忙去問老大夫拿藥去廚房煎。

    小成從袖袋中掏了二兩銀子塞到老大夫手上，道：“銀子收好，不用找零了?！?/br>
    老大夫一看上手那二兩銀子，胡子一吹，便要發作。

    小成上前一步，直接將他扛起來，道：“別鬧，我大晚上頂著風雪將你送回鎮上，也是挺遭罪的，給你二兩銀子就收好吧，別嫌棄，否則我將你丟半道兒上讓雪埋了你……”

    “你們，你們簡直是土匪！強盜！壞人！太壞了……”

    老大夫的叫罵聲越來越遠，九娘聽著小成說的二兩銀子，卻不由得出了神。

    封家那時二兩銀子將封九娘賣了，這會兒九娘又花二兩銀子救封家這小丫頭……

    ☆、第三百二十八章：做你最堅強的后盾

    蕓娘煎好了藥，還沒喂她喝下去，封家那小姑娘便醒了，悠悠睜著眼睛打量著身邊圍著的人，在看到九娘時，便突然撲了過去，哭道：“九jiejie，九jiejie……”

    楚東陽就站在九娘身邊，見那小姑娘突然撲過來，眉頭皺了皺，眼疾手快的抓住那小姑娘的衣領，將她拎到一旁，冷聲道：“有什么話站在一邊說便是，別嚇到孩子?！?/br>
    封家小姑娘雖醒了過來，但是身體還很虛弱，方才激動的朝九娘撲過去已是耗了她大半的力氣，現在被楚東陽拎著丟到一邊，她便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軟軟的趴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看向九娘，聲音有些嘶啞，帶著哭腔道：“九jiejie，九jiejie，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被賣到窯子里……”

    他們都說窯姐兒有銀子花，有好看的衣裳穿，住寬敞的房子，頓頓都能吃rou，比在家里天天下地干活還得餓肚子強百倍。

    可她不想當窯姐兒，因為強子哥說窯姐兒賺的銀子臟，身子也臟……她跟強子哥說好了，再熬兩年，等強子哥攢夠十兩銀子聘金，便上門提親。

    她想跟強子哥在一起，哪怕吃苦受累餓肚子她也甘愿，她不想被賣到窯子里！

    小姑娘邊說邊哭，氣兒都喘不過來似的，瘦小的身子一顫一顫，看著讓人十分心疼。

    蕓娘端著藥就站在小姑娘身邊，聽了她的話，臉色白了白，忙將藥放到一旁，跟劉氏一起將小姑娘扶到凳子上坐下，一邊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邊溫柔的摸著她的頭，輕聲道：“先別急，慢慢說?！?/br>
    九娘聽了封家小妹這話，也是一愣，隨即沉下臉來，她把孩子遞到楚東陽懷里，然后起身朝那小姑娘走去，手指緊了緊，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伸手輕拍著小姑娘的肩膀，問：“我之前生過一場病，以前的人和事都記不太清了。你是小妹？”

    小姑娘抬眼看向九娘，眸底滿是驚訝，好一會兒才點頭，道：“九jiejie不記得咱家的人了嗎？我是十娘，九jiejie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封家人丁興旺，封九娘叔伯四兄弟，每個底下都有三四個孩子，就像封九娘家一樣，上有兩個哥哥，下還有一個meimei，加上她，家里便有四個孩子了。

    九娘在同輩中排行第九，取名時便叫封九娘，而她小妹在同輩里排行第十，便叫封十娘。

    家里人多，吃不上飯便將丫頭賣了，這在貧苦農村并非什么稀奇事，所以，當時封家將九娘賣了，心里一點愧疚都沒有，現如今看到九娘發達了，只后悔當初沒有多要些銀子。

    九娘嘆了口氣，拿自己的帕子幫封十娘擦眼淚，輕聲問：“誰要將你賣到窯子里？”

    封十娘緊緊抓住九娘的手不肯放，用力吸了吸鼻子，道：“三哥欠了賭坊的銀子還不上，賭坊的人今兒一大早就去家里要債，將家里值錢的都帶走，不值錢的都砸了，還要砍三哥一只手一只腳來抵債。二哥已經干不了活了，三哥便成了爹娘唯一的依靠，哪里會讓他們砍了三哥的一手一腳？三哥也害怕變成二哥那樣，便說將我賣到窯子里，他有門路，至少能值十兩銀子……”

    九娘聽著，在心里便將那家人的祖宗的問候了一百遍，聽得封十娘邊抽泣邊道：“我聽村里人說九jiejie在杏花村，趁著他們不注意便偷跑了出來……”

    說著，滑下凳子，跪在九娘面前，邊給九娘磕頭邊哀求道：“九jiejie，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被賣到窯子里……若是我成了窯姐兒，強子哥便不要我了……九jiejie，我求求你了……”

    九娘被賣的時候，十娘是知道的。當時家里揭不開鍋，全家人餓了兩天，爹拿到那二兩銀子后，便到鎮上買了一袋米回來，還買了一斤rou，那晚上是十娘吃得最飽的一頓。

    后來聽說九jiejie現下發達了，賺了很多銀子，頓頓都能吃rou，二哥和娘便先后來杏花村找九jiejie，想讓她拿些銀子接濟一下家里，卻不曾想一向軟弱膽小的九jiejie不但不給銀子，還跟娘大干了一仗，將娘的頭發生生扯下來一大把，還放狗將娘攆出杏花村，又讓人將二哥打了一頓狠的，現下二哥成了個廢人，干不了活了……

    十娘知道，現在的九jiejie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任他們兄妹欺負也不敢吭聲的封九娘了，她不知道這次來求九jiejie，她會不會幫她，但除了求九jiejie，她真的想不到其他法子了。

    十娘用力的給九娘磕頭，只希望九娘不計前嫌，看在親姐妹的份上幫她一把。

    “你身體還很虛弱，地上冰涼，快起來吧！”九娘將封十娘扶起來，幫她理了理她亂糟糟的頭發，道：“你暫先在我這里住下，將身子養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br>
    “他們在村里找不到我，肯定會找來杏花村的……”十娘拽進了九娘的衣袖不放，眼中滿是緊張和害怕。

    “找到這里也無妨，他們不敢這里亂來?！本拍镂⑽⒁恍?，拍了拍十娘的手背，然后掰開她的手，將自己的衣袖扯了出來，轉身回到位置上坐下，看著十年道：“你染了風寒，現下才退了熱，夜里只怕還會反復。我帶著孩子不方便照顧你，你今晚去蕓娘嫂子家住，勞煩她幫忙照看一下……”

    “不麻煩，不麻煩?！笔|娘聽了封十娘的那些話，十分同情她，想著她又是九娘的meimei，便更是對她好了，忙端著桌上那碗藥走過去，柔聲道：“快將藥喝了，凉了就更苦了。喝完藥便跟我回家，我給你鋪床去……”

    “嫂子家里可有棉被？我屋里還有兩床，等會兒讓人送過去?！本拍镎f著，偏頭對小成道：“小成，你等會兒將我柜子里那兩床棉被送到嫂子那邊去，順便再端一個火盆過去，現在還飄著雪，只怕夜里更冷?！?/br>
    “是，嫂子?！毙〕牲c頭應道。

    九娘抬眼看了看外面，然后笑著對劉氏她們幾個道：“時候不早了，嫂子們也回去歇著吧，不然家里要過來問我要人了?！?/br>
    劉氏見那邊還有幾張桌子沒收，便道：“我們將桌子收拾干凈便回去?！?/br>
    蕓娘看了一眼還在端著碗喝酒的幾桌，尤其楊進喝得最高興，她磨了磨牙，便沒好氣的道：“那邊還沒喝完呢，別管他們了，那幾張桌子讓他們自己收拾就行了?！?/br>
    九娘好笑的看了蕓娘一眼，點頭附和道：“就是，讓他們自己收拾，隨他們喝到什么時候?！?/br>
    丁氏便笑呵呵的道：“那行！那咱們就先回了，明兒一早再過來串門拜年，餅子瓜子可得備好了?！?/br>
    “放心，吃的零嘴兒少不了?！本拍镄σ饕鞯某齻償[擺手。

    等她們都走了之后，九娘才跟楚東陽回到自家。

    進屋將孩子放到床上，讓他睡著，楚東陽便去廚房端了一盆熱水過來，伺候九娘洗臉。

    外面很冷，九娘穿著很厚的棉靴，腳下還是覺得有些冰，便讓楚東陽給她又打了盆熱水過來泡泡腳。

    “相公，你也泡一下腳吧！”九娘拉著楚東陽過來。

    楚東陽挑了挑眉，道：“我的腳不冷?！?/br>
    大老爺們兒哪像女人似的這般講究？這點冷都受不住，他在西北關這么多年，豈不是白呆了？

    九娘扯了扯楚東陽的衣袖，道：“相公若是不泡腳，那晚上便不要跟我睡一起了，不然我不小心碰到你的腳，冰涼涼的，我可睡不著?！?/br>
    楚東陽聞言，二話不說便將靴子襪子都脫了，將腳伸進木盆里，用腳尖輕輕蹭九娘的腳背，抬著下巴看著九娘。

    九娘抿著唇笑了笑，湊過去親了楚東陽一下，這才滿意的收回了腳，用布子擦干腳，慢悠悠的爬上床。

    等到兩人都上床躺下后，九娘枕著楚東陽的手臂，低聲道：“相公，明日找個人去封家那邊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像那丫頭說的那樣……”

    對于封十娘方才說的那些話，九娘并非完全相信，事情是不是這樣，等查清楚才知道。

    所以，九娘既沒有答應幫十娘，也沒有讓她久住的意思，只是讓她暫先住著，一切等查明白之后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