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夜晚來臨,離家的游子帶著一身寒風回歸部落,他們總算是將今年的年禮收集齊備,送到了百里外的萬佛寺。 萬佛寺住著可以連接上天的真佛,現下草原的牧民都供養信奉他們,祈求可以得到佛的保佑,佛的庇護。萬佛寺的大主持惠易法師有求必應,慈悲無比,草原人都心甘情愿的供養崇拜他。 早就等在部落門口的格兒歡笑的迎過去,她從馬背上接下自己的九歲雙胞胎弟弟。 “蘇魯克,溫都,你們看到大法師了么?大法師喜歡格兒的奶茶么?” 小姑娘嘰嘰喳喳的問完,也不等回答就沖到塔塔面前膩歪了一會后大聲說:“阿爸,阿爸,宛山爸爸得到了親人的禮物,那些禮物堆了十個帳子!今冬我們又不怕下雪了!” 塔塔呆了一下,冷峻的眼睛里流出一絲溫柔,他用粗糙的大手撫摸下女兒,將自己的馬鞭丟給身邊的人,很用力的拍打了一下渾身的風塵,這才邁步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帳篷里,顧茂丙的神色并不好,他躺在厚厚的狼皮褥子上,一邊烤火,一邊想事情。 五年了,他從上京帶來的那些和尚消耗著牧民的財產,用他們牛羊換來的供奉建起了璀璨的萬佛寺,別人說他是帶來陽光,指引方向的宛山爸爸,可是他覺著自己罪孽深重,他可以照顧皓拉哈,可是白夷都,黎夷呢,遇到這樣的大雪天氣,又不知道多少牛羊凍死,多少牧民遭受苦難。 帳篷的氈簾被打開,風雪夾雜著夜歸人走了進來,顧茂丙抬起頭看著塔塔,這是他的孽緣,孽債! 塔塔脫去袍子,在火邊烤了一下才來擁抱他,他說:“我的宛山,我回來了?!?/br> 顧茂丙強撐起一絲笑容,捶打了一下他健壯的胸膛:“看到了,路上順利么?” 塔塔連連點頭:“順利順利,見到了大法師,獻上了今年的供奉,大法師給部落做了法事,我還給阿爸,阿媽,還有格兒他們娘做了超度的法會,還……還給你點了長明燈……” 顧茂丙覺著心里酸了一下,回身擁抱住了他的漢子,他什么都不能說,也沒法說,就只能抱著他。 塔塔是個野獸,身體是野獸,感覺也是野獸,他在他身上咬了一會,這才問他:“你很難過?” 顧茂丙苦笑了一下:“對!我很難過!我的一些……一些族人死去了!” 塔塔傻乎乎的說:“沒事,他們去了好地方,那是極樂的世界,沒有風雪,沒有凍死的牛羊,還能見到格兒她娘?!?/br> 顧茂丙伸出手捶了他一下罵道:“哎呦!真是氣死我了,你個傻子哦!” 塔塔抱著他在狼皮褥子上滾了一會,開始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風雪略停,阿免帶著車隊,牽著顧茂丙從馬場挑選出來的駿馬做年禮離開了這里,他懷揣顧家私密鑄造的指南針,并不害怕迷路,唯一可惜的是,今年,小侯爺又不回去了,卻不知道京里的七爺有多想他呢。 走之前,阿免小心翼翼的勸了幾句,他問:“侯爺,您還是不回去么?” 小侯爺眼睛看著萬佛寺的方向說:“我來的時候,帶了太多的東西,這些東西太重了,重的我只能留在這里,守著?!?/br> 阿免說:“郡王很想您,臨出來的時候,他還說……” 小侯爺沒有聽下去,他只是無奈的擺擺手,扭身向那個野人的帳子走去了。 這到底是怎么了呢,阿免不懂,心里卻是很難過的,郡王爺是那么的喜歡小侯爺,當他兒子一樣,家里人都說,郡王的爵位早晚是小侯爺的,因為郡王沒有子嗣,晚輩里他最喜歡就是小侯爺。 阿免每次聽到這個話心里都想撇嘴,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在塞外的小侯爺是那么的歡樂,那么的自在。 他見過小侯爺穿著鮮艷的衣裳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唱戲,他想扮什么就扮什么,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哪些部落的傻子一點都不介意,他們圍在小侯爺的身邊為他鼓掌,為他喝彩。 他見過小侯爺騎在最烈的駿馬上飛奔,他聽到過小侯爺肆意的笑聲,還有那個最大的傻子,他將小侯爺扛在他的肩膀上,小侯爺叫他打滾就打滾,隨便怎么都可以。 大傻子當小侯爺寶貝兒。 京里有什么?除了絲綢裹著的爛rou,虛頭巴腦的應酬,小侯爺在京里不開心啊,要是他,他也不愛回京里,哎,要是能跟格兒在草原一輩子就好了。 可他又算什么呢?他是個奴隸,格兒再不好,她也是部落的小公主,他配不上的。 天承十七年年節,因今年殺戮過多,圣上有旨取消一切慶典,倒是大大的做了十幾場超度法會。 往年因為主張儉省也取消過慶典,那會子上京上下還有些抱怨,可是今年,上京家家戶戶都很安然的接受這種安排,死了那么多人,任誰家也沒有過節取樂的心思。 年就這樣悄悄從十六年走到了十七年,當春天來臨,冰雪消融的時候,顧昭依舊沒有走出家門,不是他不想,實在是,他家太忙了,顧昭有兒子了。 上京貴族階層總有幾件老掉牙的事兒,這些事兒有時候是后宅隱私,有些卻是一些老掉牙的閑篇兒。 寧郡王不成婚,不要女人,他是個什么,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私下笑話罷了。 自打顧昭成了寧郡王,族里許多人也是暗暗使勁兒,打了許多主意,郡王的爵位呢,誰瞧著不眼熱。 私下里,各家都猜過郡王爺這個爵位最后會便宜了誰,如果不是寧郡王今年才三十多歲,光族里的壓力,怕就是不小呢。 有關過繼,大家都有些猜想,最起先猜想過四老爺家府上的二侯爺顧茂丙,可到了后來,這位侯爺也是個不愛女色的,如此,顧家便有了兩個大餡餅,一個郡王爵位,一個世襲的侯爵,還都是世襲罔替。 這幾年,風雨無阻見天來顧昭家請安問好的晚輩,那叫個多,每天大清早能從巷子口來回三道彎。 后大家又想過,除卻四房頭的二侯爺,寧郡王還很寵大房的四爺顧茂昌,于是這彩頭就下到了那邊。 萬沒想到的事兒,他們這些閑人急來急去的,大年初三那會子,大半夜里,郡王府忽然命人帶著牌子,連夜進了宮,說是寧郡王府上的一個姨娘難產了。 而后,宮里派出婦科圣手成老爺子往寧王府奔,人還沒奔到呢,那邊生產的叫桃花的姨娘,生下一個十一斤的男娃便死了。 哎,那么一場大富貴,可見這姨娘八字輕,扛不住啊。 好吧,不管怎么說,寧郡王有兒子了,這對很多人來說,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壞消息,一下子,那些請安的馬車,頓時少了一半。 顧昭才不管外面人怎么想,他對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兒子,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呢,也許是因為他太過于難過,也許是阿潤的小心思吧。 去歲北溪全族處死當天晚上,元秀半夜忽然提著個籃子歸家,那籃子里竟有個剛出生的瘦巴巴的嬰兒。 元秀說,這孩兒是顧子雨的妻子月合郡主臨死前生出來的,說起顧子雨這個妻子,她也是有些來頭的,天承帝有七位公主,最后活下來的卻只有一位玉安公主,這位公主也不是個長命的,天授十六年便去了。 玉安公主留下一位郡主叫月合,今上登基之后,月合過的并不如意,上面看不過眼,便往往從內庫出了嫁妝將這位月合郡主嫁給了北溪的玉郎顧子雨。 月合郡主生性膽小,嫁給子雨之后也是默默無聞的在北溪呆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懷孕了她卻遇上了北溪的滔天大禍,驚恐之下這位郡主早產,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孩兒,當夜便去了。 說是難產死的,這話顧昭不信,也不想追究。 現在,這孩子就被隨意放在籃子里提了來,怎么說,這也是個逃過滅族慘案的可憐巴巴的小嬰孩,顧昭坐了半宿,孩子在籃子里有氣無力的哭著。天明時分,顧昭總算是松了口,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養了下來。 他想,他如今倒是明白了阿潤的心思。 泗水王,潞王眼見著發配南方,這兩家怕是活不下來的,現在上躥下跳的濟北王早晚也是個死,那么,這個孩兒就是北溪與天授帝唯一的血脈了。 阿潤他,到底也是心有畏懼…… 于是,這孩子顧昭便給他起了個乳名,叫桃子(逃子)。 桃子在家里養了一月多,慢慢白胖了起來,直到這會,顧昭才在家里唱了一場大戲,還捎帶在家里正式的辦了一場喪事,沒多久阿潤在宮里下了旨意,給了那位顧昭不認識的桃花姬一個側夫人的位份兒。 作為皇帝的趙淳潤壓根兒不在意一個郡王爵位,只要他家阿昭現在高興了,這比什么都好。 說起來也奇怪了,桃子這娃到底是溪北的后代,跟顧昭一個祖宗,旁的不說,他還真是老天爺眷顧,單說這五官,這就是一張活脫脫老顧家后裔的臉,尤其是鼻子,下巴的輪廓,凡舉來家里看了的都說這娃長得像去世的老狻猊。 顧茂德他們也來看過,看完出去也是這么說的,這就是顧家的孩子,濃眉大眼的長得可稀罕人了。 趙淳潤直至此時,見顧昭露了笑顏他方放下心來,對這個孩子到底也是露了幾分真心,有了疼愛,他也不愿意阿昭以后沒了,連個上墳燒紙供飯都沒有,想到這里,他便再也沒有后悔過。 天色約莫明,桃子在襁褓里扯著嗓子開哭,這家伙就是個夜哭郎,加上顧昭第一次帶孩子,尤其是有了感情之后竟是愛若珍寶,放在誰的身邊也不放心。 迷迷糊糊的顧昭于被子里伸出手,探向襁褓,他摸索了兩下,摸出一手濕意。 于是,寧郡王在被窩里閉著眼,伸腳在當今萬歲小腿上踹了兩腳道:“尿了,換尿布去!” 早就被桃子驚了覺的當今萬歲無奈的張開眼,他看看顧昭,又看看夾在他們中間的這團rou,他終于無奈的嘆息了一下,認命的從枕邊的一疊尿布里取出一塊,麻利的侍奉起他家二祖宗。 第一百七十二回 春二月,萬物吐新蕊,大地又復溫。 這日一大早,也不知道是那股子閑風吹著了,在家管賬的新仔就多了一句嘴,言,七爺,咱家虧大了! 呦,虧大了,還有這等事兒? 顧昭什么都吃,唯獨就不吃虧! 聽他這般嘮叨,顧昭難免就細細問了一句,你當如何?卻真實虧了。 今年家里不是多了娃兒么,顧昭也不是個太愛熱鬧的,便在家里三日,滿月,百天一起擺宴過了,也沒請幾個人,顧昭該見到的也見到了。 這份熱鬧并未大肆辦理,京中各家卻也是知道的,待事情辦完,新仔盤賬的時候卻發現,家里是天授十六年來的,顧昭進京就算分家獨頂門戶,那時候就開始上禮了,至現在他家在上京也混了十八九年了,那各家的節禮,喜事兒,滿月,喪事兒,家里是月月出禮,萬萬沒想到的事兒,而今家里好不容易辦了一回事兒,竟然收回不到四成。 哎呦,這就不對了吧? 新仔氣不過,就難免在家叨叨。 顧昭也納悶呢,自己的人品竟然真的低到這樣的程度了,一怒之下,顧昭便自己扒拉個小算盤開始盤賬。 最近趙淳潤在朝上總算是真正感覺到了做皇帝的威儀,他說啥都有金口玉牙的加成,做百事都順暢,心情一好,皇帝大老爺提前下班,又趕巧元秀孝順,去歲冬日出去狩獵,得了幾只好熊掌一直凍在冰窖,趕上初春也無甚好吃的,元秀就孝敬了上來。 趙淳潤喜滋滋的回到家里,換了衣裳,正要打發人叫顧昭一起晌午吃熊掌呢,孫希卻鬼鬼祟祟的過來嘀咕了。 “陛下,今兒老奴瞅著郡王爺有些心情不愉呢!” 趙淳潤一呆,立時開始努力回想自己最近幾天的表現,早起尿布不用人踢也換了,他說上京往甘州的所謂什么國道工程要給遷丁司建筑局,他也給了,至于其他的事兒,基本那也是百依百順的,誰又招惹了他了? 趙淳潤便問:“誰招惹他了?” 孫希想打點小報告,可今兒這事兒,聽上去怪丟人的,這個報告他便不準備打了,旁人遇到這事兒,遮掩還來不及,打臉充胖子還來不及,誰能向那位爺一般,他還在家里罵了出來。 這事兒他不想說,便低聲道:“老奴,老奴也不甚清楚?!?/br> 說完,孫希撒丫子便溜了,難為他老胳膊老腿兒,老太監夾個常濕的褲襠,還能跑的飛快。 趙淳潤一臉納悶的往書房走,還沒走到門口,便聽到門里傳出一聲大罵:“……這都是什么他媽的玩意兒……” 說完,一本賬本自門里飛擲出來,里面接著罵:“當爺死了么?” 院里跪了一群人,要笑不笑的跪在地上生憋著。 趙淳潤彎腰低頭撿起賬本,隨意翻了幾下,當下想大笑,頓時又忍住了。 你當如何? 去歲那不是顧昭被阿潤隨意找了理由關了禁閉么,接著又出了顧家的事情,而今都要風平浪靜了,顧昭看孩子累,就不愛出門,就自己繼續關著。 這上京多少門戶里生就的富貴眼,又趕上顧昭平日不跟人往來,說話也不注意,又驕傲的不成,哎,他人緣倒是真的一般…… 基于以上愿因,顧家而今辦喜事兒,便有人不來上禮,更有人將禮減到一成來應付應付,差不多得了…… 外面的親戚便罷了,偏自己家里也有親戚也學了這份兒市儈眼小的樣子,這些人竟然也應付起來了…… 顧昭那里是生就的古代人,喜怒不形于色外加個啞巴吃黃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什么的…… 他臉上過不去,立下就在家開始發脾氣。 趙淳潤一邊翻賬本一邊笑,一不小心從門里又飛出幾本賬,顧昭一邊丟,一邊背著他家桃子出了門,指著趙淳潤罵道:“都賴你!” 說起來也是冤孽,桃子這娃兒現在是離開顧昭一會兒都不成,沒辦法顧昭只好畫了現代背娃帶的樣子,叫人做了幾個,走哪都背著他家娃。 趙淳潤哭笑不得,只能一攤手道:“怎么就賴我,去歲年末我就說你出去溜達,是你不出去!”