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李瑛頷首,一字一句地說:“先生教誨,瑛銘記于心?!?/br> 張九齡也不多言,再度向太子行過君臣之禮,隨即認鐙上馬,一牽韁繩灑然而去。李瑛負手而立,目送那一隊人馬漸行漸遠,只聽風中傳來老者蒼茫渾厚的低吟——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李琦策馬出城,遠遠望見那君臣二人舉觴話別的情景,不由笑問道:“十八哥,你偏偏挑這個時候出城‘狩獵’,不會就是想來看這出好戲吧?” 李瑁笑而不答,只是淡淡地說:“張九齡這一走,總算是了結了我心頭一樁大事?!?/br> 李琦悠閑地挽了挽韁繩,感慨道:“首輔宰相倒臺,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忙不迭地與他撇清。都這個時候了,太子還能如此重情重義,倒真是難得?!?/br> “收買人心罷了?!崩铊]p笑著搖了搖頭,“太子慣會如此惺惺作態,否則,又怎會有那么多人甘心為他賣命。呵呵,我倒要看看,他這個只會依靠張九齡庇護的無用儲君,今后還能風光幾天?” 楊玉環與夫君并騎而行,目光落在白發老人飄逸而略顯蕭索的背影上,好奇地問道:“十八郎,那位老者就是張相公么?” “嗯?!崩铊|c了點頭,又補充道,“不過,他如今被貶為荊州長史,已經不在相位了?!?/br> 楊玉環素日甚少在政事上留心,聽他如此說,不禁訝然道:“我從前聽叔父說起過,張相公才華橫溢、風度不凡,為官又清正公允,是朝野上下交口稱贊的賢相,怎么會突然被貶官呢?” 李瑁知道妻子心思單純,聽到這番同情贊揚政敵的言語,也并無不悅,而是耐心地解釋道:“張九齡為人太過耿直,脾氣又急躁,動輒在朝堂上與人爭吵,父皇對他心存不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去年十月,父皇巡幸東都洛陽,因祭祖之事想要提前返回長安,張九齡卻說此時百姓忙于秋收,無暇侍奉圣駕,待到十一月再動身也不遲,惹得父皇頗為不快。后來,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在河西任上政績突出,父皇欲提拔他為工部尚書,又是張九齡極力反對,在群臣面前駁了父皇的面子。今年八月,蔚州刺史王元琰因貪贓被下獄治罪,其妻子的前夫嚴挺之全力營救,被李林甫告發其‘有私’。張九齡與中書侍郎嚴挺之交好多年,幾次上書為好友辯解。父皇借題發揮,認定張、嚴等人結黨營私,遂罷去張九齡中書令一職,貶為尚書右丞。李林甫對張九齡早就心懷嫉恨,繼任中書令之后,又揣摩著父皇的心思,羅列了幾條罪名奏請將張九齡貶出長安?!?/br> 楊玉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這一長串陌生的官員名字并沒能引起她的興趣。極目遠眺,只見一座座蒼黛色的大山聳立在地平線上,張九齡清癯的身影就消失在那里。太子李瑛帶著眾侍衛乘馬返回,迎面遇見壽王、盛王兩位異母弟時,目光中微露訝色,隨即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因是私自出城為犯官送行,李瑛今日只著便服,做普通文士打扮,與壽、盛二王相比便少了幾分天潢貴胄的氣勢。李瑁與李琦皆未下馬,竟似真的忘記了眼前之人的太子身份一般,只是在馬上略一拱手,似笑非笑地喚道:“二哥?!?/br> 李瑛唇角輕輕一牽,仿佛絲毫不以為忤,依然安閑地笑道:“二位賢弟好興致,這么冷的天,也要出城來練練騎射么?” 李瑁側首看向身邊的楊玉環,微笑道:“拙荊生性活潑,整日悶在家里實在覺得無聊,沒辦法,我只能多騰出些時間來陪她到外面散散心?!?/br> 李瑛點了點頭,擺出一副兄長的和藹姿態,說道:“十八郎與王妃伉儷情深,當真是令人羨慕?!?/br> 壽王倚仗母勢意欲謀求儲君之位,與太子李瑛明爭暗斗多年,這在朝野間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時二人言笑晏晏,竟真像是一對親密友悌的好兄弟。李琦自幼酷愛習武,此時也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只是從侍衛手中取來弓箭,冷銳的目光在天地間徘徊,開始搜尋合適的獵物。須臾,一身玄色騎裝的英俊少年挽弓搭箭,瞄準九天之上的一只飛鷹,箭矢射出,直透鷹身。 “好箭法!”楊玉環不禁心生欽羨,帶頭擊掌贊嘆,身后隨行的侍從中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喝彩之聲。 太子李瑛生性文弱,對于騎射武功幾乎一竅不通,與李隆基年輕時的驍勇氣質大相徑庭,故而始終得不到父親的青睞。李琦自恃年少英武,在他面前展露高超的箭術,分明就是存心要讓這位異母兄長難堪。且“鷹”與“瑛”同音,在有心人看來,這無異于是當眾挑釁太子的權威。 李瑛心知肚明,面上卻仍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贊道:“二十一郎文武雙全,小小年紀就能如此,想必日后定會前途不可限量?!?/br> “二哥說笑了?!崩铉鶑娜菀詰?,謙遜的笑容中依稀有鋒芒一閃,“二哥心懷天下,精于經世濟用之道,能時常在政事上為父皇分憂,著實讓小弟好生欽羨。小弟生性懶散,又無心于朝政,閑暇時只喜歡練練騎射強身健體,聊以自娛罷了?!?/br> 李瑛淺笑不語,竭力將眸中恨意悄然泯去。此時恰有侍從拾起墜地的蒼鷹呈上前來,李琦手挽韁繩端坐于馬鞍之上,朗然一笑,仿佛從這被自己射殺的桀驁生靈身上,看到了當朝皇太子終將面對的命運。 延慶殿東配殿內,紫芝坐在溫暖的鎏金炭盆邊,捂著嘴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昏昏欲睡。這間屋子并不大,布置得卻極為精致典雅,四壁的架子上擺滿了書,看起來應該是盛王的書房。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張闊大的花梨大理石書案,案上的陳設略顯散亂,有各類名家字帖、寶硯筆海、鎮紙墨條,還有幾幅未寫完的字,皆隨意地擱在上面。只要是他的東西,她都覺得十分可愛,趁無人注意便忍不住這兒看看那兒摸摸,一時倒也自得其樂。 久聞盛王書藝精湛,紫芝見四周沒人,就坐在書案前探著頭細細品賞起來。她裴氏一門世代書香,父親裴珩更是學富五車的風流文士,當年曾被皇帝親自任命為從四品秘書少監,供職于秘書省掌管經籍圖書。紫芝年紀雖小,但自幼耳濡目染,對詩書翰墨也極為喜愛。 宮人們趁盛王不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都各自去找要好的姊妹說笑談天去了,根本無人理會這個陌生的小宮女。紫芝生怕自己闖禍,也不敢再隨便亂動盛王的紙筆書籍,只得半閉著眼睛神游物外,枯坐著傻等了兩個多時辰,終于被一陣強烈的倦意襲倒,伏在書案上愜意地遁入夢鄉。 醒來時已是黃昏,紫芝笑瞇瞇地抻了個懶腰,卻發現自己身上竟蓋著一件柔軟輕暖的玄色狐皮大氅,看上去似乎是男子的款式。她忙將滑落在地的氅衣拾起,卻忽聽身后傳來一個低沉而好聽的聲音:“睡醒了?” ☆、第21章 芳馨 紫芝還只當房內無人,聞聲不禁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來向那人施禮,紅著臉問道:“殿下……殿下是幾時回來的?” 李琦正斜倚在窗下的軟榻上,此時已換上一件月白色的燕居常服,手中漫不經心地翻著一卷書,姿態閑適而優雅。斜陽掩映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變得柔和起來,微笑著反問:“那你呢,又是幾時睡著的?” “我……”紫芝尷尬地撓了撓頭,不知該如何回答,與他四目相對的剎那,卻恍然意識到那件大氅是誰給她蓋上的,于是對他感激地笑了笑。 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孩兒,嬌憨的笑容里猶帶著幾分惺忪睡意,額前的劉海被微微壓亂了也不自知,一派天真可愛的模樣。只這樣靜靜看著,少年便覺得自己的心跳忽而停了一拍,于是站起身來緩緩走近,伸手替她溫柔地捋了捋頭發。紫芝下意識地向后一躲,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方才覺出自己的失態,忙乖乖地低下頭任由他擺弄。 李琦只是一笑,隨手接過她懷中抱著的狐皮大氅丟在軟榻上,又取來自己適才所讀的那卷《詩格》,對她和言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br> 紫芝忙笑著搖了搖頭,又從自己帶來的包袱中取出三本書,遞給他道:“這是殿下那天借給我的,我都看完了,正好今日拿回來歸還?!?/br> “你喜歡就留著看吧,算是我送你的?!崩铉鶝]有去接那書,卻發覺少女說話時聲音似乎有些輕顫,臉頰上也泛起一抹奇異的淺淡紅暈。 聽到這樣的回答,紫芝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眨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躊躇了半晌,仍是執意要把書還給他。不知這小姑娘又在搞什么花樣,李琦笑著嘆了口氣,只得接過那幾本書,故意和她開玩笑說:“讓我猜猜……你該不會是在里面夾了什么東西吧?” “我……我哪有?”小姑娘的臉騰地紅了,連同耳根脖頸都染上了一片嫵媚的胭脂色。 然而她話音剛落,就有一串用絲線穿成的梅花從書頁間翩然飛落,花影清逸,暗香盈盈。幾乎是同時,二人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串梅花。結果,梅花恰好被他接住,而她手中緊緊握著的,卻是他的手。 修長的手指,溫潤的肌膚,如他這般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年皇子,自然會擁有一雙幾近完美的手。盡管虎口處會因為握劍引弓而生出薄繭,卻絲毫沒有減損這雙手的美,反而為之平添了一種男兒的英武剛健。紫芝明眸閃亮,心中不禁開始有些想入非非,就這樣一臉花癡地握著他的手,再也不想放開。 反而是他微覺尷尬,英俊面龐上泛出平日少見的淺紅色澤,映著黃昏時分浮動的日影,呈現出一種安靜、溫和又略顯青澀的美。深宮里的女子他見得多了,文靜嫻雅的、美麗柔順的,卻從無一人能真正令他動心。然而,此刻直視著她不染塵垢的澄澈眼眸,他忽然訝異地發覺,自己竟早已失去了往日里的從容淡定。 她,還真是個可愛的小丫頭呢。 他微笑著輕咳一聲,紫芝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松開了手,想起自己剛才過于大膽的舉動,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有些忐忑,有些慌張,然而隱約間又覺有些奇異的甜蜜,讓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清純的面龐,含羞的表情,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小女孩兒,還真是可愛得讓人難以移開目光。李琦暗笑自己的失神,掩飾般地隨意翻了翻書頁,然后,看到了那張蹁躚飄墜的素白詩箋,上面兩行章草小字清雅流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br> 末端是她的落款,他定睛看著手中的那一串素雅梅花,唇角的笑意漸漸蔓延至心底。 …………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劉尚宮再度出宮時,果然依言帶上了紫芝與自己同行。這日,馬車從重玄門緩緩駛出宮城,紫芝再難抑制自己心中的興奮,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窺去。長安城中.共有一百零九坊以及東、西兩市,規劃齊整,猶如棋局。在這個時代,坊與市是要嚴格分開的。所謂“坊”,即是供士庶官民居住的住宅區;而東市與西市,則是供商人們買賣交易的商業區。其中東市臨近宮城,周圍坊里多為皇室貴族及達官顯宦的宅第,商賈云集,邸店林立,四方奇珍,皆所積聚。 入宮前紫芝亦是養在深閨的宦家千金,平日里甚少有機會出門,如今看到這寬闊筆直的大街、熙熙攘攘的行人,只覺得無比新奇有趣。行至東市的一家酒樓門前時,劉尚宮吩咐趕車的內侍停車。紫芝抬頭望去,只見此處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高懸的的匾額上寫著“松風樓”三個大字,竟是今上李隆基的御筆。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在這樣華美豪奢的酒樓外,居然還掛著一個半舊的酒幌,上面赫然有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百年老店,馬家燒雞。 紫芝跟在劉尚宮身后,一看到那不倫不類的“燒雞”招牌,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劉尚宮才一踏進店門,就見此處的馬掌柜滿面堆笑地迎了上來。這掌柜名喚馬二,原是“馬家燒雞”的第十四代傳人,精明能干,廚藝非凡。只可惜他素有斷袖之癖,幾年前被一位俊俏的小郎君騙得傾家蕩產,無奈之下才把祖傳的店鋪賣給劉尚宮,自己則只做了一個幫人家看店的小小掌柜。 “哎呦,劉娘子?!瘪R二笑吟吟地向劉尚宮作了個揖,殷勤地招呼道,“劉娘子難得過來一趟,這次可一定要嘗嘗馬某新研制的醉骨燒雞,絕對是皮酥rou嫩,香脆可口。不是我馬二自賣自夸,您信不信,就算是宮里頭最好的御廚,也未必能做出來這么好吃的燒雞……” 紫芝靈巧的小鼻子微微動了動,眼睛偷瞄著店中各類香氣四溢的美食,幾乎都饞得要流口水了。劉尚宮卻只是淡淡一笑,打斷了馬二喋喋不休的話:“馬掌柜,近來生意可還好嗎?” “好,好得很?!瘪R二笑嘻嘻地點頭,指了指外面那塊“松風樓”的大匾,“托劉娘子的洪福,自從有陛下御賜的這塊大招牌,咱們松風樓的生意真是好的不得了,多少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都搶著來捧場呢!別家的店看得直眼紅,卻也根本不敢跟咱們搶生意,那些官府差役、市井潑皮也沒有一個敢來挑事兒的。再說了,咱們這兒畢竟是百年老店,廚子的手藝那都是響當當的。不過說到底,還真是多虧了劉娘子您,我這馬家燒雞才得以發揚光大……” 劉尚宮哪里耐煩聽他啰嗦,蹙著眉微微擺了擺手,打斷道:“年底時我一直忙著,也無暇來查賬,今天難得有空,就請馬掌柜把松風樓去年的賬本拿來給我看看吧?!?/br> “是是是?!瘪R二連忙笑著答應,“小的早就吩咐人準備好了,就等著劉娘子您來過目呢?!?/br> 劉尚宮點了點頭,見紫芝正滿眼放光地盯著伙計手中的燒雞,不禁抿嘴一笑,又對馬二吩咐道:“馬掌柜,至于你說的那個什么皮酥rou嫩的醉骨燒雞,就端上來替我招待這位姑娘吧?!?/br> 馬二不敢怠慢,立即揚聲喚了個機靈的小伙計來:“祝小七!快點兒,過來給我招待貴客!” 祝小七是個白白凈凈的小胖子,眼角眉梢都帶著笑,一聽掌柜喚他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馬二又囑咐了他幾句,就陪著劉尚宮到內堂里查賬去了。祝小七年歲不大,見這面前的小女孩兒生得嬌俏可愛,便也樂得殷勤,不待她開口吩咐就送上幾道本店的招牌菜,躬身笑道:“姑娘請嘗嘗,這是醉骨燒雞、蔥心雞油卷兒、青蓮桂圓湯、香醬蒸白蟹,都是咱們店里最好吃的美味佳肴?!?/br> 紫芝聽得眉開眼笑,看著一盤盤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來,心里簡直是樂開了花。她在宮里拘束得久了,此時再也顧不得什么淑女形象,隨便挽了挽衣袖,就用手撕下一只香噴噴的大雞腿,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祝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實在想不到這個粉團兒似的小小女孩兒,竟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饕餮食神。須臾,見有熟悉的客人從門外進來,他才又忙著上前去相迎。走進門的是一位俊秀儒雅的青袍文士,二十多歲的年紀,見了祝小七就微笑著點了點頭。祝小七笑著湊了過去,熱情地打著招呼:“呦,這不是武家郎君么,您可有些時日沒來咱們松風樓了。今天有新鮮的醉骨燒雞,您要不要嘗嘗?” 這位姓武的年輕人四下里打量著,想要尋一個幽靜些的座位,目光落在捧著雞腿大快朵頤的小姑娘身上時,眉宇間微微露出一抹訝然笑意。他緩緩走近,仿佛有些不確定似的輕聲喚她:“紫芝?” 她抬頭,手中仍攥著啃了一半的大雞腿,欣喜地喚道:“小武哥哥!” ☆、第22章 松風 武寧澤在紫芝對面坐下,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你怎么也在這里?” 二人相視而笑。武寧澤喚來祝小七點了幾個酒菜,然后才對紫芝解釋道:“我是這松風樓的???,每次出宮,都會過來嘗一嘗馬掌柜新制的燒雞。你呢,怎么一個人從宮里跑出來了?” 紫芝用絲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漬,笑著說:“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尚宮大人帶我來的?!?/br> “惠妃娘娘身邊的劉尚宮?”武寧澤微露驚訝之色,見她點頭,才又微微笑道,“能得尚宮大人垂青,著實是件好事??磥?,如今你在翠微殿過得很不錯?!?/br> 紫芝低頭笑了笑,明亮的眸子里依稀閃過一抹憂郁。宮廷中等級森嚴,如她這般身份卑微的小宮女,在那些尊貴的妃嬪公主身邊服侍時,愈發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錯就會招來滅頂之災。這樣壓抑而空洞的生活,究竟能否用“不錯”來形容,她不知道。棲息在深宮冰冷晦暗的陰影下,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沒有父母的疼愛,沒有兄姊的陪伴,她僅有的那一點點快樂,似乎都源于那個少年…… 怔怔地沉默半晌,小姑娘才又恢復了往日里清純可愛的神情,用手撕下另一只香氣四溢的大雞腿,遞給武寧澤道:“小武哥哥,你嘗嘗這個,可香了?!?/br> 她明眸中一閃而過的悒郁,讓他隱隱覺得有些心疼,卻又無能為力。武寧澤沉默地吃著雞腿,卻見祝小七笑吟吟地捧上一壺葡萄酒來,對他說:“武郎君,您今天可真是來得巧,我們店里新請來幾位俊俏的胡兒胡姬,最擅長跳胡旋舞。一會兒啊,我祝小七也要到臺上去湊湊趣兒,您二位可得給我捧場哦?!?/br> “你?”紫芝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位身材活像矮冬瓜的小伙計,“你……也能跳胡旋舞?” “那當然了,姑娘您可別小瞧人?!弊P∑叩靡獾嘏呐男馗?,邁開一只粗壯的小短腿,華麗麗地轉了個身,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扭到舞臺邊上去了。 悠揚歡快的琵琶聲才一響起,店中客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到了酒樓正中的舞臺上。一位身形窈窕的棕發胡姬翩翩起舞,明眸皓齒,冶艷無雙。須臾,又見一位英武矯健的年輕胡兒載歌載舞,牽起胡姬的手一連轉了十幾個胡旋,引得臺下一片喝彩。紫芝看得雙眼放光,一對水汪汪的眸子牢牢鎖在胡兒俊朗的臉龐上,恍惚間,手中的雞腿就“啪”地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武寧澤微微側首,看著小姑娘天真可愛的花癡模樣,含笑不語。眾人正看得如癡如醉,卻見一個矮冬瓜似的小胖子忽然跳到了臺上,木板搭制的舞臺被他踩得咚咚響。沒錯,此人正是這里的伙計祝小七。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竄上來,熱舞正酣的胡兒被嚇了一跳,身形一滯就踩住了胡姬的裙裾,險些在臺上亂了陣腳。祝小七雖身材不佳,一雙小短腿卻極是靈活,扭著腰在美艷的胡姬身邊上躥下跳,像個頑皮的猴兒一般,惹得臺下觀眾一陣陣的爆笑。 劉尚宮從內堂款步走出,看到舞臺上小丑般逗趣的祝小七,陰沉的臉色竟也漸漸緩和下來,不禁掩口一笑。掌柜馬二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賠著萬般的小心,苦著臉解釋道:“劉娘子,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半件對不起您的事。小的實在是沒有辦法,被債主逼得急了,才事出權宜地挪用了那么一點點錢,馬上就能給您還回來的……” “三天?!眲⑸袑m聲音清冷,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可以給你三天時間,把所有的虧空都給我補齊了。否則,你知道后果?!?/br> “劉娘子,您能不能發發慈悲,再寬限小的幾天?求您看在我馬二素日里還算勤勉的份上,就給小的一條生路吧……”馬二冷汗如雨,覷著劉尚宮的神色連聲哀求,心中卻不住地暗罵這個女人的精明強勢,見她始終不為所動,竟撲通一聲當眾跪了下來,“劉娘子,小的求您了……” 店中客人紛紛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馬二窘得滿臉通紅,卻仍是低著頭極盡謙卑地苦苦哀求。劉尚宮被他纏得無奈,只得松口道:“五天?!比缓蟊銕е现P長而去。 馬車繼續在繁華的東市中穿行,劉尚宮又陸續去了兩家酒肆、一家首飾鋪子,依然是查賬。劉尚宮天生聰穎,且最精于盤查賬簿,那些掌柜們大多不敢在她面前動什么歪心思。紫芝舒服地靠在車廂內,一邊咬著糖葫蘆,一邊好奇地問道:“尚宮大人,這些店鋪都是你的?” “嗯,都是我的?!眲⑸袑m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 相處日久,紫芝也敢與她開個小小的玩笑,遂笑吟吟地問:“尚宮大人,你做生意賺這么多錢,可是要給自己攢一份好嫁妝么?” “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哪里還嫁得出去?”劉尚宮笑著睨了她一眼,嘆息道,“按理說,我的俸祿也不算少了,如今這樣想盡辦法賺錢,還不是為了家里那幾個不爭氣的兄弟?” 紫芝甚是驚訝,不禁坐直了身子問道:“他們身為男子,怎么反倒讓尚宮大人……” 劉尚宮微微苦笑,徐徐道:“我本是營州人氏,早在貞觀年間,祖上也曾做過幾任地方官,家境還算殷實。只可惜到了我父親這一輩,家里就開始坐吃山空,漸漸地連生計都維持不下去了。我父兄雖沒有什么賺錢的本領,卻都是紈绔公子的習性,花錢從來就不知道儉省。后來,他們實在沒了生財的辦法,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br> “所以……他們就把你送進了宮?”紫芝猜測著問道。 “進宮是我自己的主意?!眲⑸袑m輕輕搖頭,憶及往事時,一雙剪水明眸沉靜而遼遠,“我爹爹本來也是為了我好,想給我定下一門好親事,日后錦衣玉食,家里也能順便多收些聘禮。只可惜啊,那時我雖然只有十六歲,卻是個心性極高的女孩子,不愿意就這樣草草決定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就沒有……沒有嫁給那個人。恰逢宮中派人到民間來選宮女,我就主動去應選,希望能像當年的女相上官昭容一樣,憑著自己的實力與才干在宮中闖出一番天地來?!?/br> 說到此處,她似乎隱約觸碰到了某種深埋多年的、隱秘的心事,掀開車簾望向窗外喧囂的浮世繁華,眼眸中光華流轉,良久無言。那個人……如今,在桃花塢過得可還好嗎?可曾找到一位聰穎美麗的姑娘,與他一起泛舟五湖、擊劍縱馬……馬車緩緩駛出東市,穿過幾重街巷,停在平康坊的一座大宅前。想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劉尚宮忙定了定神,見這小女孩兒仍是一臉崇拜地看著自己,便對她微笑著說:“紫芝,你先坐在車里等著,我去去就來?!?/br> 馬車停在路邊光禿禿的垂楊下,劉尚宮去角門處遞上自己的名帖,須臾,就見這座宅邸的主人親自迎了出來。那是一位四旬上下的斯文男子,容貌清俊,氣度沉穩,衣著亦十分考究,正是如今大唐權勢最盛的宰相——禮部尚書兼中書令李林甫。二人彼此見過禮,李林甫客氣地側身相讓,微笑道:“劉尚宮,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