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還能是誰?王妃唄……”紫芝撒嬌似的嘟起了小嘴兒,語氣有些悶悶的,“哼,你當我不知道呢?我都聽人說了,這幾天王妃時不時地就過來找你,說她是如何如何的‘傾慕’你,想要日日陪伴你左右。這些好聽的話我又不太會說,若是再不趕快來向你獻獻殷勤,只怕你就得把我給忘了?!?/br> 一想到杜若向他表白時的熱情模樣,李琦便覺得頭疼——那些在父母嬌寵之下長大的女子,從來就不會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姿態大方而驕傲,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必須喜歡她們似的。不得不承認,母親為他選的這位王妃的確擁有傾城的姿容、高貴的氣質,然而,正是那種世家千金與生俱來的傲慢,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她或許會是一個萬眾矚目的完美王妃,但卻不是他心目中期待的伴侶。 李琦無奈地嘆了口氣,當即否認道:“你也知道,父皇過幾日就要查我的功課。沒看我最近很忙么,哪有工夫敷衍她?” “真的?”紫芝以手托腮,笑吟吟地看著他,“那你倒是說說,我和她……誰更加討人喜歡一些?” 他一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你了,小家伙?!?/br> 紫芝似乎有些不信,低聲喃喃:“可是,她比我美,出身又高貴……” “美麗又如何?出身高貴又如何?世間這樣的女子多得是,可唯有你,可愛得讓人一刻都忘不了?!崩铉玖司舅坂洁降男∧槂?,目光中滿是愛意,“紫芝,你知道么?你和我見過的所有女孩兒都不一樣?!?/br> 她立刻好奇地問:“哪里不一樣?” “嗯,怎么說呢……”李琦故意做出一副思索的樣子,然后很認真地回答,“別的女孩兒都很矜持,就算餓了,在我面前也總是裝成吃得很少的樣子,唯有你,無論何時何地胃口都很好,和你一起吃飯也會覺得特別有食欲。所以,我覺得你是一個性情坦率的女孩兒,為人真誠,毫不矯情,雖然有時候顯得不太淑女……” 紫芝在他肩頭輕輕捶了一下,嬌嗔道:“哼,你不就是笑話我能吃么?” 李琦向她一拱手:“恭喜你,猜對了?!?/br> 紫芝笑著白了他一眼,道:“好了,不跟你說這些。人家來找你,可是有正經事的?!?/br> 李琦又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姿態,頷首道:“好,本王洗耳恭聽?!?/br>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弊现ヒ彩掌鹆送嫘Φ纳裆?,抬起眸子看向他,“阿芊的父親病得很重,大夫說要吃‘獨參湯’來補元氣,每劑藥要用二兩的上好人參來濃煎。她家中也不太寬裕,如何能吃得起這個?我記得咱們家的藥庫里還有不少人參,就想請馬總管取些送給阿芊,可是馬總管說,如今府內大小事務都由王妃執掌,若想調取財物賞賜下人,也必須先向王妃請示……” “越來越不像話了?!崩铉勓圆唤⑽Ⅴ久?,不待她說完便道,“阿紹也真是的,怎么就想方設法的非要跟你過不去呢?你放心,一會兒我去跟他說?!?/br> “嗯?!弊现ポp輕應了一聲,沒再多說什么,見他書案上凌亂地散放著一大堆紙筆書籍,便開始幫他整理起來,微微笑道,“你到底落下多少功課沒寫???若是不嫌棄,我也可以幫你寫一些,反正,你的字我也能學得七八分像?!?/br> “那敢情好?!崩铉敿催f過紙筆,又選了幾個題目給她,“喏,這些都歸你了,有詩賦帖文,也有時務策,最好明天傍晚之前就能寫好了給我,后日一早直接叫人送到宮里去。切記要寫得中規中矩些,不能太出挑了?!?/br> 紫芝嫣然一笑:“沒問題?!?/br> 二人不再交談,并肩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一室靜謐中,光陰無聲無息地從筆端溜走,唯有風吹落葉時的嘩嘩聲猶自在耳邊回響。紫芝愛極了這樣的時光,提筆,蘸墨,一勾一畫間便有女兒家甜蜜的小心思千回百轉。她時不時地側頭去看身邊的男子,發現他低頭沉思時的樣子特別好看,兩道濃黑的劍眉英挺宛如刀刻,而面上的神情卻又無比寧和,讓人看著便心生暖意。 窗外,群鳥在花叢中游蕩,林葉在秋風中翻飛。 也不知過了多久,廊下忽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紫芝抬頭去看時,只見一名侍女輕輕推開了門,然后躬身退至一側,盛妝麗服的王妃杜若正俏立在門外,如天鵝般優雅地揚起修長潔白的脖頸,娉娉裊裊,風華萬千。 杜若的臉上露出柔媚的笑意,一雙滿含情意的美目望向書房內的夫君,然而,當她看見與他并肩而坐的紫芝時,那深情脈脈的眼神瞬間就變得凌厲起來。 李琦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杜若竭力抑制眸中的嫉恨,淡淡開口道:“殿下,我可以進來么?” ☆、第131章 草圣(下) 李琦頷首應允,客氣地道了一句:“王妃請進?!?/br> 因這段時日身體不好,紫芝一直沒有正式拜見過新王妃,此時見她進來,忙放下手中紙筆站起身來,謙恭地垂手肅立,卻不知是否現在就應該向她行初見的大禮。正自躊躇間,卻見杜若清冷的眼波已經逼視過來,帶著正室王妃該有的高貴和不該有的傲慢。杜若的陪嫁侍女阿昭也跟著走進書房,鄙夷而厭憎地瞥了紫芝一眼,輕聲嘟囔道:“真是的……她怎么又跟到這兒來了?” 李琦微微蹙眉,這主仆二人盛氣凌人的態度令他十分不悅。 紫芝頗為尷尬,伸手悄悄一扯他的袖子,低聲道:“我先回去了?!?/br> “嗯?!崩铉p輕握了握她的小手,語氣溫和,“去吧,我一會兒再過去找你?!?/br> 紫芝沖他一笑,匆匆把要寫的題目紙稿整理好,然后十分恭謹地向杜若福了一禮,轉身默默退下。 李琦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淡淡問道:“王妃找我有事么?” 見他二人如此親密,杜若心里都快要氣炸了,此時聽到詢問,才勉強擠出一副笑臉來,婉聲道:“聽聞殿下前日購來一幅張長史的字,妾自幼傾慕‘草圣’書法,今日貿然打擾,就是想借來看看?!?/br> 這“張長史”即是國朝書法名家張旭,出身書法世家,好飲酒,擅狂草,人稱“草圣”。其草書連綿回繞,起伏跌宕,線條厚實飽滿,行筆間極盡提按頓挫之妙,片紙只字都被時人視為珍品,不惜以千金購之。李琦購得這幅字本屬偶然,見她如此清楚其中詳情,不免心中起疑,不動聲色地道了一句:“哦?王妃似乎很了解我的行蹤?!?/br> 杜若卻搖了搖頭,婉媚一笑:“那殿下可否知道,在您買走那幅字之前,已經有人付下定金了?殿下身份尊貴,若是執意想買,店主又如何敢駁您的面子?” 李琦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恍然道:“莫非……那個付了定金的人,就是你?” 杜若微微頷首:“正是?!?/br> “這倒也巧,竟是我搶了王妃的東西?!崩铉唤?,起身從書櫥中取來那幅張旭的字帖,輕輕放在書案上,“喏,你若是喜歡,就拿去吧?!?/br> 那字帖上是張旭所錄的四首古詩——庾信的兩首《步虛詞》、以及謝靈運的《王子晉贊》和《四五少年贊》。杜若本就喜好書法,如今見與他有了共同話題,心中更是欣喜不已,將紙箋捧在手中細細品賞著,贊道:“落筆力頂千鈞,傾勢而下;行筆婉轉自如,有緩有急。在張長史歷來的墨寶中,這一幅字也算是上乘佳作了?!?/br> 李琦淡淡一笑:“原來王妃亦是雅好翰墨之人?!?/br> “閨中長日寂寂,借此打發時間罷了?!倍湃繇兴朴幸婚W而過的寥落,繼續侃侃而談,“張旭的書法取.‘二王’之長,字字有法,瀟灑磊落;又兼取張芝草書之妙,一氣呵成,變化莫測。其意態之奔放豪逸,猶如醉酒當歌;其筆勢之連綿回繞,恰似飛檐走壁。聽說張長史善飲,常常是酩酊大醉后才落筆成書,甚至將頭發浸入墨汁中,以發為筆。這‘發書’飄逸奇妙,變化無窮,有如神助,倒也配得上他‘張顛’這個諢名了?!?/br> 李琦微露贊賞之色,道:“世人修習翰墨,或學二王父子之今草,或學歐、虞之正書,王妃卻獨愛‘張顛’之狂草,可見是個胸襟不凡的女子?!?/br> “女子雖居于深閨,但論起氣魄與胸襟,卻未必會輸給男子?!倍湃趄湴恋負P眉一笑,毫不謙虛,“昔年太宗皇帝論及書法時曾說:‘遠學王羲之,近學虞世南’,故而本朝士子多推崇這兩人的書法。而殿下與眾不同,能欣賞張旭草書之疏狂不羈,想必也是個有真性情的人?!?/br> “承蒙謬贊?!崩铉t遜地一笑,言語中頗有遺憾之意,“歐、虞、褚、薛之字易學難工,而如張旭這般信手即來、酣暢淋漓,更不是尋常人能學的。我雖也曾潛心鉆研,只可惜至今仍是不得要領?!?/br> “正所謂‘字由心生’?!倍湃舻哪抗鉂u漸落在遠處,仿佛若有所思,“張旭看似顛狂,實則不過是借此澆胸中之塊壘、抒心內之不平。曠世之才,往往源于黃鐘毀棄之幽憤、懷才不遇之慨嘆。而殿下貴為皇子親王,以青春之齡登廟堂之高,一生富貴顯達,自然不會有此等心境?!?/br> 原以為杜若只是個刁蠻任性的豪門千金,如今見她竟能有這般見識,李琦對她不禁也有幾分刮目相看,于是又從書櫥中取出幾幅張旭的字,一并遞給她道:“王妃既然如此喜歡,就都拿去吧。我閑暇時也喜歡寫寫字,這幾年收藏了不少名家真跡,王妃如果想看,日后也可以叫人來取?!?/br> 杜若欣然接過,見他復又低頭寫字,顯然已有送客之意,便帶著侍女阿昭施禮告退。 李琦卻忽然抬頭一笑,喚住她們:“王妃且略等一等,我還有四個字想要送給王妃身邊的這位姑娘?!?/br> “送給……我?”阿昭甚是詫異,有些無措地看向杜若。 杜若亦不解其意,只得溫婉笑道:“殿下有何教誨,妾與阿昭定當謹遵?!?/br> 李琦招手喚阿昭過來,將剛剛寫好的一幅字遞給她。阿昭方欲道謝,待看清紙上的字跡時,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杜若察覺有異,也連忙上前去看,只見四個清剛挺拔的大字力透紙背,正是——禍從口出。 “王妃為人寬厚和善,我卻沒有這樣的好性情,平生最看不得手下人放肆?!崩铉θ萸鍦\,散淡的語氣就如同閑話家常一般,卻不禁令人心驚膽寒,“有些事,我能容忍一次,卻未必能容忍第二次。王妃閑暇時也別只顧著怡情養性,不妨好好管教管教身邊的下人,否則,日后若再有什么錯處落在我手里,可別怪我翻臉無情?!?/br> 阿昭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揚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顫聲道:“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隨便議論裴娘子……請殿下不要遷怒于王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見他如此維護紫芝,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嫉恨,咬著牙憤憤然道:“殿下在府中一手遮天,妾無話可說。只是,殿下如此罔顧夫妻情義,處處維護一個出身微賤的狐媚女子,這值得嗎?” 這樣的語氣無禮至極,而李琦卻依舊不慍不怒,沉靜如水的眼眸中閃過一抹堅定的光。 他微微一笑,回答她:“值得?!?/br> ☆、第132章 洛神(上) 次日一早,李琦便被咸宜公主府的內侍請了過去。紫芝獨自替他把所有功課做完,終于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又細心地將案上的書卷紙稿整理好,親自幫他送回到書房去。彼時侍女碧落正在書房內整理書櫥,一見紫芝進來,忙接過她手中的紙稿分類擺在書案上,瞥到紙上的字跡時,不禁贊了一句:“裴娘子的字寫得真好,秀逸灑脫又不失大氣,與王獻之的《洛神賦》有幾分神似呢?!?/br> 《洛神賦》本是三國時期曹植的名篇,辭采華茂,凄艷哀婉,后經王獻之以小楷書之,更是倍受文人士子推崇。被人如此夸贊,紫芝心里自然十分歡喜,謙遜地微微一笑,道:“只是勉強還能入眼罷了,哪里能及得上王獻之的字呢?倒是姑娘眼光不俗,想必也讀過不少書吧?” 碧落笑容溫婉,仿佛不經意地隨口說道:“奴婢哪里懂得這些,不過是剛才見王妃來取《洛神賦》,一時多看了幾眼,就記住了。說來也巧,王妃亦是喜好書法之人,日后相處得久了,想必能與殿下和裴娘子都十分投緣呢?!?/br> 紫芝頗為驚訝:“王妃取走了殿下收藏的《洛神賦》?” “是啊。還有幾幅張旭的草書,王妃也都一并借走了。殿下昨天已經說了,他收藏的這些名家真跡,王妃若是喜歡,都可以隨時來取……”說到此處,碧落忽而掩口不語,抱歉地笑了笑,“怎么,裴娘子還不知道么?噢,是奴婢多嘴了?!?/br> 紫芝淺淺一笑,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又與她隨口聊了幾句,便借故離開了書房。昨夜才下過一場大雨,黯淡濃密的云層聚集在天空中,隱隱給人以壓迫感,庭院的石子路也是濕漉漉的,上面有被雨水沖刷過的痕跡。紫芝沿著林蔭路在后苑徘徊了一陣,正自想著心事,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女子的盈盈笑語,抬頭一看,只見杜若和吳清越正手挽著手迎面走來,身后跟著七八個俏生生的小丫鬟。 盡管在佳麗如云的后宮中生活了五年,紫芝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面前的王妃杜若雍容嫻雅,麗質天成,猶如曹植筆下風華絕代的洛神,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只看了一眼,紫芝心里便生出了些自慚形穢之感,忙依著規矩退避至路邊,恭謹地垂手侍立。 “呦,裴孺人?”杜若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聲音柔媚,臉上卻是一副笑里藏刀的表情,“哎呦呦,這可真是奇了,裴孺人今天怎么有空出來散心???不用跟在殿下身邊,像個小丫頭似的寸步不離地侍奉么?” 紫芝畢恭畢敬地福了一禮,道:“王妃安好?!?/br> “呵——”杜若冷笑著揚起下頜,都不拿正眼瞧她,只是側頭對吳清越道,“吳meimei,今天咱們可真是長見識了。前些天我還聽良娣jiejie說,那些在宮里伺候過的奴婢們最是謙順知禮,如今看來,倒也不盡然嘛?!?/br> 吳清越哪里敢接話,只是低著頭干笑了幾聲,又匆匆向紫芝見了禮。 杜若婚后始終不得盛王歡心,心里早就恨透了這位擅寵專房的裴孺人,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如何能不借機刁難她一番?見紫芝始終謙順地低著頭,杜若便伸出兩根手指猛地托起她的下頜,瞇著一雙鳳眼仔細打量了片刻,忽然嗤地一聲笑了:“呵,容貌生得倒還算齊整,和我們家的那些粗使丫頭相比,也沒差太多?!?/br> 侍女們皆掩口竊笑。紫芝窘得滿臉通紅,卻也不敢還口,只是小心翼翼道:“王妃若沒有別的事,妾就先告退了?!?/br> “慢著——”杜若卻是眼波一橫,驀地沉下臉來訓斥道,“裴孺人好大的架勢,見了我,這樣略屈屈身子就算行過禮了?從前在宮里,尚儀局的女官也是這樣教導你侍奉主子的么?” 紫芝被她訓斥得一怔,一時不知這位王妃是何用意。 吳清越仿佛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輕聲提醒道:“裴娘子,依著規矩,側室初見王妃時是要行跪拜禮的,以后每日請安謁見時也是一樣?!?/br> 紫芝低頭不語,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唇——她名分上雖只是正五品的孺人,但自成婚以來,在府中的待遇一直與正室無異,從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過,更何況面前的女子還是自己所愛之人的正妻。她并非不知規矩,只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傲骨與堅持,盡管無心冒犯王妃,卻也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折腰屈從。 杜若冷眼看著,見她這般沉默倔強,心中更是有一股無名火起,立刻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女阿昭,沉聲吩咐道:“裴孺人不知禮數,阿昭,你來教教她?!?/br> 阿昭自幼跟在杜若身邊,深得主人歡心,從前在杜府的其他下人面前就囂張跋扈慣了,如今仗著自家主人是正室王妃,哪里還會把一個小小的五品孺人放在眼里?因盛王專寵側室而疏遠王妃,阿昭早已心存不滿,昨天又在書房被他訓斥了一番,心里更是覺得委屈。此時一聽主人吩咐,她立刻高聲應了一聲“是”,隨即暗自卯足了力,狠狠一腳踢在紫芝的小腿處。 “啊——”紫芝痛得低呼一聲,未及躲閃,就已被她一腳踹跪在地上。 “裴娘子,奴婢冒犯了?!卑⒄阉菩Ψ切Φ負P起嘴角,冷漠的語氣中透著嘲諷,“今天殿下不在府里,你做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給誰看呢?趕快向我們王妃磕頭行禮,若是遲了,王妃可是要責罰你的?!?/br> 紫芝雖跟著高珺卿學了一招半式的武功,但如今大病初愈,身體十分虛弱,一時竟無半點反抗的余力。地上仍有夜雨的積水,她甫一跪倒,膝頭和裙擺便全都濕透了,雙手觸到地面時,掌心處的肌膚也被地上的礫石磨破,霎時間鮮血淋漓而下,在渾濁的雨水中一層層地暈開。 這樣的疼痛與屈辱是多么熟悉啊……一瞬間,紫芝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時的她幼小而卑微,在掖庭局飽受欺凌,默默忍受著那無休無止的勞作和曹氏的肆意打罵;咸宜公主下嫁的那天,她在延慶殿被武惠妃杖責,沉重的荊木刑杖狠狠打在身上時,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被震碎了,然后又不得不叩首謝恩,帶著一身的刑傷跪在大雨中,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絕望…… 種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心底死灰復燃,如一條滑膩的小蛇,啃噬著她日漸回暖的心。 杜若洋洋得意地走到紫芝面前,居高臨下地冷睨著她,忽然伸出纖足在她的手指上狠狠一碾,厲聲斥道:“裴孺人,我今天教訓你,就是要讓你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小小的側室,殿下寵愛你又如何?在我面前,你就是一絲規矩也錯不得!” 指甲碎裂,鮮血迸出,剎那間疼痛蝕骨錐心。 紫芝狠命咬著牙,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抬頭時,恰好看到杜若唇邊那一抹驕傲而快意的笑——那樣明艷的青春嬌顏,美麗得令人心生艷羨,然而此時看來竟如此面目可憎。曾以為,這里就是她與自己所愛的人共同擁有的家,她可以隨心所欲,可以放開心懷??墒撬?,這家中除了她之外,還會有別的女主人。 無論在哪里,都擺脫不了被欺凌的命運么? 紫芝強抑住心中的屈辱與悲憤,端然跪直了身子,拱手于地,俯身叩首,行了跪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禮。良久,她竭力泯去眸中淚意,艱難地站起身來,雙眼通紅地瞪著杜若,一字一頓地問道:“這樣,王妃可滿意了?” 阿昭猶自覺得不夠解氣,施施然地走上前來提醒道:“裴孺人,王妃還沒說讓你起身呢……” “啪——”不待她說完,紫芝便揚手一掌狠狠批在她的粉頰之上。 阿昭捂著臉倒退了幾步,淚水奪眶而出,難以置信地脫口嚷道:“你……你敢打我?” ☆、第133章 洛神(下) “打你又怎樣?”紫芝怒視著阿昭,聲音中已帶了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既然王妃如此講究嫡庶尊卑,那你也給我記住了——我既是陛下親自下旨冊封的正五品孺人,就容不得你一個小小奴婢放肆!” 阿昭在杜府一向得勢慣了,何嘗受過這等委屈,不禁抹著眼淚哭喊道:“王妃在此,哪里有你動手打人的份兒?裴孺人,你有什么好神氣的?一個掖庭局里出來的浣衣婢,若論起身份來,只怕連我都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