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李琦攬住她的肩好言安慰著,連聲答應:“好,好,你不要太擔心了,玉郎一定不會有事的?!庇謫咀●R紹嵇追加了一句,“把裴娘子的話轉達給京兆尹蕭炅,告訴他,若是本王的兒子出了半點閃失,他這個官也別想做了!” 杜若知道自己闖下大禍,早已和紫芝之母孟婉一起候在儀門外,一見盛王過來,便主動上前跪下來請罪。李琦側身避開孟婉的大禮,只對紫芝淡淡說了一句:“快扶岳母起來?!比缓笠暼魺o睹地繼續前行,神色沉郁如薄暮的云霧,在杜若面前經過時才漠然瞥她一眼,目光中沒有絲毫溫度。 紫芝本就心亂如麻,一見杜若更是怒火中燒,一邊扶起母親一邊恨恨道:“阿娘,你怎么這樣糊涂?某些人自從我有了身孕就想方設法地害我,你居然還和這種心腸歹毒之人來往,若是玉郎有什么閃失,你該如何向殿下交代?” 孟婉自覺對不起女兒,一時訥訥無言。 杜若卻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憤然道:“裴孺人,你這是什么話?難不成是我存心找了拐子來害玉郎么?” 紫芝冷笑一聲:“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br> “你……”杜若氣得直咬牙,卻也知道此時與她爭辯根本沒用,于是忙急急幾步追上盛王,拉住他的衣袖含淚解釋道,“殿下,玉郎被人拐走,妾自然也有責任,可是妾真的不是有意的,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妾雖然不喜歡裴孺人,可這一年多來深居簡出,早已沒有了當初那些和她爭寵的念頭。更何況,玉郎這孩子那么可愛,妾喜歡他還來不及呢,又怎會忍心加害于他?” 李琦一拂衣袖甩開她,臨走前只冷冷丟下一句話:“杜若,你給我記住了,本王能娶你,也能休了你!” 紫芝也不再理會母親,徑自與夫君一起回了朗風軒。 等了許久都沒有玉郎的消息,李琦在家中終于坐不住了,帶了幾名侍從親自去京兆府向京兆尹蕭炅施壓。紫芝亦是坐立不安,心里越想越覺得蹊蹺,幾乎認定是杜若存心想要害她母子,一時怒氣上涌,便跑去王妃居處找她質問。彼時杜若并不在房中,紫芝便又去后苑中尋了一圈,果然見她獨自立于水榭中憑欄遠眺,手執一枝盛開的梅花,衣袂飄飄,正在悠閑地欣賞湖中景致。 紫芝款步走到她身后,冷冷一笑:“王妃真是好雅興,弄丟了我的兒子,居然還有心思到這里來閑逛?” 杜若轉身看她,歉然道:“對不起,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很著急。殿下不是已經命京兆尹派人去全城搜查了么,相信一定能把玉郎平安找回來的?!?/br> “找回來?”紫芝冷冷逼視著她,“若是你存心害他,又如何能找的回來?” 杜若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沒有害他?!?/br> “無緣無故的,你為何非要帶我兒子出門?你和那拐子是串通好的,就是你故意弄丟了玉郎!”紫芝越說越激動,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說,你把我兒子藏到哪里去了?你這個心如蛇蝎的女人,有本事你沖我來啊,干嘛要害我的孩子?” 杜若伸手推開她,蹙眉冷道:“我說了,我沒有害你的孩子?!?/br> “你還敢狡辯?”紫芝哪里肯信,見她只是一味地推卸責任,惱怒之下竟口不擇言,“當初我懷著玉郎的時候,不就是你收買了白芷讓她給我下墮胎藥的么?哼,你以為把白芷弄成啞巴,我就猜不出是誰在害我么?殿下心地仁善,卻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做出那些下作的事來。杜若,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地閉門思過吧,莫要再傳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來,丟盡了你們杜家的臉!” 杜若氣得唇角發抖,想都沒想便劈手一掌狠狠摑在她臉上,厲斥道:“裴孺人,我告訴你,就算只剩下一個名分,我杜若也是堂堂王妃,容不得你一個小小側室對我呼來喝去!你現在立刻給我跪下賠罪,否則家法處置!” 紫芝沒料到她真敢動手,一時沒防備,竟真被她打中,臉上頓時一陣火辣辣的疼。 杜若含笑欣賞著她被掌摑后驚詫屈辱的表情,譏誚道:“打你一下就受不得了么?聽說裴孺人當初在宮里做奴婢時,鞭子、杖子可都是挨過的,如今一步登天攀了高枝,就也變得這般身嬌rou貴了么?呵呵,給你幾分臉面,還真把自己當正室夫人了。我也奉勸你一句,每天不要只顧著在床榻上服侍殿下,以后說話做事也要看著我的臉色,竭力討我的歡心,否則我在王府一日,就打你一日!” “是么?”紫芝怒極反笑,逼近她幽幽地問,“你就不怕我殺了你,讓今天成為你在這里的最后一天?” 杜若不屑地白她一眼,氣定神閑地說:“你不敢。依咱們大唐律,媵妾毆殺正妻可是要處斬的,到時候連殿下都保不了你……” 不待她說完,紫芝便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將她的身子緊緊抵在臨水的欄桿上,勁力之大,竟讓那木制的圍欄都劇烈地晃了一晃。 “咳咳……”杜若幾乎喘不上氣來,連連咳嗽,“你、你放開我……來人啊,救命……” 然而隔著一片湖水,遠處的人根本聽不到她微弱的呼救聲。 “我會殺你,但不是現在。倘若玉郎當真有個好歹,我就手刃你為他報仇?!弊现ナ稚系牧Φ烙旨又亓藥追?,卻還暫時不至于令人窒息。她幽涼地一笑,喃喃:“死,我不怕。如果沒有了兒子,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杜若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卻見她把自己往欄桿上狠狠一推,然后轉身離去。 “咔嚓——”就在此時,一陣木頭碎裂的聲音驟然響起。在她的盛怒之下,那堅硬的木欄桿竟被手上的勁力生生震碎! “啊——”杜若絕望地驚呼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那碎裂的欄桿向后傾斜。 紫芝驚而回眸,卻見那一襲華衣已然沖破圍欄凌空飛出,徒然掙扎了幾下,終是墜落在尚覆有一層薄冰的湖面之上。 ☆、第198章 傷別(上) 不過兩個時辰的工夫,長安城就已布下天羅地網。 得知皇孫被人拐走,京兆尹蕭炅立刻下令封鎖城門,對所有出城的行人進行嚴格盤查,另外還從刑部調來大批巡捕公差對城中一百零九坊以及東、西兩市逐一搜查,就連各坊的武侯和坊丁也都全部出動。官民家中但凡有一歲左右的孩子,也都必須由盛王府的人逐一查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玉郎找回來。 換作尋常的案子,在長安城中搜捕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玉郎乃是當今天子極疼愛的一位皇孫,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皇帝一怒之下也不知要拉多少人為愛孫陪葬。所以,上至京兆府和刑部的各級官員,下至最普通的武侯坊丁,每個人都恨不得出十二分的力,天黑之前終于在城南一處破舊的民宅中把那拐子給抓了出來。 那拐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寡婦,平日就以販賣人口為生,聽說自己拐來的這個小娃兒竟是當今皇孫——盛王之子武陵郡公李償,不禁嚇得魂飛魄散,不待嚴刑審問就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此時已是黃昏,李琦抱著玉郎匆匆趕回盛王府,才一踏進朗風軒的月洞門,就見紫芝一身素衣跪在庭院中,阿芊、獨孤盈等侍女也跟著她跪在后面。獨孤盈年紀尚小,在冷風中跪得久了難免有些體力不支,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紫芝,你這是怎么了?”他甚是詫異,忙快走幾步上前攙扶,把懷中的玉郎抱給她看,“你看,咱們的兒子回來了?!?/br> “玉郎……”紫芝卻并未起身,只是把失而復得的兒子一把抱了過來,摟在懷中輕輕親了兩下,再也舍不得放開,“玉郎,你可真是急死阿娘了,以后阿娘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再也不讓你受一丁點兒委屈……” “阿娘……娘……”玉郎含糊不清地喚著她,揮舞著一雙小手在母親臉上摸來摸去,忽然咧開小嘴兒咯咯笑了起來,全然不知自己剛剛經歷了多么危險的事。 紫芝幾乎喜極而泣,然而小娃兒仿佛覺得母親身上太涼,才與她親昵了一會兒就扭著身子想要離開。李琦命侍女先把孩子抱走,然后俯身握住紫芝冰涼的手,和言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什么話咱們進屋再說,小心凍壞了身子?!?/br> 紫芝低著頭囁嚅道:“我……我把王妃打傷了?!?/br> “???”李琦大吃一驚,扶她站起時卻發現她左頰微微紅腫,上面猶帶指痕,心下便已明白了幾分,“是她先跟你動的手吧?一個戴罪之人還敢如此張狂,看來我真是不能再留她了。紫芝,你別怕,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擔著?!?/br>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袖中暖著,剎那間一陣暖意涌上她心頭。 “王妃是打了我一下,可是我卻……”見他此時仍一味護著自己,紫芝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懊悔,鼻翼一酸,眼圈兒便不爭氣地紅了起來,“我一時失手,把她推到了湖里……她是撞碎了水榭的欄桿跌下去的,本就受了內傷,墜湖時又是頭部撞破冰層然后才沉入水中,在冷水里幾乎被嗆死,至今昏迷不醒……我從來都沒跟人打過架,出手也不知道輕重。二十一郎,我知道自己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求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李琦扶著她的肩向房中走去,溫言道:“傻丫頭,我怎么會生你的氣呢?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不會生你的氣?!蔽戳系绞虑榫谷绱藝乐?,他安慰了幾句又問:“你們兩個打起來的時候,可有人看見了?” 紫芝走進臥房與他并肩坐下,想了想搖頭道:“王妃身邊并沒帶侍女……對了,后來內侍們下水去救人時,我好像看見吳娘子就在不遠處?!?/br> “吳清越?”李琦心中一跳,“你先歇著,我去探探她的口風?!?/br> . 暮色漸濃,書房內一盞孤燈明滅不定。 吳清越低眉肅立,時而抬眼看看端坐在書案后的盛王,心里不禁有些興奮地想,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終于來了。 入府幾年卻始終沒有侍寢的機會,面前這個高貴而冷峻的男子,于她而言,或許永遠都只是一個無法靠近的陌生人。然而,如今王妃失寵已成定局,擅寵專房的裴孺人又犯下毆傷主母的大罪,就算不被處死,也會被廢為庶人逐出府去,屆時府中唯有她吳清越一位女眷,還怕日后得不到盛王的寵愛么? 隱忍多年,她揚眉吐氣的那一日終于不遠了。 “王妃與裴娘子發生沖突時,妾恰巧路過,看見了當時的情形?!眳乔逶轿⑽⒐硐蛩卦?,姿態溫順而謙卑,“王妃的確打了裴娘子一下,隨后就被裴娘子扼住咽喉,撞壞水榭的欄桿推入湖中。至于裴娘子為何這般暴怒,妾卻是不甚清楚,想必是因為小公子被拐子拐走,一時著急失了分寸吧?媵妾毆傷正妻依律可是重罪,殿下若想保住裴娘子一條性命,妾可以作證是王妃先動的手,而且那欄桿也早就是壞的,裴娘子只是推了她一下,王妃自己腳下打滑才不慎失足落水。此事是殿下家事,陛下知道了以后也多半會交由您全權處理,屆時殿下只需略施薄懲,將裴娘子杖責后貶為庶人,就可以讓她免受刑獄之苦了?!?/br> 李琦默然不語,半晌才疲憊地揮了揮手道:“好了,你退下吧?!?/br> 待吳清越一走,他便去杜若房中瞧了一眼,只見那虛弱的女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蒼白如紙,看起來的確傷得十分嚴重。太醫署也已派了兩名醫術高明的太醫前來看診,說王妃目前雖無性命之憂,但傷愈后會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暫時也未可知。李琦向太醫囑咐了幾句便欲離開,卻聽病榻上的女子忽然喃喃輕喚:“仲文哥哥……” 她仍處在昏迷之中,心心念念的竟是另一個男子的名字。 侍女阿昭驚得面如土色,房中其他幾位侍婢和太醫也都露出尷尬古怪的神情來。 李琦卻不動聲色,只是對阿昭淡淡吩咐道:“明天一早,就去太醫署請何太醫過來照顧王妃吧?!?/br> 他依舊回到書房,心緒卻愈加紛亂。 身為宗室親王,朝廷的各項律法他都是很清楚的。紫芝把杜若傷得如此之重,就算吳清越肯為她作證,依律至少也要判徒刑一年半,另外根據傷勢輕重施以笞刑或杖刑。這樣殘酷的刑罰,他如何忍心施加于心愛的女子身上?還記得咸宜公主出嫁的那一天,他無奈之下將打碎瓷枕的紫芝杖責二十,如今每每想來都心痛不已,深悔當初為何不拼盡全力保護她。既然愛她,就不能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楚。 實在不行,就只能徹底除掉杜若和吳清越這個唯一的目擊者了。反正他從來就不是心慈手軟之輩,為了保全紫芝,他不惜再當一次冷酷無情的惡人。 只要沒有證據,杜家的人就算把事情鬧得再大,也終究奈何不了他。 李琦在燈燭下默默攥緊拳頭,才一打定主意,卻聽門外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二十一郎,我可以進來嗎?” 是紫芝的聲音。 他忙斂去眸中殺氣,對推門而入的她疲憊地一笑:“今天怎么出了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把玉郎找回來,你和她又……” “對不起,是我讓你為難了?!弊现プ叩剿媲坝蛳?,雙手呈上一份文書,抬頭看向他時目光溫柔而悲傷,“我替你擬了一份奏表,你先看一下,若是沒什么不妥,就趕快加蓋印信派人入宮呈給陛下吧?!?/br> 李琦顧不得去扶她,只打開文書看了一眼便大驚失色:“紫芝,你這是要做什么?” ☆、第199章 傷別(下) 紫芝抬頭直視他的眼眸,聲音柔和而堅定:“杜相公雖已逝世,但杜家的勢力還在,貴為王妃的杜氏千金被我傷得這般嚴重,你必須給杜家一個交代。在杜家人把事鬧大之前,你主動向陛下請旨廢黜我,就是對我的保護?!毖粤T,又俯身向他深深一拜,“妾自知罪孽深重,無顏侍奉天家,愿以庶人之身出家為女冠,獨自前往城外月輪峰白鶴觀修道,靜心思過,還望殿下恩準?!?/br> 李琦忙站起身來去扶她,急道:“紫芝,你何苦如此?你不用擔心,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會替你扛下來的?!?/br> 紫芝卻微笑著搖了搖頭,淡然道:“小武哥哥精通律法,剛才我已經去問過他了,側室毆傷正妻乃是一等一的大罪,倘若事情鬧大,只怕就不是廢為庶人那么簡單了。如果真的依律處以徒刑和杖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挺過來。觸犯律法固然理應受罰,但為了杜若那種人枉送性命,我覺得實在不值?!?/br> “我怎么會讓你枉送性命?”見她始終不肯起身,李琦情急之下便也單膝跪地,一手扶著她的肩,與她平視,“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只要能護你周全,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紫芝,不要走,算是我求你了好嗎?出了事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相信我,過了今晚一切就都會風平浪靜的?!?/br> 紫芝凄然一笑:“那你現在有辦法了么?” “嗯?!彼c頭,清冽的眸子中隱隱露出一絲殺伐決斷的冷厲。 紫芝心頭一震,剎那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殺人滅口,對嗎?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自少年時起,她就聽宮女們說盛王殿下性情狠厲、冷峻無情,可后來與他相處的過程中,她卻只覺得他溫和友善,與之相處如沐春風,并不像宮中其他貴人那樣難以接近。漸漸地她才明白,其實宮女們說的沒有錯,平日里他可以寬恕身邊人偶爾犯下的小過錯,與他們說說笑笑,然而一旦有人擋了他的路,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其鏟除。 譬如前太子李瑛,譬如王典衣、王碧雯、白芷、韋堅和皇甫惟明。 無論在朝堂還是內宅,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過他從未讓她看到過自己冷酷的樣子。 “不,你不能殺她們?!敝皇且凰查g的猶疑,紫芝便堅決地搖頭,“你憐我愛我,將我視為珍寶,但她們的父母親人何嘗不是如此?王妃雖然居心不良,但畢竟罪不至死,吳娘子等人更是無辜,若是為了一己榮華讓她們盡皆喪命,我于心何安?二十一郎,你對我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能再傷及無辜了?!?/br> 李琦喟然一嘆:“那玉郎呢,你忍心讓他小小年紀就離開母親?” “不是還有你照顧他么?我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好父親的?!弊现厝岬啬曋?,忽然展臂抱住面前的男子,一滴清淚悄然滴落在他頸間,“二十一郎,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我真的很開心,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只可惜,再美的夢也終有醒來的那一天。無論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自己,我都是要走的……我已經決定了,從今以后我要過全新的生活,不屈居于人下,也不再依靠任何人?!?/br> 那一滴淚從他頸間緩緩滑入衣領,每掠過一寸肌膚,都讓他覺得心痛不已。 “紫芝……”李琦亦緊緊攬她入懷,胸中似有巨浪翻涌,“你想要過全新的生活,我可以陪你一起。大不了我帶著你和玉郎遠走高飛,咱們隱姓埋名,避居世外,天地如此廣闊,我就不信還有誰能奈何得了我們!” 紫芝卻輕輕掙脫開他的懷抱,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那你的志向呢?你為娘娘報仇的決心呢?堂堂七尺男兒,難道就甘愿把一生都付與兒女私情么?” 她的聲音依然柔和如春風,然而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那一滴淚已然在他溫熱的肌膚之上干涸。此時此刻,她的臉頰上似有什么微微閃著光,眸中卻再無一絲軟弱的淚意。李琦不禁微微怔住,打量著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女子,驀地恍然意識到,原來她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要他照顧、柔弱愛哭的小姑娘。想到這里,他心中不禁微覺悵然——其實,她一直都是一個勇敢而有主見的女孩兒,只是多年來步履維艱的深宮生活壓抑了她的個性,讓她變得謹小慎微。 如今的她,才是真正的裴紫芝。 他抬手輕輕替她拭去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淚漬,指尖撫過她臉頰時竟微微有些顫抖。她生來是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盡管已至雙十年華,容顏卻依舊如豆蔻少女般清純嬌美,一雙明眸凈若秋水,不曾沾染一絲浮華人間的塵埃。只不過,那清秀稚純的臉兒已頗具傾城之姿,曾經的她還只是一方未經雕琢的璞玉,如今已漸露鋒芒。 恍惚中有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現——那個風雨交加的中秋之夜,他從即將施暴的忠王李玙手中救下她,為她披衣,把她摟在懷中溫言撫慰。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她永遠都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宮女,對他滿心傾慕、滿心依戀,而他也愿意永遠陪在她身邊,一輩子寵溺她、保護她。 而如今,當他的羽翼已無法為她遮風擋雨的時候,是不是就應該放手讓她離去? 他知道,棲身于道觀不過是她的權宜之計罷了,以她如今的財力膽魄、武功造詣,縱不能獨步天下,也足以在任何情況下保全自己,過上安逸舒適的生活。這一別,于她而言絕不是悲悲切切,而是一段新的人生的開始。 自此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而他心中卻仍有一絲執念,問她:“紫芝,你容我再想想好嗎?或許會有別的辦法……” “不必了。我想,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弊现s只是輕輕搖頭,唇角露出一抹溫柔而灑脫的笑,“月輪峰山清水秀,很適合人居住,我是真的很喜歡那里。說起來王府中的妻妾之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等過一陣子風聲過去了,就不會有人再注意我,到時候你可以讓乳母帶著玉郎到白鶴觀來看我?!?/br> 李琦定定地看著她,問:“那我呢,還可以去看你嗎?” 她微笑不語,眸中卻驀地泛起一層淡淡的水霧。 如何能舍得離他而去呢?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片刻的沉默,卻讓她感覺漫長得仿佛蹉跎了一生,明明離他那么近,然而剎那間卻似有一種無形的屏障橫亙在彼此之間,畢生再難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