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 蓬萊殿內,李隆基手執一卷奏疏坐于御榻之上,良久不語,眉目間卻隱隱露出憂色?;鹿俑吡κ靠丛谘劾?,適時地送上一盞加了碎冰的玫瑰清露,微笑著勸道:“陛下勞累了這半日,也該歇一歇了,天氣熱,喝些玫瑰清露解解暑吧?!?/br> “嗯?!崩盥』唤浶牡貞艘宦?,接過玉盞后只飲了一口,便又隨手擱在了幾案上。 高力士侍立在側,待皇帝批復完手上的幾份奏疏,這才關切地問:“臣見陛下這幾日郁郁不樂,夜難安寢,飲食也減了許多,卻不知是何緣故?若是圣體違和,也該早些請太醫來給您看一看才是,千萬別耽擱了?!?/br> 李隆基聞言一笑,抬起頭來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將軍,你在朕身邊這么多年了,朕的這點心思你還猜不出來么?呵呵,依朕看哪,你就是明知故問?!?/br> 高力士微微一笑也不否認,試探著問道:“陛下,莫非還是在為立儲一事憂心么?” “朕年紀大了,太子被廢一年有余,總該再選一位儲君著力培養才是?!崩盥』鶑陌干夏闷鹨环葑嗍?,遞給高力士道:“你看看吧,這是昨天中書令李林甫呈給朕的,除了這一份,群臣類似的章疏奏表更是多得數不勝數,說什么‘壽王年已成長,儲位攸宜’,哼,不過是結黨營私,想扶持一位儲君日后好讓自己做新朝的功臣罷了,當真以為朕不知道他們的那點私心么?” 高力士接過奏疏快速瀏覽了一遍,淡淡笑道:“私心人人都有,陛下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又何必苛責他們呢?人人皆知陛下最鐘愛貞順皇后留下的那兩位皇子,群臣上疏請立壽王殿下為太子,也不過是自以為猜準了陛下的心意,借機逢迎一番,想竭力討得陛下的歡心罷了。只不過,立儲一事關乎宗廟社稷,不可不慎,陛下萬萬不能感情用事,縱然心中已有決斷,也應三思而后行?!?/br> “朕當初廢去二郎的太子之位時,的確是想讓十八郎繼任儲君,畢竟,那是他母親一生的心愿啊……你也知道,朕一直有個遺憾,那就是惠妃活著的時候沒能正式立她為皇后,縱然死后追封,只怕她心里也還是埋怨朕的吧?十八郎是個好孩子,儀表堂堂,博聞廣識,性情寬仁又素有決斷,實堪帝王之才,只是……”李隆基深深嘆了口氣,眼中似有某種異樣的光芒一閃,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他畢竟年紀尚輕,又非嫡非長,登上儲位之后只怕眾皇子不服,沒來由地又引起一場紛爭。當初朕無奈之下一日殺三子,這樣的悲劇朕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了?!?/br> 高力士淡淡一笑,心里明白皇帝的這一番話不過是托辭,于是順勢道:“陛下何必如此虛勞圣心,立何人為儲自有祖宗家法,只要名正言順,相信諸位皇子也必定心服口服?!?/br> 李隆基贊許地頻頻頷首,問道:“將軍有何高見?” 高力士微笑,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推長而立,誰敢復爭?” ☆、第94章 宮闈 目送著壽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的轉角處,楊玉環悵然佇立許久,終于幽幽地嘆了口氣,對身邊的侍女說:“紅桃,咱們也回去吧?!?/br> “哦?!奔t桃忙答應了一聲,略一猶豫,終于還是囁嚅著開口,“娘子,其實我覺得……陛下待你真的已經很好了,比從前壽王殿下待你還要好呢。你看哪,自從你入宮以后,宮里的其他嬪妃陛下連瞧都不瞧一眼,心里頭只裝著娘子一人,每日除了理政之外就是去含涼殿陪伴娘子,百般體貼,生怕娘子有一丁點兒的不開心。奴婢雖年少不懂事,卻也知道一個男人能有如此真心實屬不易,更何況他還是皇帝……” 楊玉環聞言卻是一笑:“你才多大,就來巴巴地教我這些?等你以后嫁了個好郎君,把他的真心牢牢抓住了,再來跟我說這些也不遲?!?/br> 紅桃羞得直跺腳,嗔道:“娘子,人家跟你說正經的呢!” 楊玉環淺淺一笑不再理會,心中卻不禁暗自嘆息——“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贝酥行了?,豈是紅桃這樣未經世事的稚嫩少女能夠明白的?她方欲移步回含涼殿歇息,卻忽聽身后有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輕喚道:“太真娘子?!?/br> 回首望去,只見梅妃江采蘋正站在廊下,淡妝雅服,姿容明秀,涂了淡淡口脂的櫻唇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極美,然而一看便知其來者不善。梅妃身邊還侍立著一位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官,看衣飾至少也該官居七品,然而她卻像尋常宮婢那樣微微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江采蘋的手,顯然是在曲意奉承。 楊玉環入宮后也曾與江采蘋打過幾次照面,對這位氣質優雅、才貌雙全的女子印象還算不錯,不過二人性情迥異,彼此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更談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見她忽然喚住自己,楊玉環只得轉身向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見了禮。 “太真娘子?!苯商O裊裊婷婷地走上前來,一張嬌顏笑得滿面春風,語氣中卻分明帶著一股子酸勁兒,“娘子初承恩澤,本宮還以為你日日夜夜都得忙著在蓬萊殿侍奉圣駕呢,怎么,娘子今天不去陛下身邊好生伺候著,反倒像我們這些閑人似的有空出來逛逛了?” 聽出對方言語中的敵意,楊玉環不禁秀眉一蹙。她素來不愿與這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宮妃有什么往來,加之此時心情郁結,只得強抑住心中不悅,禮貌性地淡淡應道:“梅妃說的這是哪里話?陛下忙于政務,自然事事都要以前朝為重,后宮中的女子原該恪守本分,若非陛下宣召,是不得擅入蓬萊殿打擾的?!?/br> 自楊玉環入宮以來,江采蘋等一眾后宮佳麗皆被李隆基冷落一旁,不免暗暗懷恨在心。眼見楊玉環有君王的萬千寵愛,風光無限,而淑儀劉澈雖然同樣失寵,卻仍舊代替皇后掌握著六宮大權,內宮上下沒有不巴結她的。唯獨她江采蘋一無所有,縱然高居正一品妃位,在眾人眼里卻早已是明日黃花,不值一提。見楊玉環性情純善,平日里也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太愛說話,江采蘋還以為她軟弱好欺負,于是便打定主意要與她為難,好出一出自己心中的那口怨氣。 “太真娘子出身弘農楊氏,果真是端淑知禮的大家閨秀呢?!苯商O嬌嬈地掩口一笑,一雙俏麗的丹鳳眼微微向上揚起,似譏諷,又似挑釁,“不過,娘子恐怕是在壽王府做正室王妃做得慣了,不太懂宮中嫡庶尊卑的規矩吧?” 聽她提及“壽王府”三個字,楊玉環頓時臉色一沉,冷然問道:“梅妃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呵,本宮再不濟也是有正式封號的正一品嬪妃,你見了本宮非但不拜,竟然還直呼本宮的封號,連‘娘娘’都不肯尊稱一聲,當真是把正室王妃的派頭給擺足了呢!若是換作別的宮嬪,敢在本宮面前如此大膽放肆,早該送去宮正司問罪了,可沒辦法,誰讓太真娘子是陛下心尖兒上的人呢?”江采蘋依舊笑容可掬,可那聲音中卻隱隱透出一絲森冷,末了,又側首看向旁邊躬身侍立的女官,“陳典正,你說是不是?” “是,娘娘說的是?!蹦桥僬菍m正司的正七品典正陳落桑,平時一有空就跑到梅妃身邊來獻媚討好、殷勤侍奉,此時聽到詢問,連忙點頭哈腰地回道,“如今中宮虛位,梅妃娘娘乃是這后宮里品階最高者,其余妃妾宮嬪哪一個不是對娘娘您禮敬有加?不過,太真娘子入宮時日尚短,不熟悉宮中的規矩也是情有可原,娘娘千萬別為此生氣傷了身子。娘娘貴為眾妃之首,閑暇時不妨對新來的宮嬪多加教導……” 聽她們二人一唱一和,楊玉環心中膩煩,也不屑自降身份與這種無聊之人爭辯,冷冷一拂廣袖便欲轉身離開,想起離開壽王府那天李瑁對她的殷殷囑咐:“宮中處處都是危險,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氣傲,十分愛嫉妒,你最好離她遠一些。還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萬不能再那么任性了……”她鼻翼一酸,竟似要落下淚來。 紅桃本想跟上,可又一時氣不過,忍不住停下腳步替自家主人分辨道:“梅妃娘娘,您真以為在宮中只憑品階就可以定尊卑么?人人皆知陛下寵愛太真娘子,親口下旨曉諭六宮,娘子的一應用度等同于皇后。如此說來,若真要行禮參拜,也該是梅妃娘娘來拜我們娘子才對?!?/br>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苯商O倒是不慍不怒,撫掌笑道,“小姑娘,本宮一直有個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如今日就請你替我解答了吧。我倒想問一問,你們太真娘子既有專房之寵,可陛下又為何如此小氣,連個像模像樣的封號都不肯給呢?是因為在陛下心里,你們太真娘子只是一時寵幸的嬖妾,登不上大雅之堂,還是因為……” “你……”紅桃氣得漲紅了臉,卻又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駁,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江采蘋得意地揚起纖長優美的脖頸,頓了頓又繼續說:“還是因為,太真娘子始終不能與壽王斬斷情絲,以致陛下心生芥蒂,不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娘子呢?” 楊玉環尚未走遠,聞言雙肩不禁猛地一顫——江采蘋口口聲聲不離“壽王”二字,難道說,剛才自己與李瑁相逢的那一幕都被她看在眼中?雖說他們并不曾有什么逾禮之舉,但李隆基生性多疑,若是有人添油加醋地把此事稟告于他,難保這位惱羞成怒的皇帝不會翻臉無情,降罪于無辜的壽王李瑁。他已經殺了三個兒子了,或許,真的不介意再多殺一個…… 想到此處,楊玉環悚然一驚,忙努力定了定神,不讓自己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她緩緩轉過身來,再度望向江采蘋時,神色已是從容優雅一如往日,眼里甚至還微微露出譏誚的意味,語氣平靜,柔和的聲音卻漸漸轉為鋒利:“梅妃入宮的時日也不短了,應該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有些話若是不慎傳入陛下耳中,又會帶來什么嚴重后果。為了梅妃的身家性命考慮,我奉勸你還是不要隨便去觸陛下的逆鱗,否則,你真的會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br> 江采蘋臉色一白,一時竟真的不敢再接口,咬牙望著楊玉環灑然而去的背影,眸中迸出一點陰毒的恨意。 . 壽王李瑁帶著襁褓中的女兒長清縣主李邦媛走進蓬萊殿時,李隆基正與高力士相談甚歡,見兒子與小孫女一同前來問安,心中甚是欣喜,竟提出要在孫女周歲之時逾制晉封她為郡主,因李瑁力辭,這才暫且作罷。國朝制度,親王之女皆封縣主,唯有太子之女才能封為郡主,此事傳到宮外之后,群臣皆以為這是壽王入主東宮的前兆,一時間奏請立壽王為儲的奏疏更是絡繹不絕。 然而,令眾人深感意外的是,幾日后含元殿的大朝會上,李隆基卻正式下詔立三皇子忠王李玙為太子,并冊封忠王妃韋珍為太子妃、兩位孺人張嫣嫣與杜萱為正三品良娣、長子李俶為廣平郡王。為有別于眾兄弟,李隆基又下旨為新太子李玙更名,喚作“李亨”。 ☆、第95章 蓮子 風泉山莊的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最適宜夏日避暑,而入秋后仍居住在此便覺有些涼意,因擔心紫芝傷愈后身體羸弱,李琦便想帶她回長安的王府中繼續休養。這幾個月來不斷地為她請醫問藥,紫芝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七八成,雖然仍是時常感覺體虛無力,但日常坐臥行走已能如常人一般。馬車停在風泉山莊的大門外,紫芝獨自坐在車中等他,百無聊賴地歪在窗邊向外面看去——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目之所及唯見遠處群山層林盡染,空翠湖畔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如白浪起伏。 等了許久,李琦這才挑開簾子上了馬車,手中拿著一個碧綠的大蓮蓬,笑吟吟地遞給她道:“喏,你昨天不是說想吃這個么?這時節蓮蓬可不多了,我一大早就劃船到湖上去,找了半天才摘了這么一個,很新鮮的,快嘗嘗吧?!?/br> 紫芝驚喜不已,從他手中接過蓮蓬時,卻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囁嚅道:“我昨天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卻勞煩殿下親自去……” 李琦一撩袍裾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嘆了口氣說:“本來,我是想讓阿紹去附近的農家買幾個給你,誰料那家伙根本不肯用心辦事,逛了一圈回來卻只告訴我一句:‘沒有’,差點沒把我氣死。沒辦法,誰讓我們家紫芝姑娘想吃呢,只得本王紆尊降貴,親自下水去把這蓮蓬給她摘回來?!?/br> 我……什么時候也成了你們家的了?紫芝低下頭抿嘴一笑,有些羞澀地從那蓮蓬里挖了兩顆蓮子出來,用白生生的小手仔細剝開,一顆遞給他,另一顆丟進自己嘴里吃了。因早已過了蓮花結子的季節,這蓮子吃起來不免微微有些發澀,而她卻渾然不覺,細細咀嚼之下仍覺滿口清香。想到詩文中都說蓮子即是“憐子”之意,心里更覺得甜絲絲的,就像是抹了蜜一般,忍不住輕輕哼起歌來:“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少女歌喉婉轉,雖不及念奴那般嬌音柔媚,卻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新韻味,直聽得令人心醉。李琦坐在一旁靜靜聽著,見她歌聲漸止,也不禁微微清了清嗓子,接著把這首《西洲曲》唱了下去:“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馬車微微有些顛簸,才行了一會兒,紫芝便覺胸口處一陣隱痛,全身亦是疲憊至極,眼睛都困得有些睜不開了,恍恍惚惚地就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手中卻仍緊緊攥著那個蓮蓬。沒多久車子又是一晃,睡眼朦朧的女孩兒這才猛然驚醒,有些惶然地抬頭看他,而他卻順勢攬過她的肩,和言道:“來,累了就靠著我睡一會兒吧?!?/br> 紫芝滿面緋紅,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后便溫順地伏身在他懷內,呼吸著他衣袂間龍腦香的雅潔氣息,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恬靜而溫暖的笑意。過了一會兒,她才又半閉著眼睛喃喃說:“殿下唱歌真好聽,簡直是天籟之音呢,比念奴唱的都好……以前怎么都沒聽殿下唱過呢?” “好聽?真的假的?”李琦倒是一怔,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實話,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夸我呢。小時候阿姐總是嘲笑我,說我唱歌走音,弄得我自卑了這么多年,哪里還敢在人前開口唱歌?” “不是吧?殿下也有自卑的時候?”紫芝聞言不禁一笑,又靈巧地剝了一顆蓮子喂給他吃,言之鑿鑿,“真的好聽,至少,我很喜歡聽啊。殿下若是不信,改日去白鶴觀時問一問公主和念奴便是?!?/br> “你們這些小機靈鬼兒,哪個肯跟我說實話?”李琦接過她的蓮子吃了,須臾忽又想起一事,“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如今念奴已經不住在白鶴觀了。昨天我剛剛派人送她去了右教坊,相信以她的資質,只要肯跟著名師用心學藝,用不了幾年就能成為名滿天下的歌者?!?/br> “真的?那太好啦!”紫芝眨著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又殷勤地給他剝了幾顆蓮子,一張嬌俏臉兒笑靨如花。 李琦卻忽然覺得這小姑娘今天似乎乖巧得有些反常,不禁奇道:“不對啊……紫芝,你今天怎么對我這么殷勤?莫非……”仔細打量她半晌,這才恍然笑道:“噢,說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幫忙?” “哎呀,被你猜到了?!弊现ビ行╈t腆地捂著臉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微微正容道,“殿下,你看我現在身子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回長安之后,能不能盡快帶我入宮去求見高將軍?這些年爹娘和哥哥在邊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我實在是擔心……” 李琦對她溫和地一笑,說:“哦,這件事我仔細考慮過了。雖說高將軍位高權重,救你爹爹不過是動一動手指頭的事,但他卻未必肯花心思幫你這個忙,倒不如由我出面來替你把這事辦了?!?/br> 紫芝一時不解其意,忙小心翼翼地問:“殿下的意思是……” “放心,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呢?!崩铉鲋吭谏砗蟮能泬|上,繼續解釋道,“我派人去刑部查了幽州節度使趙含章一案相關的卷宗,開元二十一年的時候,你父親裴珩先是被流放到伊州,三個月后又全家遷往寧州。本來我是想先命人去寧州刺史那里通融一下,讓他多多照顧你的家人,可沒想到,這事情似乎有些棘手……派去寧州的下屬給我傳來信函,說他們在那里并未尋到你的家人,去官府查閱犯官的名冊時也找不到你父親的名字,想必是其中哪一環出了差錯?!?/br> “怎么會這樣?”紫芝聞言大驚,一時急得臉都白了,反復喃喃,“怎么會這樣?該不會是爹爹被人謀害,或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不會不會?!崩铉B忙好言安慰,輕輕攬住她的肩,“你爹爹肯定不會有事的,估計是又被遷往另一個地方了,官府的小吏記錄時不慎疏漏了而已。我本來想等有了確切的消息再告訴你,就是怕你一著急傷了身子。放心吧,你的事我都會當成自己的事來辦,我姐夫楊洄與許多地方官都有交情,他已經答應了會繼續幫咱們查,一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br> 紫芝無言地點點頭,閉上眼睛靜靜依偎在他懷中,兩滴淚水悄無聲息地從眼角墜落。馬車輕微的顛簸中,車輪的轆轆聲不絕于耳,她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只把臉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勻凈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便也覺得安穩了許多。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時忽聽他在耳邊輕喚:“紫芝,到了?!?/br> “哦?!彼p揉著惺忪睡眼,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下了馬車,被外面清冷的秋風一激,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 一座恢弘肅穆的宅邸靜靜矗立在面前,紫芝抬首望向匾上的文字,便知這里就是他的盛王府了。此時正門大開,數十名威武剛健的侍衛持刀披甲肅立于兩側,待二人經過時皆單膝跪地,神色恭敬而莊重。她的手被他牽著,有些茫然地踏上門外的數級石階,向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步步走去,待她再回頭時,只聽得“吱呀”一聲輕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已經在身后緩緩關閉。 ☆、第96章 王府 盛王自幼極受父皇李隆基鐘愛,其府邸之華美豪奢,遠非尋常人能夠想象,今日到門前來相迎的侍從雖多,卻皆是各司其職,全無半分多余的聲響,比起宮中之禮法森嚴,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紫芝數月前雖來過他府中一次,卻是以公主侍女的身份從角門進的,并不曾見識到這等場面,此時不禁暗嘆天家之富貴威儀,跟在他身邊時更是步步留心,唯恐自己有行為失當之處,才走了幾十丈遠,手心竟已沁出一層薄汗。 李琦似是有所察覺,低頭看向神情緊張的女孩兒,不著痕跡地松開她冰涼的小手,微微笑道:“我給你安排了個住處,已經叫侍女們先收拾出來了,那里既寬敞又幽靜,離我的居處也近,走,去看看喜不喜歡?若是覺得不甚滿意,我可以再給你換?!?/br> 紫芝忙把汗津津的小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低著頭靦腆道:“我住哪里都可以的,不用那么麻煩……” “那怎么成?”李琦朗然一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可是要在我們家長住的,所以必須好好款待……對了,再想一想晚上想吃什么,我好叫人早些給你準備?!?/br> “嗯?!弊现ヌь^沖他一笑,眉黛含羞,與他四目相對時,適才心中的緊張不安也頓時消減了許多。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兩年前與他在延慶殿初見的那天,手捧春衣戰戰兢兢地跟在王典衣身后的她,心境竟與此時有幾分相似——想來也覺奇怪,明明已經把他當成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可為何與他在一起時,偶爾還是會有那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呢? 因擔心紫芝在府中行走過于勞累,進了第二道儀門,李琦便吩咐內侍抬了檐子過來,親自扶她上去坐了,自己卻是步行。檐子抬得極穩,行了許久,方至一處清雅幽靜的院落,粉墻青瓦,花木掩映,看起來甚是別致。李琦扶著紫芝下了檐子,二人攜手而行,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但見綠柳拂檐、藤蘿垂壁,庭院中彌漫著丹桂的馥郁芬芳。 李琦引著她踏過落花鋪就的石徑,含笑問道:“怎么樣,這里還不錯吧?” “嗯,真香啊……”紫芝深吸了一口桂花的清甜香氣,只覺得整個肺腑都瞬間舒暢了許多,“以前我家里也有一個這樣的小院子,我娘最喜歡桂花,所以就在庭院里種了好多株桂樹,一到秋天滿庭飄香。我爹常說,若能在月夜坐此庭中讀書,伴著蘭桂飄香、松竹吐翠,就不枉虛生一世了?!?/br> 二人隨口聊著,紫芝跟著他沿東側的抄手游廊步入,走進庭院正中的那間上房,抬眼略一環顧,只見高堂素壁,窗明幾凈,廳堂正中的匾額上寫著“朗風軒”三個大字,正是他的親筆手書。屋中家具皆是用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精心打造而成,色調溫潤,式樣清古,襯得整間屋子愈加華而不俗。窗前的書案上置有文房四寶、各類書籍,旁邊還擺著一個典雅的青瓷雙耳瓶,瓶中幾朵白菊在清風中搖曳生姿。 四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在房中垂手侍立,見到二人進來皆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奴婢等給殿下和裴姑娘請安?!?/br> 多年來生活在深宮的最底層,紫芝還不太習慣受別人這樣大的禮,下意識地就想要側身避開,不料才一動就覺腳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東西。幾乎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李琦幽幽的聲音:“喂,你干嘛踩我?” “???”紫芝一時手足無措,紅著臉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四個小丫鬟想笑又不敢笑,皆悄悄抬眼覷著盛王的臉色,似乎是擔心他會因此而不悅。李琦卻絲毫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示意她們起身,又拉著紫芝的手向內室走去,道:“里面是臥房,來,我帶你進去看看?!?/br> 紫芝低頭跟在他身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始終盯著他剛才不幸被自己踩的那只腳,怯怯地問:“疼不疼?” 李琦微笑著逗她:“如果我說不疼,你是不是還想再踩我一腳?” “什么嘛?人家……”紫芝嬌嗔地嘟起了小嘴兒,扭過頭去故意不理他。 “好了,不跟你鬧了?!崩铉鲋诖策呑?,語氣溫和而關切,“折騰了一天,你也該歇歇了。阿芊還繼續留在你身邊服侍,外面那四個小丫頭也都是我親自挑出來的,很乖巧聽話,你放心用著便是。以后你就把這里當成是自己的家,安心調養身體,凡事都不必拘束?!?/br> 紫芝微笑著點了點頭——“家”這個字讓她的心怦然一動,一瞬間就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暖意。 . 八月初五,千秋節。 自開元十七年以來,大唐皇帝李隆基下旨把自己的生辰定為全國性的節日,名曰“千秋節”,每逢此節百官休假三日,不但宮中要舉行盛大的宴會,就連各地州府、村社百姓也要設宴作樂為皇帝賀壽,普天同慶。除此之外,諸道及鄰國番邦也都要遣使向大唐皇帝進貢財寶和土產,朝中公卿大臣、諸王公主皆有進奉,并且入宮奉觴賀壽,外命婦也要在此日入宮祭拜已故的皇太后竇氏。屆時群臣畢至,四夷齊聚,飲酒賦詩,歡歌狂舞,盡顯天.朝上國的一派盛世繁華。 這日一早,李琦便乘象輅入宮向父皇賀壽,行至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前時下了車,只見從旁邊走來兩位身著緋色官袍的青年公子,一樣的斯文儒雅、豐神如玉,其中一位正是羽林軍左郎將裴修,另一位則是中書令李林甫之次子——現任從四品將作少監的李岫。這李岫年方二十四歲,容貌生得頗為端正,只是因為自幼在家中極受父母溺愛,不免沾染了幾分紈绔公子的習性,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有些浮華。李岫少年時亦曾在宮中習練弓馬騎射,與裴修一樣皆是盛王頗為要好的同窗,一見他下車,忙止步肅立一旁,拱手見禮道:“盛王殿下?!?/br> 李琦亦向他們頷首致意,微笑道:“裴郎將,李少監,你們也是要去宣政殿參加朝拜么?正好咱們同路?!?/br> 裴修與李岫自是欣然答應,一路上三人說說笑笑,言談甚歡。李岫走在三人最右側,笑道:“剛才我和裴郎將還商量來著,咱們這些舊日的同窗許久沒在一起聚一聚了,不如過幾天挑個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到我家中喝喝酒、敘敘舊。正好我家后宅新擴出了一塊空地,咱們還可以在那里玩玩蹴鞠,不知殿下可否賞光?” 李琦欣然頷首:“好啊,等你們定好了時間,派個人到我家中知會我一聲便是。不過先說好了,酒我可是一口都不喝的,免得你們見我酒量不佳,又一起拿我取笑?!?/br> “豈敢豈敢?”李岫略拱了拱手,笑得滿面春風,“殿下肯折節駕臨寒舍,就是我們李家天大的面子。家父也時常掛念著殿下,只是近來剛剛立了新儲君,朝中局勢不明,風聲又緊得很,實在不便到殿下府上登門拜見……” 多年來,李林甫一直是壽王李瑁的忠實支持者,如今忠王意外地被立為太子,形勢自然對他很不利。李琦自是心中了然,對李岫誠懇道:“令尊大人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阿娘在世時就對李相公十分推崇,你我又是同窗好友,兩代人的交情了,咱們何必說那些客套話?新儲君上位,只怕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啊……” 說到這里,他的話便戛然而止。才一入外朝交中朝的宣政門,就見新冊立不久、被皇帝賜名“李亨”的皇太子與太子妃韋珍并肩走在前面,兩位良娣張嫣嫣和杜萱隨侍在后,另有廣平郡王李俶等幾位太子的子女亦步亦趨地跟著。李琦不禁放緩了腳步,望著那一家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唇角揚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第97章 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